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折腾到半夜,苏芳依旧冷得直发抖,而额头却烫得厉害。凤笑阳焦急了半晌别无他法,最后心一横干脆将自己衣服除了去,赤着身钻进了棉被里。
云山上秋日里的天气虽显凉寒,但还未入冬便盖了三四床棉被难免会有些闷热。凤笑阳刚上了床还未躺好,就被苏芳一把拖到身边。感觉到怀中之人颤抖的卷缩着身体贴向自己,全身却滚烫得紧,凤笑阳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他缩回本欲露在被外透气的另一只手,侧着身将苏芳紧紧的搂在了怀里,一边以手安抚着他一边轻念着,
“师父……你忍忍,出汗就会好了……会好的……”
这话越听越发像说给自己的,凤笑阳难堪的闭了嘴,垂目时苏芳那难受的睡颜尽收眼底。虽然右脸满是伤痕,那纤美的眉廓,鸦羽般的长睫,以及那淡红的双唇依旧是难掩他绝色的风采。苏芳的美,本就不尽似女子那般娇柔妩媚,而是带着一种脱俗的仙渺之感,那冷漠锐利的目光寒意彻彻却不乏英气之姿,初见时凤笑阳就为之惊艳。然而他从未发觉此人的容颜早已刻画在了自己心里,即使眼下苏芳是这副模样,他也能纯欣赏般看得入了神。眼见苏芳难受的咽了口唾沫,指间扯过白色的里衣领口,喉结滑动的一瞬,间带露出了漂亮的锁骨,凤笑阳不知怎的忽觉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反映他赶紧甩甩头暗骂自己有毛病,替苏芳掩好被角后便再度将他搂紧。
就这般搂着师父一直到了半夜,早已是热得汗流浃背的他睡得迷迷糊糊间,却被苏芳挣扎的动作绊醒了。
“师父?师父!怎么了?还冷吗?”
苏芳推攘着他,一手还不费力的拉扯着身上厚重的棉被,
“热……”
凤笑阳闻言一惊,来不及触摸他的额头赶紧将多余的棉被撤到床尾一边,自己则披上衣服下了床。苏芳未见转醒神色却甚是痛苦,抬手似是想摸伤处,一碰到却又立即痛呼出声,凤笑阳见他挣扎着睡不安稳,担忧之下只得又上了床硬是挤身在他右侧,特意抬手垫在苏芳头下防止他向右侧身压到伤口。待到苏芳终于稍微安静了一些,天际已泛起了鱼肚白……
凤笑阳一夜未尽合眼,破晓时分便披了衣服去厨房重新熬了一灌清热去毒的汤药,回到房内将冰片捣碎了些,就着汤药让苏芳服了。苏芳借着薄荷叶勉强能有些意识,然而面颊和头依旧疼的难受。凤笑阳自是不知,为何皮外创伤也会害人重至此地步,
苏芳却明白,自己是中了毒。
尽管发现之时及时用油洗了那毒物,却因其在面部过久的侵蚀而使毒性深入了头骨进而越发状况严重。他只是想不到,这一病倒,竟然躺了三日之久。
连续二晚的发热发冷,凤笑阳都小心翼翼的照看着,生怕师父再也醒不来了。直至第三晚苏芳的热退了之后未见反复,他才得已趴在床沿边小睡一会。
苏芳醒来之时,已是第三日清晨。面部的伤经过这几日的煎熬散去了毒性,疼痛感亦减缓了许多,他刚一坐起身,凤笑阳便醒了,抬眼一看惊喜道,
“师父,你……你可好些了?还痛么?有哪里难受么?”
见苏芳不说话,于是便转着话题问道,
“你饿不饿?这几日你只喝了些水和药,我做点白粥来可好?师父……”
苏芳双眼漠然的看着他,半晌未发一语。他不是失忆,也并非欲发怒,脸上的痛感隐约泛起之时,他想的却是,这几日竟是这小子在照顾自己么……
眼见凤笑阳红润的眼周挂着黑黑的眼圈,满脸疲惫的神色却极是愧疚的看着自己,他沉默够了,只淡淡的说了句,
“你出去。”
凤笑阳一愣,随即心里泛起无尽的酸楚及苦意。
“师父……”
他站起身,轻唤了一声便就着床边落膝而跪。
“师父,徒儿错了,你打我吧!这次我真的该打……”
说完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苏芳眉宇微皱,当下别过头却不见理他。
“师父……”
凤笑阳膝行几步靠近他,正想继续开口却听苏芳冷声道,
“叫你出去。”
“……”
凤笑阳垂低了头,起身步履沉重的向外走去,刚步及门槛苏芳清冷的声音复又传入了耳边。
“不要白粥,熬上次加了红枣花生那种罢。”
他闻言,顿时惊喜得回过头大大的应了声‘遵命’,随即离弦箭一般飞奔而出。
凤笑阳走后,苏芳才披了衣服缓缓的站起身。原想取水洗下脸,却忽然发现原本搁置铜镜的地方空空如也。他顿感莫名,在房里四下寻了一番,似乎所有的能映照面容的器具均被人有意收了起来。思虑一番后,大概也猜得出是谁的杰作,苏芳皱紧眉头,片刻后叹了口气倒也未见发怒。
自己的脸现在是副什么模样,无须照镜子也可猜到个七八分,若要说治愈也不无可能,不过……
想到此,他轻抚上了创伤的右脸,淡淡的眸光中却是静如止水般的镇定。
伤得如此严重,怕是这疤痕定然难以消尽罢……
轻笑间转回身,角落书桌上几张淡白的宣纸正巧随窗沿的风飘落至地上。苏芳心下好奇,走近几步拾起那纸看过,禁不住愣在了原地。侧身一望,书桌至椅上层层叠叠还堆放了好多张宣纸,连同手上这张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而那稍显歪扭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师父对不起……’
明明只是一句话,却反复写了这么多……平日里逼他练怎么未见如此认真过……
苏芳看到后来,难掩心里的莫名的暖意,嘴角亦禁不住微微上浮。
凤笑阳端粥进来时,正好瞧见苏芳手里拿着那些练字的纸,当下耳根一红赶紧把粥放在桌上,走上前去欲将宣纸夺了去,苏芳抽手瞪了他一眼,立马冷声道,
“你写得为师就看不得了?”
“……不是……我写得难看,师父不生气就好。”
苏芳不知,其实凤笑阳害怕被看见的实是放在最下面的那一张。自那晚过后,他渐发觉了自己对苏芳那种莫名的感觉,提笔本是一直写着‘师父’,后来竟直接演变成了写那人的名……不知怎的就是害怕被他瞧见那一整张‘芳’字,仿佛那便是自己的把柄一般,见苏芳没有要移步的意思,他便催促道,
“师父先过来喝粥吧,凉……凉了味道不好……”
苏芳见他面色泛红只当是难得的害臊罢了,倒也不甚在意,于是放下宣纸走过去端起了粥碗。凤笑阳下意识的搬来了凳子,苏芳一坐下头也未抬便道,
“你把铜镜藏哪了,取出来罢。”
凤笑阳闻言手一抖,内疚之情复又翻涌而出。
17.柳暗分花明,无奈添旧景
苏芳喝了几口粥也未等到回答,便问道,
“你没听到为师的话呢?”
“师父……”
凤笑阳面色难堪,努力思虑着怎么劝才能让他不发怒。
“师父,你……你别担心,我明日就下山去请大夫替你看……”
他话音未落果真接到苏芳一记冷眼,于是慌忙改口道,
“要不,等师公回来……兴许会有法子……”
“我不过要你取镜子,你究竟怕什么?”
苏芳放下碗,已是没了耐性。
凤笑阳沉默不语,忽然气极一咬牙就要往外走,苏芳叫住他,道,
“你做什么?!”
“我现在就下山!去问那老太婆究竟给的我什么混帐东西!伤了师父的脸……”
“回来!”
凤笑阳不甘的顿住脚步,肩膀因激动隐约有些颤抖,苏芳瞧见他眼眶泛红遂叹了口气道,
“不怨别人,为师知道是什么原因。”
“啊……?!”
“师父房里的药,摆在一起的均为属性极端且相克之物,我命你取青色那瓶,你取来的却是绛色的,那里面药液的功效并非温润肌肤,而是腐裂死肉……”
“且因为其药性剧烈,一两滴便可灼伤正常的肌肤,故要说是毒都无可厚非。虽然不知你糊涂之下究竟加了多少在你捣弄的那团药糊里,或许也因为有异物的隔阂为师的脸才免于脱肉见骨,至于毒性入顶躺了三日,大概也是因为那毒与山栀药汁参杂所至罢……”
凤笑阳自听见绛色药瓶开始,便受打击宛如雕塑般呆立不动,苏芳说完他已是握紧拳头恨不得揍死自己。
果然是我!果然是我的原因!
苏芳也不理他,只管走出门往书房行去。片刻后凤笑阳尾随而来,手里抱着铜镜却已是愧疚得不敢抬头。苏芳走近取了铜镜看了看右脸,之前些许严重的皮裂之处已呈结痂之势,交错的红痕已偏暗赫色,轻抚之下略微还有痛感。凤笑阳见他不说话,瑟声问道,
“师父……能治好么……”
苏芳放下铜镜看向窗外,依旧沉默不语。
“我……我会负责的!”
凤笑阳冲动之下说出这句话,语毕方觉得自己傻气。他不及苏芳冷静也不善医理,更是没有落木道人的本事与门路,仅是单纯的想负这个责又凭什么来落实……
果然之后便听苏芳冷笑道,
“你如何负责?”
凤笑阳垂低了头,只得沉默。
“罢了……为师又不是女人,面容之事对我来说也无伤大雅。”
他闻言惊讶的抬起头,苏芳依旧抬眼望着窗外,虚掩的眸光宁静无波,衬着无暇的左侧轮廓此刻飘渺得几乎有些不真实。那人说这话时也丝毫感觉不出违心的意味,回头间垂眸一瞬竟然还略有一丝无奈的笑意。
“师父……”
苏芳复又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不怪我……”
原以为就算不被赶出落云门,苏芳也定会罚到他到生不如死。眼下这般随和的状况他反倒不知所措了,并且内疚得更深。苏芳静了半晌,缓缓走过他身边只是颇为失望的叹了一口气,道,
“你去休息会吧,午时起来便是。”
“师父。”
“练功不可有一日怠慢,做好该做的事。”
凤笑阳最后只得住了口,顺从的回了房。尽管不明白苏芳为什么叹气,他心里却暗暗发誓,一定要弥补以往的过错,想办法让苏芳的伤愈合。
幸运的是,天也随人愿。落木道人本欲两个月后回来却因理亏又与谢掌门谈不拢,挫败之下提前返回了云山。当见到苏芳满是伤痕的面容时,六旬老人震惊之下大为心疼,轻拨开他右额间垂落下来的长长刘海,出言长叹虽是埋怨却甚为难过。
“哎……哎……怎会伤成这样,芳儿若是真不情愿,为师本也不会强逼于你,哎……”
虽然知晓这是后话,苏芳依旧很顺从的回应道,
“罢了,事已至此,师父莫要为我难过,不过是毁一张脸,身体也不碍事。”
他这一番话简略随意却是处处反过来安慰面前的老人,听得落木道人更是内疚。凤笑阳端茶进书房时瞧见这一幕,随即很是自觉的跪在那二人面前,垂头不语。
心道:师公回来便好了,回来便好了,兴许有法子治愈师父的伤……
至此隐约泛喜,随后又想,师公这一回来,知晓了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自己,定然是会发怒的……莫不是要赶我走罢……于是复又悲哀起来。落木道人看他跪在他神色似喜甚忧,一时也不知如何反映,少倾却听苏芳先开了口,
“起来吧。”
落木道人略微一惊,遂笑道,
“芳儿怎么啦?你二人初见时他跪地半晌也不见你命他起来,为师不在数年,你竟也开始心疼这徒弟了?”
苏芳当即扶了额头,对师父的话甚是无语。凤笑阳同样有些错愕,依旧跪着不敢妄动。落木道人笑着摇摇头,随后对凤笑阳道,
“罢了罢了,徒孙起来吧,师公也饿了,你快去忙活先。”
凤笑阳没想到老人会说这番婉和的话便放过自己,一时激动得点头如捣蒜。待他走后,落木道人轻叹了一口气却听苏芳说道,
“他心中定以为师父会替我罚他呢。”
“你都未多加责怪,我怎么罚?”
苏芳沉默不语,老人继说道,
“相信你此番因他受伤,必会警醒他一生。笑阳这孩子心性太焦躁狂傲,若经磨砺能得行正途倒也不枉你苦心教导,为师只是心疼,你明明可以避免这些事却没有加以制止,如今你可以全然理解他,他却未能这般体谅你……”
苏芳心知师父所指,正是自己分明可以拒绝凤笑阳胡闹般的易容提议,然而最终还是顺了他的意之事,当下也不予反驳,仍旧是沉默。落木道人遂自责道,
“哎……也怪为师,好好的放那般狠毒的药在房里,作孽到了你身上……”
随后沉思了一阵,回过头来轻拍了下苏芳的肩,道,
“此事交为师,定然想办法尽力使你的右脸复原。”
苏芳眼一冷,劝道,
“不必了师父,你我都知道这伤是没法全然治愈,何必去……”
落木道人随即摆了摆手,微笑着走出了书房。
当晚他便在小亭处放了信鸽,苏芳在书房里听见窗外那展翅的声音,心下知晓师父的办法他只得眉宇微蹙深感无奈。果真未出五日,便有了回应,然而回来并非信鸽,而是一只白鹰以及……一个人。
来人是名身着黑衣、面貌清秀的男子,看样子约莫二十出头。凤笑阳自落云峰回来正巧与他撞见,见那人肩上的护甲处停着一只白鹰,他本心生好奇,但见那人腰间还带着配剑,心底一下子防备起来,遂问道,
“你是何人?来落云院有何贵干?”
男子见眼前的少年挡在门前,一时也有些惊疑,听他此番问语甚是不客气,当下也未予搭理,而是施展轻功腾空跃起,径直进了院门。凤笑阳当即发怒,抽出栓柴的绳索猛力抽过去,连带卷到了那人的手臂就要往回拉。那男子哪里料到这少年还会先行出手,当下放了鹰拔出腰间的剑便朝他刺去,凤笑阳咬牙侧了身刚一避过想回击,却听身后一人大喊,
“住手!”
那男子一见落木道人,赶紧收了手,并招回白鹰抱拳行礼。凤笑阳见势心知大概也是个误会,当下也退到一旁没有再言语。
“乖徒孙,你先下去,这人是师公叫来的,不妨事。”
“哦,好。”
凤笑阳收拾了地上的东西,便识趣的进门了,私下却禁不住放慢了脚步。
男子听老人唤那少年为徒孙,一时眼神也有些惊讶,见那少年走了,赶紧自腰间摸出一个白玉瓶交与落木道人,并恭敬道,
“前辈莫怪,侯爷他……”
他刚一出口‘侯爷’二字,眼见落木道人不悦的目光赶紧改了口,道,
“小的是说,我家主人因在京城王府那边有些要事暂时无法脱身,故先命小的前来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