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菊挑衅不成,只觉难堪,正欲再说,宫主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够了!席间争吵,成何体统!当真是我素日太宠着你们了!”
紫菊顿时不敢再开口,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来。
青竹却浑然不怕,只笑着道:“宫主,你前些时候应允竹儿的新鲜果子呢?竹儿可是时时盼着呢!”
宫主眉间神色微微一缓,没有答话,却是立刻便唤人取了些新鲜水果来。
13、七重雪(二)
席间再无话,青竹吃罢,便径自离席。行了一路,转过假山凉亭,来到一处独立的院子。
这处院子与别处稍有不同,门庭略显得破败一些,门口也只是松松站了两个侍卫。那侍卫见了青竹也不行礼,兀自站在左右,神情冷漠异常。
青竹推门进去,满院静寂,只闻得有浓烈的气味传出来,让她微微皱起了眉。
她顺着气味走进左侧耳房,见房内药鼎上烟雾升腾,两个绿衣小婢边掩口鼻边往内添加药材。
“怎么回事?”她皱眉上前:“今日这药味怎会如此浓烈?”
婢女向她行了礼,其中一人略带些惶恐地答道:“启禀竹姑娘,奴婢两人俱是按往日步骤行事,不曾忘记任何一味药材,实在不知怎会如此!”
青竹命人拿了灯烛,凑近药鼎,仔细观察一下颜色,然后取来一个银勺,伸入鼎内舀了一些放入口中尝试,忽然神情一冷,道:“去把迷迭香给我拿来!”
婢女之一快步拿了过来,青竹打开木盒,凑近闻了闻,片刻后合上木盒,略一沉吟,吩咐道:“你们二人,让药庐里所有人在院内站好,我有话要问!”
二人应声出去,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药庐当执的九人俱在院中一字排开站好,因为不知发生了何事,几人神情均有些不安。
青竹在几人面前逐个站定,在众人惶恐不安的神情中轻轻一笑,指着一紫衣小婢冷冷地道:“来人,把她赶出药庐!”
一声冷漠的“是”后,本来站在门口的其中一名侍卫已经出现在院内,反手绞住婢女的手往外走。
错愕不及的婢女扑嗵一声跪倒:“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请竹姑娘听奴婢解释!奴婢只是奉了……”
“闭嘴!”青竹一巴掌打断婢女的话,神情冷漠:“我不需要听你的解释,也不需要知道你奉了何人之命!拉出去!”
婢女哭叫着被拉走,其余人脸上都露出不忍之色:暗宫里的规矩,凡是被卸了差事的下人,再也没有机会离开暗宫重见阳光。永远不见天日的惩罚,对他们来说,仅次于死亡。
这样想着,众人看向青竹的目光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青竹对众人混合着恐惧与怨恨的眼神视若无睹,冷冷地道:“把今天所有的药都销毁,不许留下一丝一毫!新的药待我吩咐之后再进行炼制!”
众人连忙应了。
青竹让几人散了,又去几个房里看了看情况,发现再无问题,便一边沉思一边出了院子。
用紫焚香更换迷迭香的理由,她自然能猜出。但那人得了迷迭香,又要做什么呢?
她忽然想到一事,脸色立即大变。再也顾不得其它,匆匆回到自己住处寻找什么。遍寻无果之下,她心下大急,扬声喊道:“小锦,你在哪儿?”
忽然有吱吱声低低传过来,青竹仔细一听,不由大喜。连忙巡着声音走到屋后,只见火狸小锦正舒服地趴一身穿侍卫服的年轻男子怀里吃东西,看到她又欢快地叫了几声。
青竹神情一寒,疾步过来从男子怀里夺过小锦,拍掉它嘴里的吃食,反手给了男子一巴掌:“混帐东西!若是小锦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让你性命相抵!”
说着焦急地去检查小锦,确认它是否安好。
被打的男子一脸呆滞,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小锦吱吱叫了几声,似乎也对青竹的行为感到奇怪。
青竹因担心小锦出事,十分慌乱,但慢慢地便平静下来。确认小锦确实无事后,她微微一愣,拾了刚才小锦所吃之物一闻,脸色便变得奇怪起来。
无毒……
她怔了会儿,抬眼去看眼前的侍卫。眼前的男子二十出头,面目憨厚,眼神真诚。见青竹看他,便出一个憨憨地笑来:“我只是喂它点吃的,不是……害它……”
青竹略有些尴尬,想笑又没有心情,想了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殿的?”
侍卫搔了搔头,有些窘迫:“我叫石头。我是厨房里的杂役,不是哪个殿的……”
怪不得自己没印象,青竹这样想着,见他面目憨厚诚恳,难得又是小锦愿意亲近的,便问道:“那我把你调过来陪着小锦,你可愿意?”
“啊?”石头一愣,看了看乖乖地卧在她手上的火狸,有些为难地道:“照顾它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是我不想调过来……我很喜欢我的活计……”
青竹一愣,随即莞尔一笑:“好,既然喜欢就继续做着。但你要帮我看好小锦,除非是你,不许让它吃别人给的东西,知道吗?”
石头连忙点头,咧嘴笑道:“竹姑娘,你真是个好人!”
本来已经转身欲走的青竹听到他这句话顿了顿,眼里闪过很奇怪的神色。石头被她看得不自在,搔头道:“怎么,我说错话了吗?”
青竹失笑着摇头:“希望你以后还会这样觉得!”
她走远几步,又转回来,伸手取下头上斜斜插着的银簪,满头青丝顺肩滑下。她微笑着把银簪递到他面前:“喏,送你!”
石头傻傻地看着她,愣愣地接过银簪,直到青竹走远仍未回过神来。
坐在树上的飞光哈哈一笑,提着自己手里的袋子看了又看,问道:“莲,这袋子里装的,就是青竹所说的迷迭香?”
隐莲点头。
“这不就是一种普通的可当作药材的香料吗?”飞光不解:“那指使之人为什么要用其它香料偷偷换了它?青竹又为什么这么紧张呢?”
“迷迭香入药自然是可以的,但与它极为相似的紫焚香却有令人致幻的用处。”隐莲道:“若是把两香混用,炼出的药便成了毒药了。迷迭香虽然对人有益,但若是给动物吃了,却是致命的。”
飞光“啊”了一声:“原来如此!看来青竹的敌人还真不少呢!莲,你说她毒入骨髓,其他人竟然不知吗?”
隐莲摇头,不再说话。
灯光渐渐暗了下来,重复的一天就这样过去。慢慢无声的暗宫里,只有某些角落传来无意睡眠的众人压低的喧闹声。
“哥几个听说了吗?今日竹姑娘把紫云从药庐里赶了出来!”
“哦?有这等事?那丫头犯了什么错?怎会罚得如此重?”
“谁知道呢?竹姑娘向来心狠手毒得紧,加上宫主把大小事物都交给她处理,暗宫中哪个不惧她?其它三位姑娘也须忍让她三分呢!照我看,这次紫云是不是真犯了错还不一定呢!”
“这话怎么说?”
“紫云进药庐前可是菊姑娘的人!你们想,跟在宫主身边的四位姑娘中,梅、兰两位姑娘都成了宫主的侍妾,菊姑娘现在还有些小,过两年说不准也会嫁给宫主!只有竹姑娘……她跟在宫主身边最久,可是……唉,紫云这丫头也着实可怜……”
“这么说,竹姑娘是有意和菊姑娘过不去了?”
“这我可不敢说……不过,竹姑娘精通医毒,宫主明面上万事顺着她,心里说不定也有些忌惮呢……”
几人这边说着,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正热闹间,冷不防一个声音生硬地插了进来:“你们不要乱说!竹姑娘是好人!”
几人吓了一掉,顺着声音看去,认出来人后松了一口气,纷纷笑骂起来。一人边笑边道:“石头,你跟哥几个开玩笑呢吧?竹姑娘是好人?她若是好人,那咱们不都成了菩萨?”
众人附和着哈哈笑了。
石头抿着唇看他们笑,片刻后固执地道:“不管你们怎么说,她就是好人!”
几人又笑,刚才说话那人与石头熟悉,知他是个榆木疙瘩,正欲嘲他傻,忽然看到他身后无声无息冒出一个白影来,顿时吓得惊叫一声!
几人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来,见他神情惊骇地睦着某处,纷纷看过去。这一看可好,几个人俱吓得猛抽一口凉气!
“宫、宫、宫主——!”
有人结结巴巴地开口,顿时所有人一个激凌,浑身发软地跪倒在地,不住求饶:“宫主饶命!宫主饶命!”
白袍广袖的暗宫宫主面无表情地从呆愣的石头身后走出来,说是走,其实更像是飘,无声无息,几乎看不到移动。他走到之前长篇大论那人面前,细细打量半晌,伸出手把他提了起来:“你说竹儿如何?”
那人被他冰冷目光盯着,吓得险些失禁,闭上眼不住发抖,只发得出“饶命”两字。
宫主眉目森然,左手掐上他的脖子,微一用力,那人顿时两眼翻白,不住挣扎。
其余几人心身俱骇,只趴在地上颤抖地说不出话。
石头终于反应过来,立刻扑到宫主面前:“宫主息怒!他只是胡说八道,纯属无心的!求宫主饶了他罢!”
宫主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求情,冷目打量他片刻,忽然一笑,将手中那人甩出,转而俯身与石头对视:“你是石头?”
“呃……”石头愣愣点头:“是……奴才叫石头。”
宫主冷哼一声,伸出苍白的手:“拿来!”
石头不解:“什、什么?”
“簪子”宫主冷道:“竹儿的簪子,给我!”
“啊?”石头眨眨眼,半天后反应过来,忙捂住自己的胸口:“竹姑娘送、送的,不、不能给你!”
宫主眼神倏然变冷,右手成爪,闪电般抓向石头左胸!就在此时,“吱吱”两声轻叫,一只火狸跳到他的怀里,阻止了他的动作。
14、七重雪(三)
“……小锦?”宫主显然是认识它的,自然也知道它属于谁。转过头来,果然看到青竹正缓步走来,长发斜斜地披下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宫主”她走上前,俏目一转,笑问他:“这个时间,宫主在这儿做什么?”
宫主面无表情看她一眼,站起身来,指了指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几人,冷道:“这几人,杀了!”
几人发出恐惧的呻吟声,有人挣扎着求饶:“宫主饶命!竹姑娘饶命!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乱嚼舌根,饶了奴才们一命吧!”
青竹一笑:“既是如此,竹儿便替他们求个情。他们几人性命又不值钱,犯不着给杀了污了宫主的眼……”她瞥了几人一眼,轻笑道:“只把舌头割了,让他们再无法嚼舌便是!”
“随你!”宫主冷冷应了,低头再看石头一眼。
青竹道:“这人是小锦乐意接近的,你可不许伤他!”
宫主与她对视片刻,点了点头,抱着小锦走了。
唇边笑意渐冷,青竹道:“莫再跪着,自行去刑司领罚!”
几人捡得一条命,忙不迭地叩谢去了。
周围渐渐静了,石头从地上爬起来,神态中仍是有些困惑,似是对刚才之事不甚明白。
青竹心底微嘲,问他:“此刻,你还认为我是好人吗?”
石头搔搔头,半晌后点头:“嗯,您虽要割他们的舌头,但保了他们的命!是好人!”
这下青竹着实愣了,细看他半晌,忽然失笑问他:“石头,你怎会进来这里?来了几年了?”
石头呵呵一笑:“三年了。我家穷,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活,时常连肚子也吃不饱。那时听说城里有处招人,而且给的银钱多,我便报了名……当时也不知要去哪里做工,只被拉到一座大院子里训练了三个月,然后就到这儿了。”
青竹默然,良久喃喃道:“我本该知道,若不是无法,谁会愿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来?”
石头虽不甚懂,但能察觉她不高兴,忙笑道:“反正也不是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十年而已。再过七年,我就可以出去了,呵呵。”
青竹勉强笑了笑:“出去以后有何打算?”
石头咧嘴一笑:“我日日想着呢,等我出去了,就回到家乡,用攒下的钱给家人盖座房子。然后娶个老婆,好好干活,好好过日子。”他说完又不好意思一笑:“我笨,只想到这些,竹姑娘可别笑我。”
“不笑的。”青竹笑看着他,一时间竟他描述的生活生出万分向往来。看着他憨厚真诚的笑容,她忽然心中一动,问他:“石头,你可愿娶我?”
“爹爹,这人是谁呀?我们为何要给他跪下?”
“乖竹儿,这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以后便是我们的主人。你须永远敬他、爱他,护他平安,知道吗?”
“知道了。”
“呀!你受伤了!”
“别碰我!”
“不行,你受伤了!我答应过爹爹要护你平安的。你放心,我会医术,定能治好你的!”
“……”
“竹儿,你爹爹他……死了……”
“……哐当……爹!”
“竹儿,我应了皇兄替他驻守暗宫,你……”
“没关系,竹儿会陪着你。”
“……你知道了?”
“为什么杀我爹爹?他做错了何事?……放开我!”
“竹儿!”
“宫主,竹儿会爱你、敬你、护你一生,但我绝不会原谅你!”
“我不会嫁给你!!”
“莲,她在哭!”飞光探过头,看着榻上满嘴呓语、泪流满面的青竹,心里有些恻然:“……她一定很难过。”
隐莲默然,忽然动身上前,俯身去唤青竹。
飞光微讶,忙跟着到了榻前。
耳边有人轻唤自己的名字,青竹从满是过往的梦境中醒来,泪眼迷朦地看着榻前突然出现的身影,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只模糊地问了一句:“是来接我的吗?”
“接你?”飞光眨眼:“接你去哪儿?”
他清脆的声音让青竹意识到不对,立刻半坐起身,揩去了脸上的泪,细细打量两人片刻,轻轻一笑:“我以为是黄泉使者来接引我的魂魄,但看两位的模样,必定是我想错了。”
飞光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微微偏头看她:“你不知我们是谁,竟不怕我们害你吗?”
青竹莞尔:“我心知自己命不久矣,早就作好了准备,又怎会害怕?”
她神态坦然,当真全无半点惧色。飞光讶然之下,倒不知再问什么了。
隐莲忽道:“你虽毒入骨髓,无药可解,但我可以救你。你可愿意继续活下去?”
飞光既惊又喜:“莲,你愿救她?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