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韶矽压抑住情绪,接过纸张温润一笑:“好的,不过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我太太情绪不好,岳父又卧病在床,我需要前去照顾。这几份单子,等我回去签好给你。”
待到人走之后,江韶矽目光如刀,手指深深陷在纸张里,那薄薄的几页纸裂开,他有种将其撕碎的冲动。阮富山果真老奸巨猾,看似糊涂,却处处透着精明,临死之前尤其如此。他把大好的年华赔在了阮家,到头来,阮富山只拿了两座房子和连阮家财产一个零头都算不上的五十万大洋打发了他。
认养的,果然算不上什么。
阮陌杨和阮陌寻在医院陪着阮富山,江韶矽则把阮陌婷和宋静雅送回了家,他进了阮家大门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约未赴,想必江韶年已经等急了,可他实在没有心情再管什么工厂的生死存亡,他一心只想着财产。
阮陌婷两眼通红,江韶矽搂着她的肩膀,耐着性子劝慰,宋静雅十分识趣的避开了。正待这时,这三人听到背后一阵急促刹车的声音,皆回过头去,只见江韶年满脸怒气熬红了双眼气势汹汹的带着勤务兵闯了进来。
江韶矽平静的说道:“江团长,在下今日家中有事,未能赴约,实在抱歉,改日我一定宴请江团长,以示赔罪……”
江韶年的目光落在江韶矽的手上,他瞧见这对男女亲密的靠在一起,一副恩恩爱爱的模样,顿时火从心来,转身从勤务兵的腰间拔出枪盒的枪来:“你倒真是个好丈夫好先生!江韶矽,你干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江韶矽知道他这又是在无理取闹,以为对方不过是拔出枪来吓唬一下,嗤笑一声,反唇相讥:“是么,那你干唐小五的时候想过我么。”
江韶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枪支对准了阮陌婷的肚子:“那老子杀了你老婆和你老婆肚子里的种,你去杀了唐小五,我们算是扯平了!”
众人大惊,阮陌婷吓得往江韶矽身后躲,江韶年走上前去推开江韶矽,眼见就要朝着阮陌婷的肚子开枪,周佟一窜而上抱住了江韶年的腰,子弹在墙壁上打了个洞,院子里的下人惊叫着四散,阮陌婷瘫软在地,捂着肚子抽搐不已。
周佟大喊:“四姑爷,快带四小姐走!”
江韶年抬手便在周佟的脑壳上开了一枪,血花四溅,江韶年崭新的西装蒙了一层血雾,雪白的衬衣被鲜血浸透,触目惊心。他不禁觉着好笑,这就是自己给江韶矽的惊喜,这就是他的新形象。
周佟怒睁着双眼从江韶年身上缓缓滑了下去,血液从头部汩汩流出,沿着地面蜿蜒了很远。宋静雅就站在不远处,双腿打颤,她的目光挪到了江韶年的脸上,发现那双阴厉的眸子也正瞧着自己,宋静雅瑟瑟发抖,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嘴唇发抖牙齿打颤,缓缓跪了下来:“别杀我……和我没关系……别杀我……”
江韶矽抱住抽搐的阮陌婷,将其搂在怀里:“不要抖……陌婷,不要抖……没事的……”
他下意识的去摸阮陌婷的肚子,却忽然瞧见太太的两腿之间渗出红来,阮陌婷紧闭双目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汗,身体的抖动愈发厉害。江韶矽慌了,大着肚子的女人太沉,他抱不动,只得拖着对方,他生出恐惧来,这孩子意味着他的钱,他等了这么久,万不能是一场空!
江韶年只觉着心里凉了个透,他一步一步踱到江韶矽的面前,枪口对准了阮陌婷的脑袋,江韶矽扑过去护住了阮陌婷的身体,厉声叫道:“别!别!你要是开枪,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时,大门之外传来焦急的声音:“五弟!你们怎么了!”
正是阮陌寻,他回来拿些东西却碰上这样的事情,自然惊慌不解,但他看到了江韶年,便知此人又来找事,顿时恼怒,急匆匆要走上前来:“你究竟为何与我们家过不去!我们家欠你什么了!”
哪知江韶矽大叫:“三哥!别进来!快走!”
阮陌寻还想开口,却看到前方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登时没了声响,不知如何是好。江韶年向前迈了一步,阮陌寻这才想起来要跑,就在江韶年即将扣动扳机那一刹那,他的腿被江韶矽抱住,他回过头来,瞧见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的弟弟跪在地上:“哥!放了他吧!”
江韶年的手缓缓垂了下来,继而用枪管勾起了江韶矽的下巴:“你为了他,才肯叫我一声哥?”
江韶矽清亮的眸子蒙了一层泪水,脸色苍白,却是好看的,他艰涩的说道:“他是不相干的人……该死的人都死了。”
江韶年低下头去,忽然嗤笑:“不相干?他姓了阮,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
江韶矽慌了,站起身来捧住江韶年的脸颊,众目睽睽之下吻了下去,泪水混合在江韶年的口腔里,他卖命的吸吮着江韶年的嘴唇,呜呜咽咽着:“我听你的,我跟你走……我再也不跑了……”
江韶年一手拿着枪,一手托住了江韶矽的后脑勺,夺回了主动权,他亲得极狠,江韶矽只觉着口舌生疼,却又无可奈何的回应,牙齿磕了肉,泪水的咸湿混合着血腥之气以及江韶年口腔里的味道,他搂住江韶年的脖子,不肯放手。
就在这唇齿交缠的时刻,江韶年握着枪支的手缓缓抬了起来,对准阮陌婷摊开的手掌就是一枪,而他依然吻着江韶矽,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听到近在耳边的枪声,江韶矽清醒了过来,挣脱开来,回身瞧见太太的手掌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他要扑过去,却被江韶年揪住了衣领,那人在他耳畔轻笑:“看在你这一吻的份儿上,我废她一只手掌,不算过分吧。”
110、念头
阮陌婷的孩子保住了,但是手掌被打穿,伤到筋骨,算是废了。她躺在医院里,和她的父亲一样,没有一丝活气。阮陌杨是最为错愕的一个人,他守着危在旦夕的父亲,一转眼他的妹妹垂死挣扎着也被送了进来,这一天当中两个亲人的受难使他几乎崩溃。
阮陌杨这样面慈心软的人,心思尤其脆弱,抱着脑袋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如今的情况如同大军压境,不仅使他措手不及,并且因着种种事宜而心烦意乱透不过气来。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的苦痛,即便是大哥不幸离世的时候,他也从未这般痛苦过,亲人相继出事,更多的是压在他肩上的责任,他担不起阮家这样沉重的担子。
江韶矽灰头土脸跟在医生的身后,像只长了嘴的絮絮叨叨的尾巴一样,尽管医生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他还是不断的寻求确定,那医生终于是厌烦了,恶声恶气的说道:“先生,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你的太太只是受了惊吓,肚里的孩子没有问题,你大可放心,不要再问了。”
瞧见医生如此脸孔,跟在一旁的江韶年很是不满,他把一只手撑在墙上,居高临下堵住了医生的去路:“你那样对他说话,是个什么态度。”
这医生不认识江韶年,瞅见这面容英气的高个儿说话如此不客气,也毫不示弱的反驳:“你们这样是耽误医院的正常工作,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先生,你有空来质问我,不如去洗洗你身上的血迹。”
旁人只当江韶年身上染了孕妇的血迹,丝毫不知他在来之前杀了一个人。江韶年的火爆脾气立刻被撩了起来,他刚想抬手去打,被江韶矽一把拽住:“求你别再惹事了,这里是医院。”
江韶年默默忍了下来,瞪了那医生一眼,退到了一边去。
江韶矽走进病房,阮陌婷脸色苍白的躺在病床上,阮陌寻正陪着妹妹,瞧见他进来,阮陌寻不由的蹙起眉头:“五弟,我劝你暂时不要再回阮家了,我们家待你向来不薄,可是你哥哥三番五次跟我们家过不去,究竟为何,这其中的缘由跟你大有关系。爸爸病重,陌婷又成了这个样子……”
阮陌寻还未说完,忽然停住了嘴,因为他发现江韶矽的脸上流了两行清泪,他起身握住了江韶矽的手,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想要补过一番,哪知对方搂住他的肩头,颤抖着身体,用一种极其压抑的腔调哭道:“保住了……保住了……”
阮家三少错愕的张着嘴,听到江韶矽断断续续的说:“我来时的路上……心里一直在打鼓……生怕这孩子就这样没了……”
阮陌寻的整颗心都软了下来,对于自己方才的言论懊恼不及,深感歉意的拍了拍江韶矽的背脊:“五弟……我……真是……三哥不该赶你……”
江韶矽是真的怕,如他所说,来时的路上心里如同敲了一面鼓,他在车上看着阮陌婷的两腿之间流出血来,座椅上染了一大片,他探手去摸,殷红的血液沾了一手,他望着自己的手指开始发抖,以为自己应得的那份财产就这样随着鲜血流走了。
阮富山给他的不多,可到底算是一笔数目,放在大富大贵之家不算什么,放在寻常人家却是两生两世都吃喝不完,他还指望着这笔遗产过日子呢。
他哭成了花脸,肩膀抖动,看起来极为萧瑟不堪,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江韶年本是硬着一颗心跟来的,见到此情此景,不禁心疼起来,恨不得把人拽进怀里紧紧抱住。
这时阮陌杨推开门来惊喜万分的喊道:“陌寻!爸爸醒了!”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阮陌寻顾不上其他,丢下江韶矽,一阵风似的跟着阮陌杨去看望阮富山。江韶矽还傻愣愣的立在原地,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水,显然是没有回过神来。
江韶年走到床边,刚要伸手,被江韶矽警惕的打开了手掌:“你要干什么!”
江韶年抬了抬下巴,示意床上的情况:“你老婆的手落在被子外面了。”
江韶矽望了过去,果真发现阮陌婷的手摊在床沿,他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捧起,放回了被子里,又为其拉了拉被角。
江韶年冷眼瞧着,待到江韶矽做完这一切,他一把将人拽进了臂弯里,指尖抹去对方脸上的泪痕:“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
江韶矽侧过脸,不肯与江韶年对视,淡淡说道:“有什么好羡慕,大着肚子还要提防着被人杀。”
江韶年笑了,捏了捏江韶矽的脸颊:“你这是故意揶揄我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要装傻。”
江韶矽很是疲累的叹了一口气,想要推开江韶年:“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就容我喘一口气吧,我惹不起你难道还躲不起么。”
这话江韶年不爱听,愈发把人抱得紧了:“躲什么,你躲得过么,能躲到哪里去,躲来躲去还不是被我追回来。难不成你要卷了阮家的钱独自逃了去?”
最后一句话本是江韶年无心说笑,哪知说中了江韶矽的心事,江韶矽做贼心虚的瞪了江韶年一眼,极不自然甩开了江韶年的手:“别离我这么近,你今日闹了这么大的事,我的脸上很难堪,我如今好歹是阮家的女婿,你叫我以后怎么办,路还长着呢。”
江韶年想要发火,又忽然不舍得了,他方才瞧见江韶矽哭得那样惨,实在于心不忍,他到底是心疼他的。
江韶矽无暇顾及江韶年的感受,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着阮富山的钱,此刻不是和江韶年理论的时候,他整了整衣服,找了条手帕沾了水擦了擦脸,近乎哀求的对江韶年说道:“我去看一看他,你别跟来,我保证不会走,你要是不放心,就留在这里等我好了,反正……反正我太太也还在这里……”
说完他小心翼翼的望了望江韶年的脸色,没想到江韶年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摸了摸口袋,发现没有带烟,就开了门跟勤务兵要了一根,点燃之后极为爽快的对江韶矽挥了挥手:“拿你老婆当人质?我没那么无聊。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江韶矽忍不住提醒:“她是孕妇,你别在房里抽烟,对……对她不好。”
江韶年一怔,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很没有脾气的把烟扔到脚下踩灭了,嘟嘟囔囔:“屁事不少。”
阮富山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满脸疲惫之色,他望着两个儿子眨了眨眼睛,阮陌杨红着眼圈,心里有了计较,生怕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他握着阮富山的手摇了摇:“爸爸,你怎么样了。”
阮富山虚弱的张了张嘴,阮陌杨凑上去努力的听,只听阮富山气若游丝的说了两个字:“陌婷……”
原来老父亲还惦记着最宠爱的女儿,阮陌杨不敢说出实情,只得装作镇定撒了谎:“陌婷身子不便,在家休息呢,等您出了院就能见着她了,她也惦记着爸爸您呢。”
阮富山似是听明白了,无声的动了动脑袋,眼睛眨了几下,又闭上了。这下可把阮陌杨吓坏了,惊恐的唤道:“爸爸……爸爸?”
阮陌寻急忙去找医生,医生看过之后嘱咐了几句:“别惊了老先生,让他休养休养吧,你们放心,他很稳定。”
江韶矽进来时恰逢听到这一句,内心一惊,暗暗攥紧了拳头。他走上前来轻声问道:“父亲怎么样了。”
阮陌杨神情憔悴,用手搓了搓脸,呜呜囔囔答道:“醒来又睡着了。把我吓坏了……对了,把周佟他们叫来,医院人手不够,爸爸醒来之后需要很多人照顾,一会儿我去问问医生,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往后厨房都要上点心,别误了食谱。”
提到周佟,阮陌寻和江韶矽默然不语,阮陌寻把头转向一旁,佯装没有听见。阮陌杨没有等到二人回应,瞥了一眼:“听见没有。”
周佟的死,阮家三少和五少刚来医院的时候不敢告诉阮陌杨,怕使他的情绪雪上加霜。如今他问到脸上来了,江韶矽觉得瞒下去也不是个事,迟早都要知道,不如趁着阮富山醒来阮陌杨的心情有些好转,实情以告。
江韶矽把人拉到了门外:“二哥,今天我闯了祸了……咱们不是约江韶年吃饭么,他没等到人,大约是心里有气,找上门来了,我和他三言两语不合拍,他一时生气……总之……总之周佟死了。”
阮陌杨愣了片刻,啪的一巴掌扇在江韶矽的脸上,几乎气出泪来:“让你和他断,你偏不听!现在家里因为你,又丢了一条人命!”
这话扎在江韶矽的心口上,往事不堪回首,阮陌臣因他而死,他再清楚不过,可外人是不知道的,但不知道却是可以猜的,千丝万缕牵扯下来,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不傻,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说他的。旁人如何他不管,但这话被二哥说出来他就受不了了,他自认为这世上谁都可以责怪他,只有二哥不会,他已经习惯了阮陌杨给予他的温情和顺从。
阮富山倒不是什么回光返照,他醒了,只是很虚弱。阮家上下得到这个消息时很是激动,葬了周佟之后便轮流在医院照顾看管。阮陌杨时常医院和工厂两头跑,大多数时间是阮陌寻陪着阮富山,江韶矽则衣不解带的守着阮陌婷。
具体来说,是守着阮陌婷肚里的孩子。阮富山这一醒,再没有人提过遗嘱之事,其他人根本无暇顾及这档子事,仿佛遗忘到了脑后去,只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别人愈是不提,他愈是怕,因为心里根本没有底,他最为担忧的是家中的下人嚼舌根,现在阮富山迷迷糊糊躺着,时醒时睡,倘若哪日彻底好了,问起管家身在何处四小姐为何住进了医院,旁人定是要说个天花乱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