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匡顗隐隐勾起一抹笑容,两颊的酒窝在麦色的肌肤下更为好看,让本来严肃冷酷的脸庞柔情几分。
湖水清新的气味驱走暑气,在朝暾下走了好一段路,匡顗与侍者都大汗淋漓,宋玄禛依旧清爽自若,只是脸颊微红,如上了一层薄脂一样。
他走到水静亭前顿足不前,一指依依不舍地滑过如意结,掠过每一串流苏,才踏上石阶继而在石椅上坐下。
侍者在亭前左右排开,御膳房的侍者随即送上糕点清茶。侍者俯首而行,险些撞上站在道中的匡顗。宋玄禛早在步上水静亭时收起笑容,他稍瞥匡顗一眼,漫不经心向对坐扬袖说:「坐吧。」
匡顗弓身示意,谨慎地走到桌前坐下,侍者摆好茶盏银筷,再为他们斟茶才俯身退下。
宋玄禛轻轻把罗缨放在匡顗面前,瞬时移开停驻在罗缨上的目光。
「收回去,朕不需要。」
匡顗定睛看着罗缨,意想不到方才还把它捧在手心万般疼爱的宋玄禛,竟面无表情,没有丝毫不舍之色把它还来。
他抬目一瞄宋玄禛,心里忖度他如此决断无情,难怪年纪轻轻就能深得众臣之心。他一执拳头,毅然伸手执起罗缨。
匡顗抬手把它收进袖袋,馀光瞥睹宋玄禛神色冷峻地看着他执起罗缨的手,但眼光却透出丝丝留恋。当他仰首对上宋玄禛的视线,却见他架起君王之势,举手投足与一路上所见之人大不相同。
宋玄禛尔雅轻嗑清茶,透着淡胭色的手指令白玉杯相形失色。匡顗看向盘子上的糕点,一片片云片糕整齐地排列在盘子上,与民间所见的一模一样。看来探子所说无误,宋玄禛果然对民间之物深感兴趣。他抿嘴浅笑,清茶映出匡顗眼里的自信,酒窝也浅陷脸上。
「匡副将在逖国一战之事朕略有所闻,当时形势险峻,为何仍敢只身闯入敌阵营救俘虏?」宋玄禛搁下茶盏,抬目续问:「难道你不怕死?」
「死有何惧?他们都是军中互托肝胆的战友,家中且有高堂妻儿,不能不救。臣孑然一身,自当营救。」
宋玄禛虎口托颏,看着匡顗的清茶,又说:「闻说匡副将是俞将军的得意门生,朕相信他不会因一私己欲把你安插于朕的身边。若然要反,可与俞妃合演一出美人计取朕性命。只怕世事难料,你……」
话未说完,匡顗敢言打断他的说话,略显不悦道:「若陛下不信匡顗,大可免去臣的官职,但请陛下莫要猜疑俞将军的忠诚。」
宋玄禛对他所言没有愤怒,悠然执起银筷,夹起一片云片糕细尝。二人不语对坐,匡顗并无忐忑君心,宋玄禛亦无愠怒之色。
宋玄禛吃过一片云片糕,放下银筷,施然喝茶,浅笑淡说:「曾有人说过朕很可怜,活得辛苦,不知匡副将有否同感?」
「的确如此。」匡顗颔首,接着续说:「陛下虽坐拥江山,但众亲为臣。史上帝王向来孤家寡人,臣测君心,君亦测之,若说辛苦,君臣同是。不过倘若身无亲友便是可怜,那臣与陛下也同为可怜人。」
宋玄禛闻言一愣,脸上客套伪装的笑容也随之僵住。自当年那个孩子当面直说他可怜开始,他一直反覆思考自己是否当真如此。登基以后,他告诉自己并不可怜,天子之位并非人人可得,既然能及此位,自是福份。世事有舍必有得,既得皇位,就得舍情。
他单指滑过杯沿,杯中清茶早已见底,茶末相聚。他不由觉得对坐之人实在有趣,若此生能交知己如此,也不失为乐。
宋玄禛欣然抿嘴一笑,举杯道:「既有缘同为可怜人,何不为友?还望匡副将不时入宫与朕一叙,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匡顗替他斟满茶盏,再与他碰杯,以笑回应。二人豪迈仰首共饮,以茶代酒,对视之中各怀心思。
——匡顗……侠气干云吗?有趣。
——宋玄禛,你我恩怨此生难断。
第四章
浴兰时节插蒲艾,菖蒲美酒烹角黍。
朝下细雨午显阳,郁蒸暑气炎难消。
城都百姓家家户户共渡端午,竹叶香随处可闻,摊贩烹煮不同馅料的粽子,甜的咸的,应有尽有。匡顗与几名部下佩剑巡城,玄衣铜裳,个个健硕嶷嶷。
回到城门,换另一批侍卫接掌巡城。身为副将的匡顗本应无须与部下巡察,以副将之位,他大可处于府中,和手言令,可是他处处亲力亲为,亦因如此,部下对他心服口服。
「顗,匡顗!」还没解下佩剑,远处传来一阵急速而来的脚步声,他回首一看,正见多年一同从军的好友祝丞宁。
祝丞宁比他大两岁,自匡顗从军起二人一直同住一营。逖国之战,祝丞宁被敌军俘虏,幸得匡顗奋身营救,才死里逃生,从此交情更深,成了莫逆之交。
祝丞宁一跑到他的面前,竹叶的香气随之四散,身旁的兄弟探头一看,皆高兴笑说:「嫂子又做了吃的来喔!祝大哥当真娶了位贤妻!几生修来的福啊!」
祝丞宁边把怀里的粽子分给兄弟,边说:「你们这些小子才有福呢!我家娘子都不惦我饿不饿,就叫我拿粽子回来喂你们这群狼!」
侍卫吃吃打趣,就地拉开竹叶狼吞虎咽,满嘴糯米油光大夸好吃,哄得祝丞宁眉开眼笑。
「顗,过来过来。」祝丞宁远离群众向匡顗招手,匡顗乖乖朝他而去。
他在暗处取出一小壶菖蒲酒和粽子,引颈看了看匡顗身后的侍卫,悄悄把东西塞进他的怀里。
「这酒是我娘子亲手浸的,她问你啊,究竟要何时才找个好姑娘成亲呐。连她都替你担心,你就快快成家立室吧!不是大哥瞎说,有了家室才知何谓幸福,才知这条烂命有多贵!」
「祝大哥别开我玩笑吧,我是孤儿,又是粗人一个,哪有姑娘肯嫁。」匡顗看着怀中之物低笑说。
祝丞宁摇头叹气,拍了拍匡顗的肩膀,语重心长说:「大哥我知道你还惦记着你弟,可是失散多年了,又何苦执着?就算见着了,也不认得彼此了吧。还是找个好姑娘成家,至少此时也能跟你一起吃吃粽子。说不定你弟早就娶妻生儿,儿子也快六、七岁喽!」
「好好好,大哥的好意匡顗心领了,还有替我谢谢嫂子。」匡顗生怕他滔滔不绝,敷衍应了他便逃命似的走去。
他不是没想过成家立室,只是一日没找到弟弟,他一日放不下心想自己的事。以前兄弟二人别说吃粽,连饭也不够吃。每次自己都安慰弟弟说,将来一定买许多粽子给他吃,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白米饭。可惜承诺尚未兑现,弟弟下落不明,他自此茕茕孑立。
他看着怀里三只粽子跟酒壶,忆起这些年来一人渡过节庆的岁月,看着别人一家喜乐欢笑,自己是何等寂寥,何等可怜。
他坐在城楼内解开竹叶,热腾腾的雾气缕缕升起,肉粽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他望着粽子苦笑,张口正想浅咬一口,倏然顿住,抿紧嘴巴,重新把粽子裹好。
***
「陛下,请问要用膳吗?」
宋玄禛放下书册,转头一瞥刻漏,才知午时已过,便向通传公公点了点头,让捧着菜肴的侍者进殿起菜。
他起身负手走到桌前,瞟看桌上的菜色。鱼翅螃蟹羹、醋蒸鲥鱼、桂花酱鸡、核桃酪、黑米粥……每天的膳食都是山珍海错,犹如满汉全席。
侍者俯身退下,只留下一个深得宋玄禛喜爱的太监平福留守身旁。他自十五年前进宫,便一直侍奉宋玄禛,深知他的喜好。「平福」一名,也是宋玄禛所起。平福从来不随宋玄禛到大殿上朝,只会留守于寿延宫照顾主子的起居,这是宋玄禛的意思,为免他人指说宦官干政。
宋玄禛独坐桌前,一人面对满桌膳食,也不知从何吃起。
平福机灵地倒了杯茉莉茶,再盛了一碗螃蟹羹和黑米粥放在宋玄禛面前。
「陛下先喝杯热茶润喉,再吃点易咽的食物会比较开胃。」
宋玄禛颔首拿起茶盏,稍喝一口,再吃较为清淡一点的黑米粥。其实他不爱吃过于油腻之食,清茶青菜、白饭素汤,才是他最爱吃的食物。每年到祥元寺祭天,当日所吃的斋菜清淡可口,托荤咸食,比真正的鲜肉更合他的口味。
一名小太监轻手推门入殿,向宋玄禛行礼后附耳向平福低喃一句,遂站在一旁等候覆命。
「陛下,御平军副将匡顗求见。」平福躬身转告宋玄禛说。
宋玄禛闻言顿住,放下匙子思忖半晌。看着匙子慢慢没入黑米粥,直至不见匙上的花纹才回过神来,简洁地道出一字:「传。」
小太监得令覆命,带上殿门,一阵又一阵通传由大至小远远传去。少顷,匡顗在侍者相伴下走进殿中,侍者退下关门,匡顗依旧遵循礼节行礼躬身。
宋玄禛赐坐予匡顗,又命平福多备一双碗筷。平福临行之时,忽然被匡顗拉住,委托道:「烦请平福公公顺道把在下寄放在御膳房检查的东西拿过来吧。」
平福跟宋玄禛皆不明所以,相视之下,平福在主子点头下应了匡顗之求。
宋玄禛看他一身侍卫服,显然从城都驻守之处直接进宫。他拿起匙子,随意翻搅了几下黑米粥,故意漫然说:「匡副将今日无须镇守城都?」
匡顗摇首,稍拉衣襟,说:「微臣刚巡察城都返楼,正好午休,遂赶至宫中,只为让陛下品尝佳节美食。」
「佳节美食?」宋玄禛年久处于宫中专于政事,不知时日流逝。他回想群臣在奏摺上所写的日期,才知今日乃五月初五。猛然,他忆起书册所写的民间传统与小食,略显雀跃问:「是粽子跟菖蒲酒吗?」
「正是。」匡顗一笑,续说:「城里上下洋溢竹叶的香气,家家户户插上蒲艾,河上端阳竞渡,鼓声齐鸣,孩子在河里嬉水,乐此不疲。」
宋玄禛留神听着他的描述,彷如沾上宫外的喜庆,陶醉浅笑。匡顗笑意更深,那锐利的眼神从没移开分毫,一直定睛注视眼前看似天真无邪的宋玄禛。
「陛下从没吃过粽,没喝过菖蒲酒吗?」匡顗装作不知问。
宋玄禛期待的表情渐渐转为失落,本来浅淡的笑容也顿时化成苦笑。
「太后和皇叔不喜欢朕吃民间食物。」
「其实微臣也是前些年才第一次吃粽。」匡顗会心一笑,宋玄禛惊闻此言。在他心中,生于民间的匡顗既非权贵,亦非贫寒,岂会没吃过粽子。
他的疑惑在脸上尽显,匡顗读懂了他的意思,详说:「小时候臣与弟弟贫苦无物,二人吃不饱,穿不暖。直至臣从军,从逖国回来,才因友人送赠而初尝粽香。」
宋玄禛恍然点头,他同情匡顗的遭遇,可是却看不到他眼里的恨。
平福捧着一双碗筷、粽子和菖蒲酒回来,香气充斥满殿,连门外的侍者也不禁引领视之。
粽子被御膳房的人解开,切成四份方便验毒。宋玄禛看着不同馅料的粽子,叹言一句:「原来粽子是这个样子的……」
「奴才也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粽子,儿时只能远看,没能买。」平福微笑柔声说。
宋玄禛指着粽子旁边的两个小碟,问:「这糖跟酱油倒在粽子上面?」
「糖是蘸硷粽的,酱油是蘸肉粽的。」匡顗耐心解释说。
宋玄禛起筷夹起一块硷粽,蘸着糖吃,细尝过后,又吃肉粽。他像民间的孩子一样满心欢喜地吃粽子,不时还露出一脸满足的神情,让少见他如此的平福不禁窃笑,又觉安慰。
平福倒了杯菖蒲酒给他,却突然被宋玄禛拉着手腕,硬迫他坐下来,把干净的匙子递到他的面前,说:「平福也吃。」
平福受宠若惊,慌忙摇头摆手,宋玄禛一意孤行,匡顗也帮忙开腔说:「平福公公就顺陛下的意思吧,粽子不常有,难得适时一尝,就别拒绝了。」
平福满是为难,但见宋玄禛兴致勃勃,匡顗又点头附和,他也不好扫兴,壮着胆子坐下来吃了。一把粽子放进口里,万般感动从嘴里散开。粽子的味道渐渐淡却,嘴巴开始尝不到味道,鼻头一酸,眼泪也随之落下。
宋玄禛和匡顗一见平福哭了,二人大吃一惊。宋玄禛放下银筷,一拍平福的背,紧张地问:「怎么了?平福?」
正想起筷的匡顗也顿住,戏谑笑说:「难道平福公公因为粽子好吃得要哭了?」
平福一边咀嚼,一边抽噎说:「平福觉得自己好幸福,身为一个小小的奴才,竟能与陛下同坐,又能吃到好吃的粽子。究竟平福上辈子积了什么福,能让今生遇上这么好的事……」
宋玄禛抚拍平福的背,温柔笑说:「应该是朕上辈子修来什么福,能遇上平福和匡副将跟朕一起吃粽子。」
「陛下别这么说,奴才受不起。」平福一把涕泪摇头低泣。
「平福公公,陛下跟我们能同桌于此,就是缘份。既是缘份,就该好好珍惜,别只顾着哭而让珍贵的时光白白流走。」匡顗动指轻拍筷子,银筷轻响两声,平福一抹涕泪,深深点头。
吃过粽子,平福自觉地起身收拾盘子。宋玄禛喝下菖蒲酒,叹道:「好酒。」
匡顗抬目觑探他的样子,见他双颊微红,嘴唇因酒水红润亮泽,微显醉意的容颜让人不禁猜想贵妃醉酒亦是此番模样。他冷眼嗤笑,举袂一仰而饮,心里很是不满眼前之人,恨不得把他一掌击毙。
他捏紧酒杯,手指与酒杯相摩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眼中杀戮的怒意亦因酒意渐浓。
只要继承将军之位,你宋玄禛就命不久矣!
第五章
烛影摇曳,罗帏垂落,薄纱后见影。
怀抱伊人,香鬓纤腰,垂目享柔暖。
俞暄儿依偎在宋玄禛的怀里,眨动长睫,细觑自己的夫君。他的腮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眉尖鼻直,淡唇美目,如此动人之貌,相比之下,自己反而失色。
她感到搂紧自己的手臂轻动,且指尖微凉。她想不惊动他,慢慢伸手把胸前的被子拉至肩膀。看见他的眉间紧蹙,她轻抚其额,白皙嫩滑的小手滑至他的脸,满是怜惜地用单薄的手温温暖他的脸庞。
眉睫稍颤,胳臂一紧,宋玄禛缓缓张开双眸。他睡眼惺忪地眨了几下眼睛,感到脸上的温暖斗然远去,朦胧地往温暖离去之处偏首。
俞暄儿缩起香肩低笑,宋玄禛闻动才知自己失态,转身收紧两臂把人儿抱在怀里。
「爱妃胆子大了,竟敢取笑朕?」宋玄禛在她耳边调笑道。
俞暄儿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矎矎的双目如月儿弯弯,红唇一扬,笑得更甜。
「臣妾岂敢取笑陛下呢?」她搂紧宋玄禛,贴近他的胸口,续说:「陛下畏寒,对温暖有所依恋也是人之常情。」
宋玄禛悦然轻叹,俞暄儿的体温的确让他和暖不少,每次抱着她,都会想如此光境是否跟平民夫妇一样?秋冬相偎而暖,春夏相爱而和。他把脸颊贴上她的前额,暖意慢慢流遍全身。
「陛下今日是否不适?晚膳好像没什么胃口呢。」俞暄儿忧心忡忡一扫他的额头,轻柔抿发。
宋玄禛一笑摇首,挪了挪身,如孩童般兴奋雀跃,两手握住俞暄儿的肩膀,喜笑颜开说:「爱妃应该吃过粽子吧?原来肉粽要蘸酱油,硷粽要蘸糖吃,好有趣!很好吃!」
俞暄儿紧张地坐起身,反拉着宋玄禛的前臂道:「粽子?膳中为何有粽子?母后说过,除了云片糕,其馀民食一律不得纳入膳食之中。」
宋玄禛看见她的反应,喜悦的心情全然黯然下来。他缓缓起身,下床穿上亵衣,背对着俞暄儿,淡说:「是匡顗特地送来给朕品尝的,要不是他,朕可能一生也不知粽子的滋味。」
俞暄儿坐在床上颦眉亟思,豁然开朗,舒展柳眉道:「匡顗……爹的门生,御平军副将!陛下怎会认识他?」
宋玄禛束起刚刚穿上的单衣衣带,执起小几上的青玉,凝物忆事说:「缘份吧。」
「缘份?」俞暄儿下床走近,续说:「以他的身份,不应与陛下……」
「陛下,太医胡宜顼求见。」平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无意打断了俞暄儿的话。
宋玄禛看向刻漏,时值子时,太医应在太医院待命,而非诊查之时。他一瞥只穿上亵衣的俞暄儿,转头迳自走出寝室,朝门外问:「三更半夜,胡太医何事见朕?若是请脉,亦非漏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