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的声音倏然静下,淡淡的香味包围在他身边。未几,眼前的乌雾缓缓消散,他茫然地看着前方。一张翩然俊雅的脸庞慢慢现于眼前,耳垂与腮骨间有一块细小的红痣,微晃的马尾随着前行摆动,薄唇一抿,脸颊上的酒窝淡淡浮现。
「匡顗……」宋玄禛被不适磨得昏头转向,都不知自己把心里所想的答案说了出来。
匡顗听见低头一看,两张脸靠得更近,连鼻息也细细打在脸上。匡顗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宋玄禛一手扯住衣领,在他怀中欲起,身子往外一倾,险些落地,幸得匡顗收臂一抱才不至跌倒。此时宋玄禛才知自己的手籁籁颤抖,冷汗直冒。
微微暖意从脸颊传来,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贴上那份温暖。匡顗感到怀中之人紧贴在自己的胸口顿感奇怪,那人明明方才如此抗拒,此刻却主动靠近。儿时,弟弟在寒冬里也是这样向他取暖……
他剑眉一蹙,抱着那人的手略略一紧。要杀此人何其简单,只要抬手一捏,他定必当场气绝,可他岂能死得如此痛快!他还要看着尧国江山断送在自己的手上,看着亲人在自己面前受千刀万剐,身膏鼎镬!
「朕……好冷……」宋玄禛前额冒汗,在暗淡的日光下闪烁着点点水光。下颏连连打颤,牙齿相撞的声音微不可闻。公公揖袂拭去他额上的汗,半走半跑地追上匡顗的步伐。要是宋玄禛有何差池,他也小命不保了。
一到寿延宫,匡顗迳自走进寝殿,平福见状立时惊慌不已,推开前方的侍者让匡顗把宋玄禛放在床上。
平福掀起罗帏,熟练地摘下宋玄禛的冠冕,解开他的衣衫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匡顗转开目光,朝平福说:「陛下觉冷,你还为他宽衣?」
平福没有应答他的疑问,忙乱地打开床头的盒子取出丁香膏,轻挖一片涂抹在宋玄禛的胸口。他倾身把被子盖在主子身上,遂跪在床前替他拭汗守候。
匡顗退至一旁环觑寝殿,宽敞的房子雕梁画栋,一幅幅丝织薄纱垂落在龙床之前,冷金色的罗帏如瀑布般轻罩龙床。乍看之下,朦胧之景,犹如天宫。
胡宜顼赶至寝殿,大步上前甩手拨开薄纱罗帏。平福立马让出位置让他诊脉。他含泪徐徐退后,直至撞上匡顗才记起他的存在。他一擦眼角,由衷俯身说:「谢匡副将送陛下回宫。」
匡顗见他如此大礼,甚是不好意思,便点头扶起他说:「何必言谢,就算不是陛下,我也会出手帮忙。」
「匡副将人真好。」平福破涕为笑,揉了揉欲哭的双眼,一松开双手,眼圈红得像猫熊一样。
匡顗见了嗤声笑了出来,他记得弟弟每次哭完之后总爱揉揉眼睛,两眼也会如此红肿,白皙的脸蛋配上红红的眼圈,活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平福不知自己的样子有多趣怪,只知匡顗正取笑他,尴尬地低头抬目,可他现在实在没心情跟他陪笑脸。
匡顗忍住笑声,见他一脸忧悒的,还不时瞥向龙床,就知道他担心宋玄禛。他带笑轻捏平福的脸说:「别再揉了,不然陛下醒来就只见两个桃子,不见平福公公了。」
平福被他亲腻的举动吓得往后一缩,除了宋玄禛,从来没有人对自己如此亲腻。他尴尬地与匡顗隔了两步之距,红着一双发烫的眼睛望着宋玄禛模糊的身影,又欲哭鼻酸。他双手合十,昂头闭目,抽鼻儿,喃喃道:「天上诸神,请保佑陛下龙体安康,吉人天相,平福自愿减寿十年。」
匡顗交手抱胸,倚壁而立,听闻平福之言略为惊讶,侧首说:「平福公公岂能以自己的寿命换取他人安康?做人应当更爱惜自己,陛下与你既非亲人,此举只为愚忠。」
「副将何况不是舍身守护陛下之辈?平福无能,不同副将能为陛下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他胸前抱拳,两手搓揉,续说:「平福服侍了陛下十五年,深知陛下之苦。当年若非陛下,平福早已命绝宫中,所以陛下既是平福的主子,也是平福的救命恩人。平福定必誓死守护陛下,忠心不二。」
「平福公公。」胡宜顼的身影经过层层薄纱,越发清晰,他缓步踏出,瞥见平福身旁的匡顗不以为意,转首向平福交代宋玄禛的病。
「陛下无碍,只因劳心疲乏,才以致昏厥。至于呕吐……」他微蹙双眉,续问:「陛下今早是否喝下汤药直接上朝,并无服蜜饯冲苦?」
平福叹气点头,胡宜顼重呼鼻息,轻咬唇瓣,说:「此次药涩难咽,陛下不服蜜饯,再添心疲,难怪犯吐。总之平福公公多加留意陛下,若再有昏厥或欲吐之色,请即通知在下。」
平福拱手俯身应了他的说话后本想送他离去,可又对宋玄禛放不下心。匡顗见状,便一拍他的肩膀,淡笑说:「平福公公去照顾陛下吧。我也不好在这打扰陛下休息,就同太医离去。」
平福露出感激地神情向他鞠躬,又向胡宜顼弯身示意才走到龙床旁边,守候看顾。
匡顗与胡宜顼不约而同转身走出寿延宫,一路上,胡宜顼并无开口寒暄之意,总是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昂首前行。
匡顗偷瞄比他矮上截的身躯,只及他肩膀的胡宜顼似是感到他的视线,斗然斜目一睨,脸上略有不屑之色。在阴暗的走道上令他的脸容更显冷淡,他转开视线,横首望向身旁千篇一律的景色。
身为宫中太医,自当掌管国君之体。自古至今,国君的性命遇太医息息相关,国君一旦失救驾崩,御前太医定当随之而去。匡顗单眉一挑,下眼鄙夷看向胡宜顼的背影。
若在他的药汤里毒害宋玄禛,受罪的人自是太医,届时兵权早已落入他的手里,只要把宋玄禛软禁至死,并无子嗣的他自当退世让贤,尧国的命脉亦到此为止。
俄顷,胡宜顼目视前方,低声不悦说:「可以别盯着我吗?」
匡顗一愣,眨眨眼睛装作看向别处,发窘道:「在下匡顗,请问太……」
「胡宜顼。」胡宜顼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精简地说出答案。
匡顗见他摆着一副冰脸,怕是一时三刻难以亲近,倒不如一探宋玄禛的病况,知己知彼。他摆出担忧的样子,向他打探问:「陛下看来体弱,是否常致昏厥?」
「陛下的体况乃太医院之密,不得向外人透露。」胡宜顼加快脚步,依然不看他一眼。
匡顗大步追上他的步伐,说:「我只是担心陛下而已,既是说不得,匡顗就不再追问。」
胡宜顼不作回应,无意再与他攀谈。匡顗眼看太医院在即,黯然低头,沉声问:「是否匡顗哪里不妥,得罪了胡太医?」
走在前头的胡宜顼顿足,稍回首一瞟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匡副将莫要多心。在下告辞。」
他头也不回迳直离去,匡顗站在原地目送那个纤细的身影。在军中深受部下喜爱的他甚少被拒于千里,冷笑一声,看来这个太医并非泛泛之辈。
第七章
厚重的眼皮缓缓张开,一片淡黄映入眼中。闷热的感觉蔓延全身,有如置身于火炉之中。背项被汗水濡湿,衣物黏附身体更觉难受。欲动手撑起身子,却顿感无力,半起的上身瞬时倒回床上。
头重难适,四肢无力。他闭上双目,无奈低喊:「平福……」
良久,殿内仍不见动静,他惑然睁开眼睛,勉强伸手掀开罗帐,吃力叫喊:「平福……」
半身侧卧床上,他看见一个身影渐近。蒙胧之中,他看出那人并非平福,立时提起警觉,退至床边欲拿匕首。可是身体不力,未及退后,来人已抵床前,一掀黄纱。
「是你?」宋玄禛诧异瞠目,前臂一滑,整个人向后跌去。
匡顗眼明手快,倾身一手抱住,轻轻把他移回床上,正想让他躺下,宋玄禛却拉住他的手臂,强行依傍着他的身躺坐起来。
匡顗捉住他的肩膀,好言相劝道:「陛下未愈,请躺下歇息。」
宋玄禛摇了摇头,拉住他的手越发抓紧。匡顗不能坐上龙床,只好弯着腰让他依靠。他的举动让宋玄禛吃惊,一直以来,每每他靠近别人,那人都会惊惶躲开,不敢与他接触分毫。
他本来只想藉他的手臂一拉坐起身来,再速速主动放开对方。可是此时却发现身子酸痛得很,四肢像被注铅一样,右手像是不受控制般紧拉着匡顗的手。
他转头一看匡顗,心里已想到他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匡顗见他转过头看,二人相觑了好一会儿,距离与当日相近相依。匡顗见彼此相视无语,便勾起一丝笑容免去尴尬。
宋玄禛目光游离,想坐起身,却无力而为,只好装氖不为意,柔弱地靠在他的身上。
「你坐下来吧。」宋玄禛撇目示意,匡顗犹豫片晌,悠悠坐下。不待匡顗开口说出让自己失望的话,他急着续说:「匡副将为何在此?」
匡顗稍挪了个舒服的位置,让宋玄禛的头舒适地靠在他的肩窝,笑说:「昨日陛下晋臣为将之事已传遍城都,臣一出城就被军中兄弟硬拉回去庆祝。臣不想兄弟再次为此破费,故暂时不作驻守,且将军也叫臣多与陛下相处,为日后军事计议。」
「计议……」刹那间,宋玄禛露出淡淡失落的神情,悄声细语。
「陛下……陛下!」平福从纱帐外看见宋玄禛的身影,立时冲上前来亲眼确认自己的主子醒来,遂手握五彩花串跪地闭目,禀神道:「感谢大神,感谢大神!」
宋玄禛柔然淡笑,他知道平福一向忠心单纯,每次病后睁眼醒来,都看见他肿着一双桃子眼拿着五彩花串为自己祈福,有时甚至觉得平福不像自己的随身侍者,而像弟弟一样存在。
他谢过神明后高兴得口齿不清道:「陛下睡了一整天,奴、奴才去请胡太医过来!」
言毕,他把花串塞进宋玄禛手里,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宋玄禛轻抚花串,一嗅花香,笑道:「平福真有心……」
匡顗早在平福走近时,就一直盯着花看。他心头一颤,记起自己的故乡、山水的味道。平福的脸,平福的事,平福的小动作……与弟弟多么相像?
「匡副将,朕想躺下……」宋玄禛腼腆地说,匡顗闻言回过神来,慢慢放下宋玄禛。
冰凉的床蓐让宋玄禛顿然觉冷,眼光不其然瞥向方才安靠之处,背脊传来的冷,彷佛不断提醒他此份寒冷才是真实。
既而平福带同胡宜顼与俞暄儿步至床边,俞暄儿坐在床沿颦眉浅笑,见宋玄禛的脸色不如昨日苍白,立时放下心来。宋玄禛眼看人儿含泪欲泣,我见犹怜,淡笑伸手一抚她的脸颊。
平福为胡宜顼端了杌子替宋玄禛诊脉,平福在旁紧张兮兮地执手静候。
少顷,胡宜顼敛手直身,淡说:「陛下和娘娘无须担心,病无大碍。但请陛下今后尽量放松心情,不宜劳神。」
「可是陛下每日处理朝事,不免劳心劳神。」俞暄儿握着宋玄禛的手,满是困窘说。
胡宜顼平淡说:「在私,陛下可寻信任之人诉说郁闷解愁;在公……」他转身冷目一睨身后的匡顗,严言:「朝臣应当与陛下分担。」
宋玄禛深深呼气,轻拍俞暄儿的手,闭上眼睛说:「朕想歇息一下,你们先退下吧。」
俞暄儿向众人颔首,缓缓起身,朝他低身轻声道:「请陛下好好歇息,臣妾告退。」
众人离开寿延宫,俞暄儿在一众侍者护送下返回敬淑宫,而平福则在宫前目送胡宜顼离去。眼看胡宜顼的身影拐弯不见,平福旋身欲回寝殿看顾主子。他低首而行,走了两步便撞上匡顗。
匡顗二话不说把他拉到鲜少人烟的角落,全然不见平日亲切友善的样子,半带质问的语气问:「你为何会用五彩花串祈福?谁教你的?」
平福被他认真的样子吓得退了半步,低声说:「那、那是家乡的传统,自然会以此祈福。」
匡顗难以压止心中的激动,无数的话语噎在喉间。他深吸口气,只手在腹前握拳,续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有一。」
匡顗蹙眉瞠目,下颏微微颤抖。平福还未及开口探问,就被匡顗一拥入怀。他慌张得整个人都僵住,对匡顗突如其来的举动甚是不解,甚至惊恐。
「匡瑞,瑞……匡瑞……」
平福听见一个堂堂男子抖着声音喊着他人的名字,就知道那人对他可等重要,平福虽感同情,但也不得不狠下心肠,推开匡顗说:「匡副将,你认错人了。」
匡顗顿了一下,抓住他的肩膀,嘴唇掀起一片从未如此欣喜的笑容。
「怎么会?你别怕哥哥会介意你的身分。哥哥带你出宫,回我们的家,好不?嗯?」
平福叹了口气,慢慢拉开他抓住自己的手,坚定地看着匡顗说:「平福原名唐帛松,家有五兄弟,家境清贫,六岁被卖入宫中。你说,我会是你弟弟吗?」
「但你明明会用五彩花串,连小动作也……」匡顗知道自己的话有多片面,但他也希望平福告诉他方才那席话是假的,他就是匡瑞,是他的弟弟。
「平福与匡副将应是同乡,至于小动作……应该只是凑巧。平福岂有福份是匡副将的弟弟,能侍候陛下已是平福一生最大的福份。更多的福,恐怕平福受不起。」
平福看见匡顗垂首沮丧不语,两眼发愣,不忍续说:「平福祝愿你早日寻回弟弟。平福先行告退了。」
话毕,他向匡顗躬身,转身往寿延宫走去,只剩匡顗一人怔在原处。
匡瑞,你究竟在哪?要不是太子——对……要不是宋玄禛,我们不会失散!哥哥一定不会放过他!
平福匆匆回到寝殿,回望一眼,心中的惊悸还没平静下来。当他得知匡顗可以为弟弟如此激动,不由期盼若自己的兄弟能如此寻他,那有多好?可惜家人知道卖子入宫可获得一笔可观的金额时,便毫不犹豫把年幼的他卖掉,试问如此,他又何能有匡顗如此疼惜自己的哥哥?
他长叹一声,拍拍脸颊打起精神,告诉自己只可一心为宋玄禛办事,一生侍奉这个主子。他走到寝室,拿了丝帕厮罗和净衣欲等宋玄禛醒来再替他抹身更衣。
一掀罗帐,瞥见宋玄禛躺在床上直视着他。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俯身扶起宋玄禛。
宋玄禛坐起身拉着平福的手,看见他一副哀愁的样子,探头疑问:「怎么了?匡顗为难你么?」
平福惊讶宋玄禛竟知此事,脸上的表情尽诉出他心中所想,宋玄禛惨然一笑,说:「经历了这么多明争暗斗,难道还有事能瞒得过朕么?」
平福听他自嘲之言,心里为其而哀,对他的问题也不知从何说起,迷茫之际,宋玄禛平然道:「不想说就算罢。」
「不!奴才并无隐瞒陛下之意!」平福此话一出,宋玄禛定睛等待他说出所以。平福抿了抿嘴,稍有迟疑,续说:「匡副将把奴才误认为弟弟了。」
「娘娘,你不是在寿延宫照顾陛下吗?」
俞暄儿坐在梳妆案前让宫女摘下步摇金钗,卸下妆容。她不爱华靡的装扮,可是世间却不容她不施脂粉、不簪钗笄。想起还是太子妃的时候,还可以年纪尚小、碍于辈份之说避过华美隆重的衣裳。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究竟是宋玄禛登基之后连她也要换上相配的装扮,还是织造房的侍者刻意讨好?她不想猜疑,也不敢去猜,只怕得出的答案过于残酷,让自己落入万劫不复,不愿再相信身边的人。
「娘娘?」尔遐见她魂不守舍的,便从她身后弯身探头,与铜镜中的她对视。
俞暄儿一看见她纯真可爱的样子,便不由得悠然一笑。这个小宫女自宋玄禛登基开始,也服侍她六年了。在深宫之中,唯一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她了。尔遐胸无城府,细心体贴,而且难得不受宫中的风气沾染,只是有时不知说话轻重,但她对俞暄儿处处着想,一点也不输平福的忠心。
「嗯?」俞暄儿眯眼带笑,轻轻歪首。
不抹脂粉的俞暄儿散发出淡雅的气质,总让人觉得她柔弱易摧,就想保护眼前的人儿。侍者把饰物都收拾好了,便珊珊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