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面的话太刺激,以致没人想到为什么参加武林大会就是浪费时间自取其辱。周津忙不迭摆手:“今日岳侠士绝对没有找过我,而且就算下毒的人是我,也会下那种让人尸骨无存的,才不会让人找到证据,连棺材都不用。”话音未落,所有人都觉得脖子后面吹过一阵很冷很冷的风。
32.混淆视听
莫回袖终于找到了一点可怜的存在感:“今日早上饭点,岳侠士不知与哪几位坐在一起?”毕竟有句古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少林方丈与武当掌门站了出来:“是贫道(贫僧)。”
莫回袖:“……”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岳东辰从他父亲辞世之后,就不近女色,只食素斋了!哪个古人说的,怎么自己就记住了这么一句呢?莫回袖自怨自艾。
众人在一起讨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少林方丈空相大师沉吟半晌,措辞谨慎:“方才,还有一人与贫僧及武当严掌门、岳侠士同桌,还与贫僧讲论许多佛理。”
与空相大师讲佛理?武林中有这样的人?莫回袖忙问道:“那人长相如何?”
空相大师不好对人色相作何评论,武当掌门严清侯接口道:“约摸二十七八,束发,一身蓝衣,肤白,面秀美。武功……”他看了空相大师一眼,才犹豫着开口道:“恐怕,还在贫道之上。”少林武功博大精深,武当却也以术窥道,严清侯更是将剑法通至化境,可说与空相大师不相上下。
那同桌的年轻人竟如此厉害?众人皆是心头一凉。
“还有何人看到此人面目?”莫回袖朗声询问。
人群里一片骚乱,都说记不清了。
“或许他们是想混淆视听。”
“用空相大师和严道长?”
周津在空相和严清侯的手指袖口拈了些粉末出来:“是幻界。那个年轻人是真的来过,但恐怕两位大师只能记得他的大概面貌了。再过一刻,自当全然忘却。”
空相和严清侯相视一眼,凝神片刻又都点头道:“确是已忘记大半。”
岳东辰孤身一人,也没什么弟子嚷着为他伸冤。倒是平日结交的一些兄弟朋友面带悲戚,商量着为他买一口棺材,送回祖坟去。毕竟这一脉香火已断,再不好好对待死者,谁也于心不忍。
就在众人要散去之时,一个端茶的小厮忽然对莫回袖嚅嗫道:“庄主,我今早在岳大侠房内发现了一张纸条,好像是有人约他见面的,我随手收了起来,一时忘了扔……也不知有何用处。”说着,手便往怀里伸。
刹那。贺无伦动了。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一下,那小厮便被划断咽喉,倒在了血泊之中。贺无伦的手上,不过握着一片从中间逐渐焚烧起来的枯叶。
静默片刻,众人哗然。
衡山掌门陆漫厉声道:“贺庄主,你这是做什么?怕事迹败露,杀人灭口么?快把那张条子掏出来!”
“什么条子?”贺无伦嗤笑一声,随手把枯叶甩开,用两指捻起那小厮伸入怀内的手。未僵硬的手里,还放着一枚铁丸。
“袖珍型的雷火弹。”以善制武器而闻名的明福楼楼主邝穹脸色不太好看,“一个卖五百两银子,前些日子才卖了几个。竟然被人用在这里!”若是被自己卖出去的东西炸死,他恐怕就要成全天下的笑柄了。因此明福楼也有一个铁打的规矩:不可以卖出的东西对付明福楼中人。若有违反,明福楼即便是赔本,也会送大批的武器给对方的仇家,借刀杀人。
陆漫的脸色有些透白。
贺无伦摸索了一阵,又伸出手,从断了的颈子那里开始,慢慢揭下一张极薄的皮来。小厮略显稚嫩的清秀面庞,瞬间变成了一张众人都很熟悉的脸。
——貌不惊人却极得陆漫信任,而被他认作义子的衡山派弟子,年仅十四的陆遥风。
陆漫呆呆站在原地。
那个身量未足的孩子手里,握着致命的凶器。一旦抛出,今日自己的性命就交代了。人皮面具撕下的前一刹,他还……抱有一丝侥幸。
为什么!自己明明只是让他用一张字条来引出武林之中的景平门人,为何他身携如此可怕的武器来陷害自己?凭他的身手,是不可能在这么多武林前辈面前甩出这枚雷火弹的!
莫回袖已不再讲那些虚礼,冷然问道:“不知陆掌门怎么解释?”
陆漫恨恨咬牙垂头,只道今天是栽了。再如何辩解也无济于事,索性沉默。身后那群弟子面面相觑,似乎觉得自己师父与小师弟做出这样的事情并不让人难以置信。
穆岫羲皱眉道:“你们为何不为自己的师父据理力争?这么些年师兄弟的情分都到狗肚子里去了?”
贺无伦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33.又一个人
贺有常完全没察觉到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憨憨地小声说道:“可是,陆掌门都不说话了。”
穆岫羲拍拍他的肩:“有一个词,叫百口莫辩。不说方才陆掌门没有反抗,光是他在那里喊‘纸条’长‘纸条’短的,就知道……”他顿了顿,看着陆漫变红的脸,“就知道这个人装成小厮是陆掌门指使的,但他用累活谈却是出自他人授意,对吧?”
事到如今,陆漫也只好点头。
“至于那个授意之人的目的,恐怕是诬陷而非害命。岳东辰死后我们自会围上来,用雷火弹对付其他人还可,空相大师的‘拈花’与严道长的‘扶霜’却能化险为夷。”
“有理。”两人同时点头。
陆漫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穆岫羲继而道:“在下斗胆猜测……陆掌门的纸条上,有模仿景平门主写下的字迹?”
众人皆大惊失色。陆漫疯了?竟然想触动景平门?
陆漫长叹了一声。他本想试探的,是穆岫羲和贺无伦。因此,模仿了贺无伦的字迹。而现在,他终于知道穆岫羲要做什么了。
他背起双手,淡淡道:“在下本想将景平门中人引出后一网打尽,未曾想到这败类竟在本门之中,在下驭下不严,真是惭愧之极。”
原来是痛失爱徒,一时震惊悲痛,以致不能言语。众人理解地点点头。谁也没再去问,为什么衡山派弟子方才连一丝师父师弟被冤枉的愤恨也没有。哎,自求多福罢!
在死了第三个人之后,武林大会终于决定先停下。莫回袖却觉得屁股下面这把椅子越坐越烫,恨不能随便拎一个人来把他塞过去——哪怕那个人是贺有常也好!
当然伟大的武林盟主有很多愿望也是不能实现的。所以晚上,他还在拿着那条帕子,抱怨日渐变暖的空气。
当晚。
月亮的光被不时飘过的云遮了一半,一个人越过墙头,轻飘飘踏过院子里一株野草,落在了门前。门闩得很紧,主人屋里的蜡烛却还没有熄。他伸出手,叩了叩门。
这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突兀,里面的人瞬间便站直了身体。
“谁?”
“我。”
听起来像是很白痴的问法,不过主人还是开了门:“这么晚了,不知公子还有何要事?”
“自然是有事才来找你。怎么,陆掌门不欢迎我?”来人背着手走进屋里,自顾自倒上一杯茶,端起茶杯坐了下来。
陆漫脸色露出一丝恼色,随即又被强压了下去。他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也不指望对方回礼。于是也坐在了床沿上,隐隐有逐客的意思。
“难道陆庄主不想知道自己是被谁陷害了么?在下方才得到了一些消息,便匆匆赶来了。”
陆漫果然打起了精神。陆遥风为何会背叛自己,抑或他原本便是景平门下……这些事情,便是水滴石穿他也非要磨出真相不可。
“看来,陆庄主是有些兴趣。”那人笑了笑,摩挲着杯沿,“不过,你要用些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自然是……那个要杀你的人,还要杀什么人。”
“什么?!”陆漫登时站起身,那人却一抬手,做个了稍安勿躁的手势。陆漫盯着他,一瞬不动,然后慢慢坐回床沿。
“其实……”那人的头靠近了一些,发带垂到自己眼前。陆漫一愣神,忽然闻到一股味道。不是青草或身体的味道,是一种奇怪的幽香。
他猛然觉得不对劲。这种幽香是……
意识渐渐模糊,他甩了甩头……当初合谋的人是……
那人满意地一笑,抽出匕首。
“啊——”一声下沉而压抑的声音很快消逝在夜里。
陆漫死了。
莫回袖前一日与众人约好说是有事相商,请众人回房休息,没想到第二日清晨,小厮去陆漫房中端洗脸水时才发现,陆掌门仰卧在床榻上,衣着凌乱,死状凄惨,不仅被开膛破肚,锁骨处也被一刀切开,白骨凌乱地散落着,还有一些从肉中露了出来。
莫回袖看了一眼便有些眼晕,退了出来。衡山派弟子却似齐齐松了一口气般,无甚波澜地商量起了买棺材回门派的事情。这会几乎所有人都看不下去,空相大师念了一声佛,叹一口气。江北容木白当即大怒:“你们衡山派弟子也忒凉薄,自己师父死了竟只想着回山去争掌门之位,实为人所不齿!”
衡山派大弟子姜辛迟只是喏喏应了几声,正僵持之际,他身旁一个人站了出来。
34.算是栽了
站出来的人事衡山派四大弟子之中排名第三的海东歆。他一向与姜辛迟感情甚笃,现在站出来也不奇怪。
他握着剑柄大声喊道:“容家主又晓得什么,我大师兄本是师祖指明继承掌门之位的,名正言顺;陆漫老贼违抗师命不说,还不顾十多年师徒情谊使手段要废了大师兄的武功,若非大师兄宅心仁厚再三退让,自行让出掌门之位,恐怕十有八九已为他所害!这事情衡山上下谁人不知?”
“东歆!”
海东歆不理会姜辛迟的呵斥,继续道:“陆贼当上掌门之后,更是猖狂,不但放纵陆遥风胡作非为,欺上瞒下,还一心练习邪派武功,这些事情衡山何人不晓?是大师兄劝众位师兄弟师门丑事不可外扬,才忍气吞声……”说着说着,已是声音嘶哑,激动万分。
姜辛迟也有无限委屈,于是干脆垂着头任由海东歆一吐为快。武林众人都听得呆了,似是未想到世上还有此等衣冠禽兽。等海东歆说完,姜辛迟红着眼睛拽了他一把,对在场诸人道:“众位前辈,非在下不懂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实在是陆漫欺人太甚,门中积怨甚多,已无可化解;此时衡山派又逢大难,这才急着回去清理门户,还请众位前辈园囿宽恕一回,莫为难众位师弟。姜辛迟感激涕零。”
无人说话。这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陆漫也是该死。有些明白人想起昨晚关节,一到今时也不好再提。只有贺无伦冷眼看着这出戏,嗤笑:“真是跌宕起伏,精彩万分。穆公子难道不想再为陆掌门说些什么?”
穆岫羲看向他,眼里全是嘲弄:“说什么?难道这种丧心病狂的武林败类不是死有余辜?”
贺无伦摸了摸晷梦,随即沉默。穆岫羲悠游地背过身走了。莫回袖凑了上来。贺无伦看着眼前这张脸,忽然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烦闷。还是那只呆头鹅顺眼一点!他对正要张嘴的莫回袖摆了摆手:“若无他事,还请盟主先安抚众人,看陆掌门到底是被何方势力诛杀,再行商议罢!”
莫回袖被这话一堵,只好回头召集众人验尸,仔细检查伤口刀痕。槐洛秀、岳东辰、陆漫,这些巨商大贾武林名宿接连惨死,实在令人心寒,也没多少人敢在这时候单独待着。一群人将院子翻了个底朝天,居然在床头枕的正下方床板里,发现了一块景平门的牌子。
木头渣子散落得少,上面的巾被破了一块,被血染透了,不仔细看还以为只是条皱褶。牌子上的包银已经全然变形,想来是武斗里情急之下甩出的。
莫回袖将牌子放在桌上,突然把旁边烛台上极粗的蜡烛拿了下来。已经凝固的蜡油之中,静静躺着一截白玉链子,浑然天成,剔透无瑕。
这边贺无伦几步追上了正要去厨房拿东西吃的穆岫羲,把他拉进了房间:“穆岫羲。”
“嗯?”
“……装什么傻!昨夜陆漫死相虽惨,却不及他面色扭曲可怖。纵然被点了哑穴,也就是说不出话罢了,喊叫挣扎也是可以的。指甲里的抓伤、房中的划痕……要说就住在同一个院子中的衡山弟子没一个看见听见,鬼都不信!唯独门闩没有一丝损坏,必然是陆漫自己开的门。能让陆漫放下戒心,衡山派都没有一个!还会有谁?”
“是啊,还会有谁?为他说好话的我?”穆岫羲看了他一眼,依旧悠然撑着床沿。下巴到锁骨因为刚才的拉扯全部露了出来,贺无伦死死盯着他,终于吼出了声:“你到底想怎么样!”继而喃喃道:“算是我栽了还不行么……”说罢也不理穆岫羲,一个人在房内翻找起来。过了半晌,他总算从包袱里翻出一个油纸包来。
摊开的油纸包里只剩了一些白色的粉末。穆岫羲看着眼前的这杯茶无语:“……”
贺无伦恼羞成怒地:“喝下去!”
“就算是下毒……也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好不好。”
“你喝不喝吧!”
穆岫羲看了他一眼,仰头喝了下去,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有一点难受,不过过一阵就好了。”贺无伦盯着门口,手攥得很紧。
一阵响动,笃笃的叩门声,刀剑撞响了腰间佩环,脚步纷杂,人声四处。
来了。
贺无伦握住了腰间的晷梦。
35.十五月夜
一群人闯了进来。带头的是莫回袖。
贺无伦从腰间解下晷梦,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叩的,一声清响,让所有人的心跳都停了一下。
空相大师和严清侯在院子门口就停下了脚步,一个念着“阿弥陀佛”仰头看天,一个按着捻着胡子默默看地。
贺无伦心里有了底。他看着莫回袖,盯得他一阵心虚,赶忙从怀里摸出那方似乎是万能的帕子抹汗。半天,才把它收进怀里,用一种不能更谨小慎微的语气道:“贺庄主,我们方才在陆掌门的房中仔细搜寻了一番,发现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需要你们这么急急忙忙地闯到我屋子里来?拿人还是问罪啊?”
莫回袖的冷汗飞流直下。斟酌了半晌,他开口:“其实,是……我们要问穆公子一些事情。”这又不只是你的房间!你们两个人又没有好到能穿一条裤子!莫回袖在心中哀嚎。
穆岫羲懒懒地坐着,额上的冷汗却渐渐渗了出来。腹部的疼痛尤为剧烈,让他几乎忍不住呻吟出声。而在外人看来,那苍白的面色却昭示了他的心虚。
莫回袖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不知穆公子……对这个作何解释?”
他手上,拿着一支蜡烛。很粗的蜡烛,下面凝固的蜡泪更是形成了一个圆盘状的东西。里面,一截白玉链子静静躺着;正是莫回袖在陆漫房中发现的。
那是所有人都印象深刻的,穆岫羲全身上下最显眼的装饰,一枚悬挂在腰际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