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展明收了笑，道：“我不是嘲笑你，只是觉得挺有意思，没有恶意。”叶展明握了握许好阳细长的手，在对方还没觉得异样时就放开了。

许好阳听叶展明语气诚恳，便觉得刚才是自己多心了，心里就有点不好意思，连忙笑着换了话题：“叶先生打算怎么过年？”

叶展明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就自己一个人，没什么特别的打算。”

许好阳心里觉得诧异，但见对方神色不好，也就知趣的不问了。

护理结束后，叶展明掏出手机：“留个你的号码，等待的感觉可不是太好受。”

许好阳知道今天让叶展明等得确实有点久了，原本心里就有些愧疚，这时便连忙把店里的号码和自己的手机号全告诉了对方：“您下次来的时候，提前半天来电话预约时间，我一定会把时间空出来的。”

叶展明记下后从里间出来，正好店长张晴在收拾工具，他来了几次，相互之间都脸熟了，便相互拜了个早年，顺便对张晴说：“你家的馄饨很好吃，以后都可以开个馄饨店了，生意一定比‘馄饨王’好。”

张晴一愣，方才笑道：“那可不是我们店里提供的，是好阳做来自己吃的。”

叶展明也感到意外，不由回过头去向刚出来的方向看，便见许好阳正站在门口，冲着他不好意思的笑，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真不好意思，吃了你的东西。”

许好阳连连摆手：“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说着，那张小脸更红了。

宠爱美甲大多数的宿舍都是不带厨房的，员工们就在店里的茶水间里放了个电磁炉，时不时的开开小灶。许好阳一直不太吃得惯北方的事物，经常会做点小点心什么的解解馋。今天他正好包了点小馄饨，看让叶展明等了很久，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就下了一碗端过去。原本他还担心叶展明嫌弃，可对方却什么都没问就吃了，他也就了乐得没说。却不想这时候让张晴说破，就显得这一系列事情做得有点暧昧不清似的。

叶展明见许好阳那副模样，确实有点误会了，心里也的确是起了些念头，但一时间又想到刚才对方巴巴的盼着明天回家的样子，便觉得大过年的糟蹋人也没什么意思，反正来日方长，也不急得一时半刻。

叶展明走近两步，说：“谢谢了，真的很好吃。”

“啊，您别客气。”许好阳讷讷的回了一句，莫名的紧张。

“以后别‘您’啊‘您’啊的称呼我了，我知道你们南方没这种叫法，叫我哥哥吧。”看许好阳连耳朵尖都红了，叶展明又忍不住在言语上逗逗他。

许好阳觉得十分为难，对人的称呼，店里是有规定的，可是，叶展明却一直直直的看着他，让他又无法拒绝。他偷偷的往叶展明身后看了一眼，见张晴已经不在那里，才轻声叫了句：“叶哥。”

叶展明满意的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许好阳的胸牌：“新年快乐，好阳。”说完，就转身离去。

许好阳看着叶展明离去的方向，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小声说道：“新年快乐，叶哥。”

五

老家过年是一年里最隆重的事情。蹲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从车站出来，二哥许朝阳站在人群里，兴奋的冲着他一个劲儿的挥手。许好阳使劲儿挤过去，二哥接过他的行李，塞了一个热乎乎的纸盒子到他手里：“快吃快吃，管奶奶刚炸的，我怕冷了，一直捂在大衣里的。”

“哎呀你也不怕臭！”

“闻着臭，吃着香！”

白色的小盒子里，装着几块黄灿灿的炸臭豆腐，抹着红艳艳的甜辣酱，还冒着热气。许好阳抓起一块扔进嘴里，咬下去咯吱咯吱的，咸香酥脆，香极了。一路的疲惫，全被这几块小点心化解了去。

出了车站，人就不那么多了。这些年，来小镇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平时总是喧闹的不得了，母亲在电话里常常抱怨说，人挤人哟，都跟插筷子似的。而此时，游人都离开了，在外工作的孩子回家了。青石板路两旁青苔依然绿着，小河幽绿的流水依然微微的荡漾着微波，店铺都关门了，只有门口的灯笼还轻轻摇晃着，所有景象似乎又回到了许好阳小时候，安安静静的，很美好。

到家时，父亲正指挥着大哥贴春联，年近花甲的父亲头发已经花白，背挺得直直的，指指点点的一会儿说贴高了，一会儿又说贴歪了，中气十足。大哥站在木凳子上，手忙脚乱的，越贴越不像样子。还未等二哥开口，许好阳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副领导做派的父亲一听到许好阳的声音，立刻笑眯眯的扑过来一个劲儿的摸小儿子的脑袋：“诶哟，总算回来了，快让爸爸好好摸摸，又瘦了哦，你妈正在做腊笋烧肉，晚上多吃几块！”许好阳立刻躲过父亲停不下来的手，向后屋厨房奔去，顺便向还站在凳子上不知所措的大哥打了个招呼。

大哥笑着摇摇头，继续面对又变得严格亢奋的父亲的指挥。

厨房里，母亲的腊笋烧肉已经做好了，堆得高高的一瓷碗放在灶台边，剩下的装进罐子里，满满的一罐子。镇子里的传统，这种隆重的大碗大碗的菜量要做足了，必须吃到正月十五还有剩，才算是个好年。

母亲一把拉过好阳，对着小脸就亲了一口。

“妈，我不是小孩子了！”好阳忙挣脱开，向着母亲抱怨。

“我看你就是长不大！”

“我都奔三了！”一边强调着自己成熟的人，一边就已经在母亲疼爱的目光下，忙不迭的捞肉吃。

“喔唷，饿了就去客堂间，有很多消闲果儿，再等会儿就吃饭了！”

“捞来吃的最好吃！”有一块肉吃进嘴里，好阳对着母亲满足的笑。

晚饭很丰盛，许好阳吃的很香。晚上，睡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一切都是暖洋洋的，透着熟悉的味道。他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许好阳早早的起来，吃过早饭就跟两个哥哥一起捣年糕，一开始哥三个都还挺认真，到后来就成了玩闹，一锅米糊都成了游戏的道具，三个人的头上衣服上全变得黏糊糊的，直到母亲来喝令阻止了才作罢。母亲一个劲儿的说：“真是作孽哦！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三兄弟早就笑嘻嘻的一溜烟儿跑开了。

从下午开始，许好阳的手机就开始收到拜年的短信，大多是美甲店的同事。许好阳问哥哥们讨了几个有意思的短信，给同事们一一回了，又给张晴和宠爱美甲的几个领导前辈专门打电话拜了年。

年夜饭比前一天的又要丰盛许多，家里许久不用的圆台面也给抬出来摆上。饭桌上，大家都一起喝了点热黄酒，许好阳酒量不好，两杯下脸上就热了，母亲不由分说的收走了他的酒盅，倒了一大杯可乐给他换上。大家兴致都很高，看着三个儿子，母亲感叹说圆台面还是太大了，不知道要过几年才能坐满。许好阳脑子里拐了个弯才明白母亲的意思，看看两个直说这话题太扫兴的哥哥，自觉这还不是自己的任务，便只管吃菜不去理会。

饭后几个叔伯婶子都过来了，父亲就和老哥几个继续喝酒，两个哥哥也被留下来作陪。母亲收了桌子和婶婶们搭起了牌局。许好阳觉得有些无聊，和长辈们打了招呼，就进了自己的屋子，打开小电视机看春节联欢晚会。

晚会一年比一年无聊。许好阳拿出手机看，又收了好几个新年信息，他又都一一回复，想了想，又编了个短信，群发给了几个老客人。这时候还早，短信都顺利的发出去了。许好阳放下手机，继续无聊的看着晚会，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似乎有点期待，却又不知道究竟在期待些什么。这种惴惴的感觉，已经绕了他小半天，寻不着根源。

电视里赵本山已经登场了，许好阳只觉心里的感觉益发急迫起来，像是有个小爪子在心头里抓着，催促着他去做些什么。在电视里的传来莫名的大笑声时，他终于抓起手机，快速敲下几个字，找出通讯录里念了半天的名字，按了发送键。这时的通信已经开始堵塞，正在发送的提示一直跳动着，像卡了机的电脑。许好阳急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在屋里绕了好几圈，手机却还是不争气。许好阳跑到窗口，打开木窗，伸出手去把手机刚刚举向半空，终于，屏幕上出现了“信息已发送”的提示，许好阳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这时，二哥来敲门，叫他一起去放鞭炮，许好阳应了一声，放下手机，轻快的跑了出去。

外面传来一阵一阵的鞭炮声，连绵不绝。电视里的女主持人从服装到声音都透露出红火火的喜气。这些，跟叶展明都没有什么关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沙发顶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完全感觉不到过年的气氛。

室内的暖气很热，茶几上的红酒已经只剩下小半，电视机的音量也开到了最大，叶展明还是觉得冷清，非常非常的冷清。

对外面的热闹，叶展明并不羡慕。他一直无法体会过年的那种喜悦，那种全家团圆的温馨，他从来没有真正经历过。小时候每次过年是在爷爷家，一到过年爷爷就会特别思念叶展明的父亲。饭桌上永远要多放一副碗筷，老爷子总是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那个空位子发呆。后来，奶奶也去世了，饭桌上的空位就变成了两个，每次气氛都冷得尴尬，还是个孩子的他都不敢痛快的吃饭，回到家里再煮些饺子垫饥才行。叶老大发家之后，过年总是在外面的饭店吃的，哪家最贵就在哪家，一道道看上去精美非常的菜肴让人吃起来倒足了胃口。所以，在叶展明看来，过年就好像是一群称之为亲戚的人一起做戏，对于某些人来说还有点摆阔讲排场的意思在。就像这电视里的晚会，年年都是一样的内容，不过是换了更炫丽的舞台，更华美的服装而已。

等到叶老大二婚以后，叶展明就是自己一个人过年了。

说起来一个人过年怎么过都行，实际上却是没有太多选择的。身边的朋友都各回各家了，外头的餐馆又都是其乐融融吃年夜饭的人，各种商店全都早早结束了营业，也只有少数夜店还在营业，但去那里一个人像个笑话似的买醉，还不如窝在家里舒服一点。

叶展明对过年没有期待，也不喜欢过年。这种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沙发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过年短信是这几年开始附加在春节这个节日上的又一项公式。叶展明从来不看，每年这天手机就调到静音，一直等到电池耗尽自动关机为止。

叶展明从沙发上撑起来倒酒，身体往前挪动时把一闪一闪的手机碰掉在了地上。叶展明原本不想理会，可手机却正好跌落在茶几脚旁，连带着震动的声音变大，“吱吱吱”的特别烦人。叶展明不耐烦的一把捞起手机，正想关机，却不小心碰到了触摸屏。最新的那条短信被打开了，扫过发件人的姓名，叶展明关机的动作停下来。

叶哥，祝您新年里像新的太阳一样又精神又愉快！许好阳

叶展明的脑海里很自然的闪现出了那张总是微笑着的温润的脸，过往一直觉得有点平淡的五官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清亮的眼睛总是弯弯的带着笑意，一旦害羞就会透出些水汽。小小的鼻子很挺，鼻尖翘翘的，带着些孩子气。嘴唇总是抿着，高兴起来就会不停的说话，一张一合的停不下来。这小鼻子小嘴组合起来，似乎比任何人都要生动，鲜活。

窗外的鞭炮声越来越响，电视里的主持人们声音变得更加亢奋，时间接近午夜。叶展明回过神来，手里依然握着手机，屏幕早就已经黑了。他嘴角弯起一丝笑，轻轻点亮屏幕，按下了一行文字，轻轻点下发送键。

新年的倒数响起，鞭炮声连成了一片。叶展明走到窗口，窗外的黑夜已经被鞭炮染成白昼般明亮。叶展明的心里突然对外面的新年有了一点小小的羡慕。

50发的烟花一个一个在空中绽开绚烂的花朵，照亮了大伙儿充满了期许的笑脸。许好阳捂着耳朵，跟着孩子们一起高兴的又蹦又跳。趁着一个大烟花放完的间隙，许好阳偷偷的跑回房间，床上小小的手机一亮一亮的闪烁着。他跳到床上，拿起手机点开。

好阳，新年好。叶哥

许好阳的眼睛完成了月牙儿，小心脏终于踏踏实实的落了地。新的一年，似乎会很美好。

六

叶展明熬到初四就上班去了。大白天的到旗下的百货公司和饭店晃晃，视察视察工作，把那两处的负责人给吓得不轻，原本过年加班就忙得晕头转向，大老板就一来就好几个小时，弄得负责人们以为工作上出了什么乱子。看着员工的战战兢兢的样子，叶展明就觉得更加烦闷，一个人开车在春节空荡荡的马路上闲逛，开着开着就到了新宇大厦门口，泊完车进去后看到美甲店紧闭的大门上的告示，才想起来离开业好些好几天，只好很郁闷的回家继续窝着。

到了初六，市政府里有关系的领导来了电话，告知房地产方面年后会有新的限制政策，叶展明一个电话就把林涛招了回来。正和新泡到的男伴在普吉岛享受生活的林涛苦着脸来到公司，对着叶展明幸灾乐祸的脸叫苦不迭。

“老板，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不想过年的！”

叶展明甩手把文件往林涛面前一扔，林涛一遍看下来，神情更加凄凉：“还让不让人过了，啊！他干脆说不在北京纳税满五年就别结婚得了！”

“就你弯的程度，这辈子还想结婚？”

林涛索性一下巴磕在桌子上：“老板，别打岔。你把我召回来也没用啊，这限制卖房是迟早的事儿，咱也没办法啊。你这几年忙着转移资金扩大投资，不就是为了应付这一天的到来嘛？”

叶展明啜了一口观音王，表情像只狐狸：“林涛同志，你的态度不正确。公司的投资方向转移，是为了长远发展考虑。叶氏是从房地产方向发展起来的，而你是叶氏房产的主要负责人。在房地产方面发生重大政策变化的时候，你怎么可以一无所知的远在海外呢？把政策传达给你，是我作为你的领导的工作，如何做出相应的反应，就是你的工作了。”

林涛心里杀了叶展明的心都有。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啊，实际上就是他一个人不好好过年，上班又无事可做，要找个人回来垫背看着耍！他敢保证，这厮在收到消息那会儿一定高兴的在办公室里跳了三圈！

一想到自己被丢在普吉岛的小男伴红红着眼眶快哭出来的表情（是不是真心的忽略不计），林涛觉得自己也快要哭了。

抓着林涛，名正言顺的跑到地产公司晃了两天，叶展明的心情指数持续上扬。初八了，美甲店该开门了。

为了不显示自己急切的心情，叶展明愣是憋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才拨通了许好阳的手机。耐着性子听着嘟嘟的声音，最后等来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机械女声。叶展明不甘心的又拨了两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心情一下子跌倒了谷底。

盯着手机愣了半晌，叶展明翻出了美甲店的固定电话，这次响了两遍就被接起，传来的却是店长爽朗的声音。

“叶先生啊，新年快乐！您是要预约吗？今天人不多，来了就能做！啊，好阳啊？好阳今天请假了，他去鸟巢看球赛了。对对，一个叫皇家什么的队和国安的比赛。哎呀好阳那小子是个球迷啊，上午有个客人送了他一张赠票，他就请假去看了。啊，那您不来做了？好好，下次记得来光顾啊！”

挂了电话，叶展明从抽屉里摸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他觉得自己最近太反常了。这算什么呢？一个人现在毛头小子一样的期待着，想着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在对方心里，自己不过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而已，出于服务的本能对自己的一点点好，自己就当真了。一碗馄饨，一通短信，竟然让自己躁动了那么多天。这不是太可笑了？究竟在期待什么，又有什么是值得这样去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