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世话晴秋 中——十乔
十乔  发于:2012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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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他说:“我把他要回来,或许不能在最危急的时刻救他于水火,但我想让他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何时何地,都在同他一起煎熬,而这个人,只能是我。”

阮富山渐渐有了些怒意,他从来都不明白这两个兄弟之间的感情,江韶矽被带回阮家之时,破衣烂衫面容饥瘦,简直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弃儿。那个时候的江韶年,阮富山虽猜不上他在做什么,可绝对比江韶矽好上万倍,至少,后来阮富山见到他时,他已经是胡万七的宠儿了。这样的差别,谈什么一同煎熬,在江韶矽最落魄的时候是他阮富山伸出一把援手使其过上养尊处优的日子。现在他凭什么不能争一争!

思及至此,阮富山忿忿不平起来:“我把他养得这样好,我也不愿他去受什么煎熬,最好的东西,只要我有,我就给他。他早已姓了阮,磕过头拜过阮家祖宗牌位,敬过茶叫过我父亲,他已经和江家没有任何关系了。若我没有猜错,他想要认你,决计不会拖到现在,对你只字不提!”

阮富山一语道破江韶年的心事,江韶年怕的就是这个,床上那人醒来之时,面对他,会是怎样的光景,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55、醒来

阮家二少和三少回来发现江韶年坐在床边,他们无声的跟父亲使了一个眼色。阮富山什么都没说,脸色难看的摇了摇头。

江韶年知道有人来,并未回头。阮家的少爷小姐他基本都当空气处理了。

阮陌杨吃饭时就嚷嚷着赶紧回来看五弟,现在匆匆而归,又不得近身去瞧,十分不自在。

有外人在,阮家人不便交流,一时间病房里静谧无声,连呼吸和脚步都是极轻的。江韶年的嗓子忽然发痒,忍不住咳了一下,这一声倒是为阮富山引了话头:“江团长,您守了也有大半天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韶矽若是醒了,我派人去通知您。”

江韶年没搭话,只是摆了摆手表示不必。阮富山知道这是劝不动了,就打算作罢,随他去守,反正累的是他自己。哪知阮陌杨倒不乐意了,踱到江韶年背后义正言辞道:“江团长,你就算赎罪也不必如此吧,虽说韶矽出事是因你而起,可他总归是我们阮家的人,你这么多天来霸占着病房,不让外人探视也就罢了,可我们是他的亲人,你没有任何理由拿脸色给我们看吧。”

江韶年还是没说话,他懒得搭理身后的人,江韶矽陷入沉睡,呼吸平稳,苍白消瘦的面庞显得很平静,是他熟悉的模样,以前在五月巷时他会观察弟弟,就是这个毫无防备的睡相,让他心生柔软。

阮富山怕儿子惹得喜欢乱开枪的疯子生气,赶紧拽了阮陌杨一把。阮陌杨很是不解,却也不再出声。

这时周佟敲门进来了,毕恭毕敬通报道:“老爷,龙门的杜老板来了,说是要探望五少爷,正在门口等着呢。”

阮富山蹙起眉头,他对杜靖棠有抵触情绪,生怕把人放进来,床上的养子一不留神就吃了亏。他向门口走去,刚要开门,只见江韶年噌的一下站了起来,阮富山很自觉,摸了摸鼻子给江韶年让出一条道,请其先行。

杜靖棠带了一大堆的礼品,在门外等得望眼欲穿,他迫不及待要见江韶矽,想得心里发慌。哪知门开了,迎着光亮他晃花了眼,顿时惊诧,韶矽的个头儿怎么长了这样高,待到眼前渐渐清晰之时,才恍然大悟,心里暗骂,妈的居然是江韶年!

杜靖棠挺尴尬,但此刻也不是尴尬的时候,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拱起手来一礼:“江团长,别来无恙。”

江韶年扫了杜靖棠身后的一群人,面无表情的说道:“带上你的人,走。”

杜靖棠老大不高兴了,气势也拔高了许多:“江团长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杜某探病看人么。”

江韶年靠着门框挡上了门:“人没醒,有什么可看。不劳杜老板费心,请回吧。”

杜靖棠嗤笑:“这轮不到江团长来说,我探的是阮家的公子,阮老板还未说话,江团长操的哪门子心。”

这二人对话阮富山在里面听得真真切切,可他决计不想掺和到二人中间去,只当不知,望着窗外装傻。

无奈阮家就是有个二愣子,不愧为二少爷,阮陌杨当即开了口:“杜先生的话真是有一番道理,所言不假。我们阮家的病人,我父亲还没有把宾客挡在门外,江团长又是哪种身份。”

阮富山简直要极其败坏,恨不得赏给儿子一巴掌,大骂对方不懂人情世故,这个时候跑出去瞎说什么。

阮陌杨说得理直气壮,阮富山早就忐忑不安了,他这个儿子把江韶年惹急了,杜靖棠那个老油子又怎么会因为阮陌杨为其说了几句话而伸出援手呢,只怕到时袖手旁观看一场好戏罢。

阮富山刚要站出去为儿子收拾烂摊子,哪知阮三爷一声高呼:“哎?醒了!”

在场的人愣了几秒之后,在房里站着的阮陌杨捡了个大便宜,占了地利先机,挡在了床前,哪知头还没低下去细细打量五弟,就被江韶年提着衣领拽到一旁,阮陌杨一个趔趄跌到同样闯进来的杜靖棠身上。

杜靖棠对于好看的人向来来者不拒,笑眯眯的在阮陌杨腰间摸了一把:“二少爷,你站好呀。”

阮陌杨打了个寒颤,尴尬万分的推开了对方。

江韶矽的眼珠在眼皮底下滚动了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睛,视线模糊不清,只觉得眼前有人影无数,同他第一次醒来时相仿。

他艰难的从喉咙里逼出一个单音节,沙哑而干涩。江韶年俯下身去在其耳边轻轻唤着:“你醒了。”

江韶矽的意识不算清楚,他此刻也分辨不出什么,只下意识的动了动脑袋。

医生很快就到,确定没事之后又识相的退了出去,这一屋子的人杀气太重,他连句静养都不敢交代了,手持病例低头就溜。

护士进来换针,小心翼翼的请求:“各位让让……”

一帮大男人不得不从床前退了回来,眼巴巴的看着江韶矽凉薄的手掌被护士捏着,最先有想法的是杜靖棠,他几乎有了妄想,若是那双手捏在自己的掌心里该是如何的感觉。待到护士端着托盘从众目睽睽之下胆怯的走了出来,他立马一步向前,他太想好好看看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了。

这群人闹哄哄一片,末了,只有站在角落里的阮陌寻冷不丁来了一句:“我说,你们再急切,也得等他好了之后吧,看看你们那一个个饿狼扑羊的样儿,我真怕他被撕碎了。静养,静养,知道什么是静养么。”

阮富山回头瞪了老三一眼,暗自骂道,就你心里明白?就你长了一张嘴?

尔后的两三日,江韶矽逐渐清明,眼前的人影也变得实在起来,他动了动被握住的手,只觉得自己在云里雾里绕着,那人不可能出现,却看起来又如此真实。

江韶年不敢握得太紧,怕把人弄疼了,就那么暖着,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抚到突兀的骨节,这样瘦,眉头不禁微皱,他心疼。

江韶矽微弱的盯着眼前那人看,眼珠子动也不动,不知道是在确定什么,出奇的平静。江韶年与其对视,目光深邃。兄弟两个就在这样一个阳光普照的午后,满室的灿烂金光中静默以对。

静谧的病房里,江韶矽的声音细小而微颤:“你是我哥么。”

江韶年忽然觉得喉咙干涩,心里涌起一股酸楚,他起身轻轻的在江韶矽的眉睫上吻了一下,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柔:“恩。”

江韶矽想哭哭不出来,居然又把眼睛闭了起来。他喃喃自语:“我想你了。”

江韶年的情绪决堤,他低头抵上弟弟的额头,身体都是颤抖的。他这样疼惜他,爱他,却一直彼此伤害,当初究竟是如何撒开手,漠视他的疼痛。他说一句我想你了,简直可以要了他命,他想,是啊,我也想你了,比你,还要想。

江韶矽不肯睁开眼睛,眉头紧皱,眼角逐渐渗出泪来,江韶年抚着他的脸唤他:“韶矽,睁开眼睛。”

江韶矽倔强的摇了摇头,他陷入了某种逃避的状态,似乎一睁眼,什么都没了。

江韶年内心绞痛,他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他的成长里缺失了太久,任何重要的时刻,无论危难,想念,愤恨,孤独,痛苦,饮泣,偶尔的喜悦,以及观望与感触这个世界,他都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没有交集。

他的弟弟,是离开他才长大的。

而如今他突然回来了,他就不信了。情愿骗自己还梦着,甚至情愿继续昏迷下去,拒绝睁开眼睛再次面对现实。他吮干了他的眼泪,一寸一寸的吻他,让他实实在在的感受他,他觉得人世苦楚,却都比不上这一刻江韶矽带给他的苦,他说:“韶矽,你醒了,我是江韶年。”

这样简简单单的话,足够让江韶矽颤抖了嘴唇,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江韶矽迟疑的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带着忍不住又浸出的泪珠,尔后,眼角湿了一大片。

他忽然发不出声音了,嗓子里仿佛涌动着气流,那嘴型分明只有一个字:“哥。”

这样一声,一发不可收拾,他竭尽全力,张大了嘴巴,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字来,一连串的气流,额头上渗出了汗,眼睛睁得滚圆,他要叫他,他要一再的确认他。

江韶年捧住江韶矽的脸颊:“不要喊了,平静下来,韶矽,平静下来,我不会走,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

江韶矽的情绪激动,他抬起还扎着针的手要来抓住江韶年,牵动之下回血了,他不管不顾。江韶年托住他的后脑勺,狠狠的吻了下去。

痛苦而绵长的亲吻,倾注了太多的感情,舌尖激烈的搅在一起。江韶矽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用尽全力去吮吸,江韶年觉得痛,可依然回应他。最终,江韶矽咬破了江韶年的唇角,血腥弥漫了口腔。

这血液如此真实,如同那夜他望着自己满身的血红汩汩流出,他望着江韶年抬手用拇指抹了抹嘴角,他宽心了,他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屏障,和着哭腔破了音:“哥!”

门缝悄悄的被合上,阮陌杨靠在门板上,望着白森森的天花板,轻叹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都裂了。

56、深情

唐小五一个人在杜公馆到处晃悠,倒没有人拦他,下人都恭恭敬敬的唤他唐先生。他的军装染了血早已被丢掉了,只得穿着对襟马褂,白色的缎子,贴在身上自有一股凉意,他觉得舒爽极了,多日来心里的躁气去了许多。

罗回瞧见了他,因着没有什么交集,也拿不准唐小五在杜爷心里是个怎样的地位,索性有了能避则避的念头。哪知唐小五率先开了腔:“罗大哥。”

罗回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哟,不敢当不敢当。唐先生您千万别这么叫我,这不是折杀我么,您可是杜爷的贵客。您唤我一声罗回就行,有事儿您吩咐,我候着。”

唐小五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他哪里称得上贵客了,一时间也客气谦虚起来:“罗大哥真是太见外了,我瞧着你稳重亲切,又比我年长,唤你一声大哥也是应该。”

两人一来二去的谦让,等客气话说尽了,居然冷了场,罗回尴尬的笑了笑:“唐先生,我还些事情要办,就不奉陪了,您要是闷得慌就去院子里走走,杜爷喜欢花草,后院种了不少呢。”

唐小五也没什么好说,当即去了后院,果然一片姹紫嫣红。这赏花正赏在兴头上,只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今日好些了吧。”

唐小五急忙回过头去,瞧见杜靖棠一身长袍马褂甚是精神,四十几岁的男人最显稳重,且杜靖棠身上有一份气派风度,活脱脱的尊贵人。

杜靖棠迈步向前,看了看枝头的海棠花,心情很好的叹了一声:“我的美人倒是开得娇艳。”

唐小五瞧着那片片胭脂红,觉得很有道理,可他不懂花草,只得附和般的点了点头。

杜靖棠掐了一枝,捏在手里把玩,带着唐小五在后院转了一圈,且行且说:“京城的御花园里就种有西府海棠,待到盛开,真真是明艳照人。它艳归艳,可一点都不俗气。古人有云,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说的就是它。”

唐小五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我没有杜老板你这样的文雅,对花草也不在行,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家乡的山头上到了春天就会有漫山遍野的野花,紫红色的,很是好看,我也叫不出名来。不过我喜欢路边的狗尾巴草,摘一把来能编个草帽戴在头上。”

杜靖棠含笑望了望唐小五:“你倒是个孩子气。”

尔后他叫下人沏了一壶碧螺春,在后院的石桌前与唐小五一道饮茶赏花。阳光透过枝叶层层投射,暖暖的洒在身上,唐小五闻着四溢茶香抬起头来,在树叶的罅隙中看到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他用手背遮了眼,觉得甚是惬意。

杜靖棠本想告知唐小五关于江韶年的近况,见唐小五心情实在是好,就唇角泛起一丝淡然的笑,暂且不提。他与唐小五聊起了往昔的趣事,唐小五听得入迷,时间过得快,灿阳变成了夕阳,杯中的茶水续了一次又一次,终是尽了。下人小心翼翼的低头前来通报饭菜已备好,请杜爷移步去前厅。

厨房特意为唐小五煮了一碗百合莲子粥,说是杜爷吩咐的。唐小五望见对面正在擦手的杜靖棠,那人面上云淡风轻。他执起小勺舀了舀冒着热气的粥:“杜老板,我真是麻烦你太久了。”

下人斟了一杯酒,杜靖棠端过酒杯不甚在意的喝着:“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些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唐小五默默吃饭,待到饭饱之后,他终是下了决心:“杜老板,我的伤势已经稳定,明日起就不再叨扰你了,你于我是有恩的,我定然记着,日后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

杜靖棠挥手示意下人退去,接着打断了唐小五:“这些场面话就不要说了,我不爱听。”

唐小五急了:“这怎么能算是场面话呢,我说的句句肺腑。杜老板,我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杜靖棠微微一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杜某只是觉得与你投缘,救你一命是我心甘情愿,不求报答。有一事,杜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唐小五一怔:“什么事?”

杜靖棠缓缓说道:“阮家五少爷已经被救了出来,受了些伤昏迷不醒,不过现在人也好了,江团长一直陪着他。”

唐小五脸色黯然,低垂了眉眼:“我猜得到,他肯定不会不管。”

杜靖棠倒是淡然:“杜某想知道,你往后的打算。”

唐小五咬了咬嘴唇,低声说道:“我总归还是军队里的人,就算他不要我,我总有去处,大不了不做他的副官就是。”

杜靖棠轻叹一口气:“你呀。”

江韶矽望着坐在床边笨手笨脚削苹果的江韶年,忽然很高兴自己遭了这样一次劫,他傻呵呵的笑了。

江韶年的苹果削得不成样子,东一刀西一刀,切下来的全是果肉,待到他觉得好了,那苹果也差不多见核了。他捏着个到处都是棱角的苹果瞪了江韶矽一眼:“笑个屁!快吃!”

江韶矽靠在床头,用帕子擦了擦手接过哥哥的杰作,左看右看:“咦?都这样了,我啃哪里啊。”

江韶年只得从弟弟手里抢回苹果,又拿了个新的又大又红的说:“算了算了,你等着,我再给你洗个,你带皮一起吃了吧。”

江韶矽等了片刻,从哥哥手里接过还沾着水珠的新苹果,觉得很是愉快,张大嘴巴一咬一口脆,他自己吃还不忘了江韶年,伸出手去把完好的那一面举到对方眼前:“哥,你也咬一口。”

江韶年摇了摇头:“我不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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