君情错(第二部)(生子)+番外——西雨
西雨  发于:2012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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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层层加身,立于屏风后之人犹如衣架般张开双臂,看着从窗外飘进的枯叶在地上打滚,最后撞上墙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任由侍者在他身边打转,系上腰带,戴上冠冕,瘦削柔弱的身子好似随时不胜龙袍的重量失足而倒。

华贵的龙袍衬得宋玄禛分外俊逸,脸上气息虽不甚红润,但却更显凛然难犯之貌,令人不禁肃然。

侍者退去,他带着平福与前来迎他上朝的宫人前往大殿。

他昂首阔步地走在道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而行。秋风又起,惹得他气息倏喘,张唇急喘几下终顿步猛咳起来。

若非平福及时上前扶他,恐怕他早已落入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之中。

「陛下不如传太医看看吧?此病已然拖了月馀,再拖下去恐怕要落下病根了。」平福一边抚着宋玄禛的背为他顺气,一边进言劝说。

宋玄禛轻咳一声,缓了口气,坚决道:「不传,朕没事。」

他在袂下攥紧拳头压下心悸,硬要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而行。平福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青白的脸色,眼睛不敢离开主子半分,只怕自已一不留神让主子倒了下去。

宋玄禛方走到大殿,坐上龙座,群臣立时躬身拱手高呼万岁。他扬袖一挥让人平身,便开始一日早朝。

「禀陛下,逖国单于以飞鹰传书至凉都,探子得书快马进宫,今晨将之送至,请陛下一览。」俞胥两手奉上书函,平福步下陛阶接过,弯身呈予宋玄禛一看。

宋玄禛颦眉打开书函,此回内容以逖字而写,他细心一阅,将之递给平福收好,道:「单于无非要朕放人,但朕放不得,看来此战已无可避免。逊敏。」

「臣在。」逊敏闻声现身朝堂,吓得不少文官瞠目结舌,疑惑地望天望地,奇怪他从哪里出来。

「派三百死士前往都门突袭,朕此回看他能否再传战书挑衅。」宋玄禛傲慢一笑。

逊敏迟疑半会正欲开口,却被旁人一声打断:「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众人转目看去,瞥见匡顗拱手出列,站在逊敏身侧,正容道:「若派死士突袭只换来两败俱伤之果,若陛下欲收逖国,何不光明正大派兵攻打?臣恳请陛下准臣领兵南下,攻打逖国。」

「不可!」宋曷转身怒瞪匡顗,冷嘲道:「将军久未回国,恐怕难整军心。况且你自大漠失踪多年不归,亦欠众人一个交代,如此又怎叫陛下相信你,让你为我国攻打逖国?」

以宋曷为首的文官纷纷颔首,交头接耳,甚是认同宋曷之说。

匡顗自是听出宋曷言中之意,他无非怀疑自己是逖国细作,怕他表面虽言为国出兵,最后却带兵倒戈。他虽绝无此意,但亦难辞其实,而且当年……他的确曾做出叛国之举。

俞胥心知匡顗所想,遂一同出列,为他解说:「皇爷此言差矣,匡顗虽久未整军,但军中兄弟却对他心服口服,敬重之意堪比老臣。既然如此,又岂有难整军心之理?」

「哼,纵然军心无异,只怕有人心存不轨。」宋曷之言一出,众臣立时倒抽口气,谁也听得懂此言暗指匡顗叛国,其实众人的确狐疑匡顗五年间身处何方,他越是不说,便越难服众。

沈敕揖拳而出,淡说:「臣认为派死士突袭未免过于残虐,且恐背上骂名。若当真难逃一战,臣认为派兵攻打较能服众,至于主帅之位……仍有待斟酌。」

宋玄禛望着沈敕颔首不语,细忖片晌,转首看向逊敏问:「逊敏有何看法?」

逊敏抬目瞄了宋玄禛一眼,欠身道:「臣认同太傅之言,而且暗卫死士难练难求,尤其稀罕,若非不得已,臣望死士能留守皇宫以保陛下平安。若定要借助暗卫之力,臣亦可带领部分暗卫随军出征,以策万全。」

逊敏锐利地瞟了匡顗一眼,不信之意尽透无遗。匡顗早在潜身入宫时领教过逊敏的本事,若与他一同出征,恐怕他要防逊敏更甚敌人。

匡顗身后的将领自是看到逊敏的神色,方才宋曷一言已令他们气得牙痒,如今再加一个逊敏,足以令他们忍不下去,要替匡顗出头。

「陛下,臣等斗胆自荐随匡将军出征!并以项上人头保证将军对陛下绝无二心!」一众武将刷刷跪地拱手,镇慑人心。

匡顗见状感动万分,但宋曷却忿恨难当,言中有话道:「野马难驯,桀骜不恭!请陛下三思!」

「老臣亦以性命担保匡顗乃为帅之材,对尧国忠心不二!」俞胥紧接宋曷之话坚执说道。

大殿一时沸扬吵杂,两帮人马各执其辞,最后相争无果,遂异口同声向宋玄禛道:「请陛下明鉴!」

宋玄禛不知何时换姿托头靠在身边的软枕看着他们,闻声才慢慢在平福搀扶下坐直身子,满脸轻蔑之意,但双眼却目光犀利地注视他们,彷佛笑话他们刚才一番吵闹。

「此事朕稍后再与逊敏和太尉商议,若将帅之选难以定夺……」他转目斜睨匡顗一眼,惊见与之对视,顿时冷然转首,字字清晰道:「朕大可御驾亲征。」

「陛下!」平福在旁着紧低喊,却回想当日宋玄禛对他的告诫,始终不敢造次,把劝谏的话吞了回去,一个人站在主子身边乾急。

「若无事启奏,退朝。」

宋玄禛起身俯视座下众人,见无人启奏,便在群臣齐声恭送下走出大殿。

众人一见宋玄禛离去,立时纷纷窃语起来。

「陛下刚才说单于要他放人,究竟所为何事?」一个文官回身与后面的同袍说。

「会否是上次闯殿的女子?难道她是单于的爱人?陛下叫匡顗把她掳来?」

文官摸摸下颏的胡子,摆出老练之态,道:「依皇爷方才之言恐怕并非如此,会否……匡顗当真心怀叛国之意?」

「嘘!休要胡说,当心小命不保。」二人偷瞧匡顗一眼,瞥见他正好看着他们,立时惊得低头快步离去。

宋曷斜睨那两人一记,不屑地冷哼一声,偏身问:「涔山,方才那两人位居何职?」

「我仅知二人是个小侍郎,至于姓甚名谁,我自是没兴趣知道。」穆涔山看着二人离去之处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沈敕便站在他身边,训说:「涔山,你日可要接下太傅一职,可不能记不得百官之名。」

「下官知错。」穆涔山惊朝沈敕拱手,欠身回话。

宋曷见了也不作声,心里明白沈敕自知宋玄禛与匡顗之事方迟迟未退其职,如今匡顗归来,朝中两老之一的俞胥却偏帮匡顗,沈敕虽无表明是否站在宋曷一边,但他看顾宋玄禛之心还是显然可见,否则也不会延了辞官养老一事。

朝中官员见他们几个一品大员站在殿中相互对看,自是觉出此处不容久留,不消半刻便退个干净,独留他们数人立于殿中。

宋曷见众官退得差不多了,瞧了匡顗一眼,心想自己也不想再待在此处看着那晦气鬼。

正当他拂袖回身离去,却便匡顗提步上前叫住。他冷冷瞟目一睨,见匡顗正对自己恭敬拱手,道:「皇爷,匡顗此回归国只为陛下一人,若匡顗再有二心,皇爷大可对臣举剑相向,臣定必任君宰割。」

宋曷冷笑一声转身过来,仰颏说:「好一句任君宰割,如此本王岂不被你说成恶人?若你当真叛逆作乱,以本王的武功又岂能与大将军比拼?本王只想全心保护陛下,若他再有差池或是被奸人所害,本王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保他周全。」

宋曷故意咬清「奸人」二字,目光冷得让匡顗如被刀子割开身上皮肉。他明白宋曷所指为何,以往种种他也认了,但今后他绝不再错!

「皇爷忠心众所周知,但如今匡顗绝不亚于皇爷半分。臣就算死,心也只系陛下一人。莫说区区逖国,若陛下要整个天下,臣亦愿为君打遍天下!」

宋曷摇手一摆,截住匡顗欲再续说之话,淡问:「若陛下并非要你的命,而是你弟弟的命,又如何?」

匡顗闻言瞠目,双唇轻颤良久,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无话可说了?既然如此,你方才所说根本只是虚言,这教本王如何相信一个曾经叛国之人?」

俞胥眼见匡顗理屈词穷,便上前为他解围道:「皇爷何苦咄咄逼人?自古人谁无过,过而能改方为难得。若皇爷不予此机,又怎教他显露忠心,以证其辞?」

「本王只怕有人存心谋害禛儿。」宋曷面对俞胥这位两朝元老自是客气一些,毕竟少时亦曾受他指导不少,「我们都见当年禛儿回国有多虚弱,醒来之后口中又不时喊着瑞儿……若非听平福所述,我们还真不知他在逖国遭受何事,又不知这畜生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穆涔山见宋曷越说越激动,甚至欲有上前扑打匡顗之势,他站在宋曷身后抚拍他的后背,好言相劝。

「臣自知罪该万死,如今只能厚颜请皇爷予臣一个机会以证忠诚。臣虽不能在陛下与手足之间二选其一,但若匡顼与臣任何一人做出叛国或伤害陛下之事,臣皆一力承担,以死谢罪!请皇爷相信臣!」匡顗干脆地双膝跪地,深深向宋曷磕了一个响头。

宋曷见状稍退一步,抬眼瞥见俞胥向他俯首揖拳请求,转首又见穆涔山与沈敕无奈地轻轻点头。他重哼一声,甩袖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纵然本王肯信,禛儿亦断不会再信你!」

宋曷一人大步离去,穆涔山与沈敕亦随之而行,徒留匡顗伏地不起。

俞胥长长叹了口气,弯身挽起匡顗的手臂扶他起身,并慈爱地为他拍走额上的尘土,看着悒悒的匡顗说:「老夫帮你一次,可不知下次还可否再帮你。」

「我是真心的,为何无人肯信……」匡顗低首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想为宋玄禛做些什么,但除了为他攻城掠地外,他再也想不到自己对他有何用处。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要恨一个人易如反掌,但要原谅一个人又谈何容易?就算你花一辈子请求原谅,可能也只是一场徒劳,至于是否值得,就要看你究竟对那人有多用心。」

匡顗默默地点了点头,黯然掩脸不语。

「老夫也好久不曾与你叙旧了,来太尉府陪陪老夫聊天吧。」俞胥像对孩子一样揉揉匡顗的头,二人一同离开大殿,匡顗让人去喜益宫交代课业之后,便登上马车往太尉府去。

墨香缭绕,朱砂如血。

平福替主子收好玉玺后,让人送上香茗给主子消疲。

自上次宋攸大胆潜入谦德殿偷盖玉玺以来,宋玄禛每每批完奏章定会让平福把玉玺锁进书柜里的抽屉内。

浓茶甘香,宋玄禛接过茶盅,打开茶盖轻轻一吹,引项嗑了口茶,顿觉喉间不适缓了下来,舒坦地仰后靠在椅子上淡淡一笑。

平福不知多久不曾见过主子发自内心舒心一笑,他出神地看着宋玄禛的脸,连主子转目直视着他也不知。

「怎么了?」宋玄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适才的笑容已不复见。

「啊,不,没有。」平福忙抱着托盘转身,心想主子或许也不知自己笑了。

片晌,宋玄禛方喝毕一杯香茗,殿外便传来太后驾临的高唱。

他让平福收了杯盏,换壶清淡香甜的热茶进来,并起身走到门前迎接自己的母亲。

「禛儿,您看母后带什么来了?」太后一见宋玄禛前来相迎,连请安的话都免了,前接与之携手跨过门槛入内坐下。

谦德殿不同寝宫,没有适合用膳的桌椅。侍者只好即刻从外搬来高几椅子,让宋玄禛母子二人并邻而坐,中间隔了一个高贵精致的檀木茶几。

太后的随行公公德齐依然一副谄媚的嘴脸,但宋玄禛如今却不如以前讨厌他,因为他知道德齐虽是小人,却不敢在他面前耍什么花样,不似那人无声无息地害了自己而不自知。

德齐放下盘了和筷子便得令退下,平福正好捧着新煮的热茶过来,朝他点一点头,便走到主子身边为二人奉茶。

宋玄禛看着德齐放下的盘子,雪白精巧的云片糕如雪片般沿盘子内侧而放,中间放着数株新鲜采下的桂花,阵阵清香飘散开来,令人垂涎欲滴。

太后莲手取过银筷,执起宋玄禛冰冷的手将之放在手心,笑语:「尝尝看。」

宋玄禛挑眉狐疑一笑,不作多想,依太后之言夹起一片云片糕仔细品尝。

「如何?好吃么?」太后满眼期待地看着宋玄禛咽下糕点问道。

宋玄禛带笑点头,道:「好吃。母后为何特地拿云片糕给儿臣品尝?下次母后派人唤儿臣到懿慈宫去便好,不劳母后为儿臣奔波。」

太后慈和地抚揉着宋玄禛骨节分明的手,笑说:「这云片糕可是哀家亲手为禛儿做的,能换得禛儿一句好吃,也不枉哀家苦练数日。」

「母后为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禛儿好,反倒是禛儿让母后担心劳累了。」宋玄禛放下银筷,两手轻轻握上太后的手,用这份身不由己的冰冷包裹着母亲的温暖。

「禛儿……」

太后伸出另一只手抚向宋玄禛的脸颊,回想当日时湛生几经辛苦才能挽回孩子的性命,她登时决定今后日子不再强逼宋玄禛依自己之意行事。

孩子羽翼已丰,有自己的一片天,是她苦苦相逼才令他当日落得如斯田地。

经历几许生死,却意想不到令宋氏一家更加亲密。多年不曾唤他名字的太后与宋曷也渐渐如儿时亲腻地唤他禛儿,母子与叔侄间的芥蒂亦终得以消除。

太后疼惜地看着儿子略带疲惫的脸容,轻摩泛着淡青的眼窝,轻声一叹,说:「若哀家以前让你出宫见识玩乐,你是否便不如此钟情民间一切?」

宋玄禛无力一笑,拉下太后的手,「儿臣明白母后欲说何事。」

他回首轻声吩咐平福命人设膳于此,等他与德齐退下,才说:「人有旦夕祸福,不论儿臣怎么躲,也避不过此劫。此生遇上他,却是孽缘。」

「唉……冤孽,冤孽。」太后连连摆首,簪在发髻上的步摇随之晃动。

宋玄禛看着摇曳生声的步摇,淡淡金光耀眼得令他目眩,一时间顿觉眼前之物霍眨飘渺。

他蹙眉闭目甩了甩头,晕眩的感觉泛起一阵欲吐之意。他放开太后的手掩住嘴巴,犯吐的声音随之不断,吐息也越发急促紊乱起来。

「禛儿,你怎么了?快告诉母后哪儿不适?」太后着紧地起身走到宋玄禛身边,一边轻抚着他的后背,一边对外叫喊:「来人啊!传太医!」

宋玄禛抓紧太后的手臂,吃力地摇头说:「儿臣……没、没事,咳,咳咳!」

「还说没事?!」太后见他的脸色一下青白起来,本已淡色的唇瓣已苍白如纸,身子一下子虚弱如此又怎会没事?

宋玄禛本想再说几句阻止太后传太医过来,可一开口便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取而代之。刚得间歇吸一口气,在胸前翻腾许久的狂潮彷佛找到缺口,立时一涌而上,破口而出。

瘀红色的鲜血哗啦一声洒落地上,宋玄禛的身子从椅上应声落下,半身压在太后身上,连太后也不胜重量跌坐于地。

太后在侍者搀扶下狼狈地抱好双目微垂的宋玄禛,不断轻拍他的脸庞,抹去唇边溢出的瘀血,高声哭喊:「禛儿!别吓母后!禛儿!」

宋玄禛撑起最后一点精神,目光涣散地拉住太后的手,气若游丝道:「传……传匡顼入殿……为朕诊……」

「禛儿!」

话未说完,宋玄禛已松开手晕了过去。他突如其来的昏厥,使一向寂然庄严的谦德殿骚然不安,侍者惊慌失措,无不担心五年前的惨况一再重演。

奇香飘飘,冷汗涔涔,匡顼坐在床沿的椅子上替宋玄禛再三诊脉。

太后早已派人告知俞暄儿和宋曷此事,如今三人紧张不已地看着为他把脉的匡顼,心里虽有怀疑,但始终不容小觑他的医术。

「陛下究竟如何?你若是不行便速速离开,别碍着。」宋曷沉声说道,生怕大声一点也会吵到宋玄禛。他本想静心等候,但思及前殿地上那滩惊心动魄的血迹,他便再也静不下来。

匡顼敛手拭汗,回身向他们说:「陛下中了毒,幸然臣有解药,只须喂陛下服下,不过片刻便可苏醒过来。」

他让一直候在一旁的平福拿水过来,亲自在他们面前把药粉倒进水里摇了摇,心知他们不会轻易相信自己,便身先士卒,把药水倒在手心仰首喝下以证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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