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许好阳是个这样的人，从来不会不懂装懂，但也从来不会向别人坦白自己的迷惑。他小时候数学不好，在小学那会儿，大家都考90多分的时候，他就只能考70多分。这是他的成长过程中第一次受到强烈打击，许母一直跟他说：“你有不懂的就问老师，付了学费的就要多问，这样才不算亏。”但许好阳很少会主动去问问题，他用每天省下来的零用钱买了好几本练习题，自己躲屋里偷偷的做题。可是这样下来，会做的做得很顺利，不会的依然还是不会。几本册子上有些地方写得密密麻麻，有些地方则是大片的空白，虽然花了很多工夫，数学成绩却一直没有提高。

所以，如果不是这次机缘巧合的相遇，许好阳和叶展明之间，或许就再也不会有交集。

许好阳是在躲叶展明，完全不是因为厌恶，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好。在许好阳的认知里，喜欢上一个男人，是一件太了不得的事情。在他的是非观念里，这是不对的。他并不明白该如何去面对，跑到叶展明面前去表白？他做不到。他不知道那样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叶展明会接受么？许好阳觉得他不会，否则他为何还能在夜店里搂着其他男孩？这样的叶展明，是不会喜欢他的。

他不想去探寻一个自己无法预知结果的答案，所以他选择不再见叶展明。避开他，不去探究，当做一切都不存在。这是他可以做到的。

所以，他跑去公司总部窝了一个多星期，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指导新人技术上，认真的工作态度让总部的领导们都称赞，还给他发了个“勤奋奖”。那几天许好阳倒真没怎么想到叶展明，可是回到分店后，他开始变得不对劲了。一切都从张晴的一句话开始。

“好阳啊，下次有事给顾客群发短信的时候要仔细点。这次叶先生就没收到你的短信，结果过来白跑了一趟，我看那脸色是相当不好看啊……”

许好阳正在给一位同事打磨指甲，听了这话，一分神，磨片往边上一歪，同事一声惊叫，指甲边上的皮肉上立刻冒出了血珠。许好阳忙向同事道歉，又帮着消毒止血，同事倒也没多说什么，张晴给许好阳送了好几个白眼。那天许好阳工作时连连出错，不是钻贴错了位置，就是甲油涂得不均匀，张晴只好让他去里屋待着，没特别指定的客人就别轮班。

许好阳无精打采了好几天，在旁人看来平时挺精神的孩子，好像一下子没了魂似的。同事们私底下纷纷猜测他是不是失恋了，可又从来没听他说过有恋人，便也不好向他当面问。看他这种状态，张晴也不好多给他轮活儿，还是只让他做指定熟客。每次被叫出去工作，许好阳总很紧张，怕会见到那个一直躲着的人，可出去后看到并不是那人的脸，又忍不住失望。这样起起伏伏的几天下来，原本就挺瘦的他又明显瘦了一圈，脸只有巴掌大，脸色煞白煞白的，让人看了可怜。张晴实在看不下去，就给他放了假。放假之后，许好阳也只在宿舍里躺着。本来他是个自己小日子过得挺好的人，隔一天必要去买一次菜，每三天要拖一次地板，每七天要洗一次床单被单的，可现在却只是自己窝着，连方便面都懒得泡。两个室友看不下去，怕他再这样下去会出事，就只好又给张晴打了电话。

张晴气急败坏杀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睡衣的“鸟窝少年”。张晴火冒三丈的一脚把人踢进厕所里，许好阳揉着头上的鸟窝，还一脸无辜的问：“姐，你这是干嘛啊？”

张晴飞了一条浴巾过去：“滚进去给我收拾的像个人了再给我滚出来！”

过了半个多小时，许好阳总算慢吞吞的从浴室里挪出来了。张晴看了看，“鸟窝”已经洗干净吹干了，胡子也刮干净了，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总算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孩子。只是实在瘦得可怜，衣服穿在身上都松松垮垮的。

“你……”张晴原本想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要把自己糟蹋成这种样子，可想了想又憋了回去。她知道，这孩子是逼不得的，越是逼他，他越是把自己锁个严实。

“你在这狗窝里窝了几天了？”张晴换了个语气问。

许好阳抬着眼，一脸思考的样子。

“放假以后就没出去过？”

许好阳忙不迭的点点头。

张晴气得不行，一把拉起许好阳就往外走。

“去哪儿啊？”许好阳边被拉着往外走边问。

“遛你！”

看着对面的男孩儿狼吞虎咽的啃汉堡的样子，张晴有一种带孩子的错觉。在她看来，许好阳一直是单纯却懂事的，从来不需要人操心多少，总能把自己打理得很好。所以，在公司里，张晴一直带着他，把他当自己弟弟一样。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模样。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这样折腾自己？张晴觉得心里突然生出类似母爱的感觉。

“小心噎着。”张晴把可乐往许好阳面前推了推。

许好阳啃完最后一口汉堡，用纸巾擦干净嘴，捧起可乐小口小口吸起来。

“好阳啊……”张晴觉得自己总该说点什么，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许好阳顿了一顿，放下可乐，抬起头来。

“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许好阳的道歉诚挚的让张晴更加心疼了，她忙拿起两张纸巾给许好阳擦擦沾了些油腻的手指：“你这孩子，我只是搞不明白，好好的，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许好阳慢慢收回手，又捧起可乐吸了两口，又看向张晴：“我只是有些事情，搞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底是什么事情？”

许好阳紧紧咬着吸管，眉头轻轻皱着，仿佛有些委屈，更多的还是迷茫，却再也没有开口回答。

张晴知道也问不出来什么了，也就不再勉强。

“吃好了没？”

许好阳回过神，放下可乐杯，点点头。吸管已经被咬得一棱一棱的。

“走吧！”

“去哪里啊？”许好阳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花钱买高兴去！”

“啊？”许好阳立刻想到了张晴生日那天的事情，不由的缩了缩身子，“我不去……”

“想什么呢！”张晴不由分说的把许好阳拉起来，“姐姐带你去买衣服！”

“哦……不能不买么？”

“不能！”

“哦……”

许好阳跟着张晴去了城西一个新开的商场。张晴兴致勃勃的搭配出一套又一套衣服让许好阳试穿。许好阳虽然不太情愿，但也只好随她摆弄。看张晴高兴的样子，许好阳不知道她到底是想带他出来散心呢，还是给自己找乐子。

“来来，好阳，试试这套，你穿肯定好看！”张晴拉着许好阳进了一家专卖店，拿过一件红黑格子外套，一条磨旧款的仔裤让许好阳试。好阳看了看标价牌，被那串数字惊得瞪大了眼睛，趁店员不注意，一把拉过张晴：“姐，这种衣服我们买不起的，别试了！”

“试衣服又不花钱，快去快去！”张晴颇不以为然。

许好阳只好抱着衣服往试衣间走。他平日里并不讨厌买衣服，但男人跟女人逛街的目的总归是不同的。男人逛街是为了目的性的购物，而女人则是可以用一切理由来逛街。心情好的时候逛，心情坏的时候逛，买东西时候逛，不买东西时候也能逛。这大半天被张晴折腾下来，许好阳觉得有点吃不消。

“叶总，我穿这身好看不好看？”

带着媚气的软软的男声传进耳里，许好阳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抬头看去，眼熟的小舞男刚从试衣间里出来，正向许好阳更加眼熟的高大男人展示自己的衣服。许好阳只觉得自己陷入了狗血剧情里了，怎么能有那么凑巧的事情？数十上百个商场，偏偏都跑这里来了，好几百个专卖店，偏偏都跑这家来了。而且还都是在这天的这个时候。许好阳立马抱着衣服回头走，趁着叶展明还没看见他，先溜了再说。

刚跑了两步，就被人堵了回来：“好阳，那么快试好啦，让我看看！诶，你没换衣服嘛，快去换快去换，这里还有两套很适合你的，一会儿也试给我看！”张晴这一顿大嗓门儿，许好阳还来不及开口解释，转过身去，叶展明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前面站着个叶展明，身后还堵着个张晴，许好阳抱着一团快被揉成梅干菜的衣服，只想遁地逃走。

“啊，叶先生啊，真巧！有些日子没来我们店里了，最近很忙吗？”张晴一眼认出了叶展明，立刻热情的招呼了起来。

叶展明的目光一直落在许好阳身上。听到那边有人喊到“好阳”的名字，他心里狠狠跳了一下，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夜小千连着叫了他好几声全都被他忽略了。顺着声音传达来的方向走去，果然是他！

十一

看许好阳的反应，他应该早就发现自己了，一副要逃跑被逮回来的样子。叶展明觉得心里这些日子的火气全被点燃了。

许好阳感受到叶展明突然变强的气场，心里暗叫不妙，正想转过身去推张晴离开，便听到头顶上响起异常温柔的声音。

“张店长，我有些事情想咨询好阳，不知道能不能单独和他聊几分钟？”

许好阳抬头看去，只见叶展明摆出和煦的笑容，对着张晴说得异常诚恳。张晴瞬间被电到了，还没绕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迅速点头，把许好阳给卖了。

叶展明抓起许好阳的手就走，许好阳原本挣扎着不想走，奈何对方的力道实在太大，一个拉力使出来，许好阳险些摔倒在地上。想了想，觉得还是别再人前出丑才好，许好阳匆忙扔下一直抱在怀里的衣服，跟着叶展明出了专卖店。

张晴还兀自站在那里，回味叶展明突然展现的笑容，试衣间的门一开，夜小千出来左右没看见金主，只有一个傻傻笑着的女人。两个人相互对着，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明所以。

叶展明拉着许好阳一直走进楼层楼梯间。楼梯间里还有两个女店员正在偷偷打私人电话，看到有客人进来都吓了一跳。叶展明一言不发，拉开安全门，使了个眼神，两个女店员察觉出这客人的情绪，都不敢多留，立刻跑了出去。叶展明立刻把安全门关上，转头看向许好阳。

许好阳被一瞪，偷偷往角落里缩去，缩了两步，又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没什么必要，便又往前走了两步，扯出个笑容，叫了声：“叶哥……”

叶展明看他那个别扭样子，觉得火气更旺，伸手想去拉许好阳的手，许好阳却快速躲了过去，把手放到背后去。

“你躲我干嘛？”

“我没躲你！”听叶展明的音量比平时大了不止一点，许好阳下意识的吼了回去。吼完后他快速看了看叶展明的样子，感觉到对方的脸色完全不好看，又想往后缩，可脑子里一转，他干嘛躲啊？横竖他许好阳又没做错事情过，现在这一副被班主任逮着的小朋友的样子是为了什么？

这么想着，许好阳也不躲了，仰起头来直着脖子看向叶展明：“叶哥，我没躲你。”

看许好阳一副倔强孩子的腔调，叶展明突然觉得好笑，有一种想把对方搂进怀里使劲揉揉的冲动。他怎么会开始喜欢这种类型的？难道是年纪大了，需要发泄父爱了？

“那为什么不在店里待着，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许好阳抓紧衣角，低下头去。这种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问题，怎么能给出答案来？这些日子心里那一大团被他刻意回避掉的东西，又被生生的扯了出来。

“因为那天在‘夜色’看到我了？”

许好阳更用力的抓着衣角，又咬住了嘴唇，靠着墙壁一动不动的。

“因为知道我，喜欢男人？”叶展明的语气里没了刚开始的火气，语调却古怪的扬了起来。这样的问题，该放在心里掩埋掉的，问出来，未免是羞辱自己。他却没办法不去问，答案好像并不重要，他只是想要这样去问，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一种让人汗毛竖立的笑。

许好阳还是没有回答，嘴唇被自己咬得生疼生疼的，他觉得有点害怕。

“因为我喜欢男人，所以觉得我很恶心？觉得你，被欺骗了？”叶展明的语气都变得狰狞，问出来的话带着一种古怪的腔调。

叶展明自己未必察觉到，许好阳却知道，这是怒极的表现。他爸爸就是这样的。许家爸爸平时是个很温和的人，甚少发脾气。许好阳记忆中，只见过一次。那还是大哥高考那年，家里人都希望大哥能报考省城的Z大，学校又好，离家又近，可大哥却瞒着所有人报了西北地区的一所学校，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许爸爸一下午没说话，晚上吃完饭，许爸爸突然让大哥跪下，指着大哥鼻子问：“你就想离开家是不是？你就嫌家里日子太好是不是？去啊，去啊，再也别回来最好！”当时许爸爸脸上都带着扭曲的笑，那带着笑意的语气森然恐怖，就跟现在的叶展明一模一样。

许好阳记得，问完那几句话之后，许爸爸把用了好些年的紫砂茶壶摔了出去，正好砸在大哥的左额头上，当天晚上母亲陪着大哥去缝了6针，直到现在大哥额头上还有淡淡的一道疤痕。许好阳不知道，叶展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砰”的一声，许好阳被吓得抬起头来，便见叶展明一拳头砸在门上。门外开始有人敲门。叶展明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算了，既然讨厌我，以后别再见了。”说完，叶展明准备开门出去。

刚要扭动门把，叶展明的手上突然被一只纤瘦的手覆盖住，他心里一怔，转头看去，只见许好阳直直看着他，小声说了句什么。叶展明只觉得原本在自己一点一点宣泄完火气之后，完全冷下来的心一下子被点燃了。

叶展明牢牢抓住许好阳的手：“你刚才说什么？”

许好阳吸了吸鼻子，又说了一遍：“我没有讨厌你。”

叶展明只觉得一种喜悦油然而生。外面敲门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楼梯间里变得十分安静。叶展明想拥抱住许好阳，谢谢他给了一个让人欢欣的答案，可回头一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你为什么躲我？”

“我……”许好阳开了开口，又觉得无从说起，又咬住了嘴唇。

“说不讨厌我，是为了安慰我吧？”叶展明的声音又变得干涩起来。

“不是的，我真的不讨厌你！”许好阳也有点生气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跟叶展明演言情剧啊？

“那你为什么躲我？”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许好阳又没话说了，继续咬着嘴唇自己纠结自己。

看许好阳别扭的样子，叶展明也觉得胸口堵了什么抒发不出去。既然是真的不讨厌他，不恶心他，那为什么要这样躲着他？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叶展明看着离自己一步远的男孩，咬着嘴唇一脸的为难，似乎有什么要说，却又无法倾诉的样子。刚才他只顾着自己的情绪，并未发现许好阳这么短短几天的时间里，竟是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尖了，脸颊上瘦的一点肉都没了。可见这些日子，应该很不好过。叶展明心里突突突的，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猜想浮了出来。

“好阳……”叶展明轻轻叫了一声。

许好阳的睫毛轻轻一抖。

“你躲着我，是不是因为，你喜欢上我了？”

许好阳立刻抬起头来看向叶展明，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像只受了惊的小鹿一样。下一秒钟，许好阳向安全门跑去，试图开门逃走，被叶展明一把捞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