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寿宫和毓庆宫不过隔着一个奉先殿,不用走几步便到了宁寿门。还未踏进去便听里头传来一个小女孩稚嫩的抱怨声:“三姐姐,昨夜我本想去看一眼那些秀女的,可嬷嬷说什么都不让我去,真讨厌。”
“那些秀女本来就没什么好看的。你若是想看,现在也可以去看那些昨日新入宫的娘娘们啊。我额娘的永寿宫昨日便进了一个答应。”
“现在看有什么意思……”
六格格摆手正欲再说什么,却被三格格捂住了嘴。只见那三格格皱着眉,探头探脑地朝宁寿门外看了看,未果。便又沉着脸走上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在偷听。这一看倒是把她吓了一跳,慌忙跪下道:“儿臣不知皇阿玛在此,冲撞了圣驾,儿臣该死。”
未等康熙开口,宁寿门里又蹦出一个小女孩,那孩子望着康熙显然有些好奇,她的手指头点着自己的下巴,眨巴着眼望着康熙,丝毫没看到跪着的三格格着急的表情。
康熙望着那孩子的模样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他打定主意不出声了,看看这孩子会说什么。却听那三格格终于出声道:“皇阿玛,六妹妹年幼无知,冲撞了皇阿玛,还请皇阿玛莫要怪罪于她。”
那孩子听这话,倒是想起了她的三姐姐,她侧目见三格格跪在地上,便嘟囔着:“皇阿玛?”又愣愣地想了一会,终是恍然大悟,学着三格格的模样跪下道:“儿臣叩见皇阿玛。”那声音带着少许不确定和迟疑,却无害怕。
康熙被三格格这一打岔,失了乐趣,心下有些失望。只是留了句“平身。”便入了宁寿门。他对这宫里的格格一直未有留意,现下想那六格格却不知她是哪个宫妃的女儿。出言询问梁九功,他答道:“翊坤宫郭贵人。”
康熙皱眉,好是搜索了一番脑子里的记忆,半响才问道:“可是宜妃的亲妹?”
“正是。”
康熙暗道怪不得他看那六格格眼熟,原来是有些宜妃的影子。
虽说今日不用御门听政,但折子还是一本不落地送往南书房。顾着自己的身子本是安排在二月中旬的巡幸畿甸只有拖到二月下旬。康熙估摸了那个时候天气也更暖和点,走起来应该也方便很多,便准奏了。
巡幸的路线、时辰都由明珠他们安排好了,至到临行的前一天,明珠突然凑到御前启奏道:“皇上巡幸畿甸,多日不在宫内,不知这政务?”
康熙闻言皱眉,这话由明珠说出来虽然说是他的好意提醒,但康熙听在耳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一旁站着的索额图如今是再入这南书房,多了几分人生的惆怅,也多了几分谨慎。他偷偷瞥见康熙皱眉的模样,也不说话,只是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但康熙却没想过放过他,只听康熙说:“索额图,你说说看。”
索额图倒是没想到康熙会把这种明显有某种意图的问题丢给他,他暗吟道此次巡幸只有太子一个阿哥随扈,既然如此,那不若皇上亲自处理,如此他便答道:“奴才以为,皇上此次巡幸京畿,离京城不远,可将折子具送至御前批奏。”
康熙撑着头望着御案上那盆万年青轻言道:“如此便依索爱卿之言。”
他这次本就没想过让其他人接手这政事,上次南巡所谓的太子监国其他几个阿哥辅政那都是身体原主搞出来的劳什子。在他看来,既然集权那就集权到底,何必让那几个阿哥都来分这杯羹,给他的小太子找不开心呢。
明珠虽有意让大阿哥辅政,但康熙都发话了,他也只能垂首答道:“喳。”
19、巡幸畿甸(一)
启程日定得不错,这天刚刚停了连日不断的绵绵春雨。地面上虽然还有未干的水渍,但天边已经出太阳了。上午巳时,銮驾准时从午门出发,康熙坐在里头,伸出一只手指拨开布帘的一瞬间,已有些刺眼的阳光就挤了进来。他撇开眼不去望那天空,转而看了眼骑马跟在銮驾侧边的穆克登,心下有些羡慕。康熙思索着他是不是也下銮驾骑马去,但眼看快要到正阳门了,便打消了这想法。
介于銮驾的速度,今夜康熙便宿在南苑旧宫,第二天直接从南苑出发向南前往蠡县。抵达南苑,康熙未多在旧宫做停留。他去了海户圈养地看他前一个月在南苑围猎捡到的几只小老虎。
有了康熙的吩咐,这几只幼崽似乎有了不一样的待遇。长得也分外快,皮毛已经是鲜亮分明,额头上的“王”字也微微可见。可惜头还是占了大部分体积,看上去没有猛兽的威武却有几分可爱,虎头虎脑不过如此。
康熙伸手掰开一只幼崽的嘴巴看了看,前头的四颗犬牙已经长出较多了,后头的牙齿已经从牙龈中冒出一点点了,舌头上的倒刺也初现端倪。康熙心知那倒刺的锋利便收回手,只是摸摸那幼崽背上软软的皮毛。
背着康熙的胤礽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风范,他学着宫里的奶嬷嬷抱小格格的模样,把一只小老虎抱在怀里,还装模作样地晃动了几下。可那小老虎很不给他面子,冲着他的衣服一口咬下去。胤礽这回不敢大意了,抱着小老虎的手改为捏着它的脖子,硬生生地就把它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然后嫌弃地把它扔在草甸上。
幸而那小老虎的牙齿还未长完全,力气也没那么大,但它还是如愿以偿地在胤礽衣服上留下两个很深的牙印。当康熙看到胤礽补服上四爪金龙龙头上清晰的牙印时,准确地想到“龙虎相争”这个词。望着胤礽皱眉拿着绢巾擦着衣服的模样,康熙伸手轻拉他的小辫子以示安慰,道:“走吧,回行宫。”
此次巡幸畿甸的意图除了考察民情吏治外,康熙还有点小心思。养廉银制度现在依旧是纸上谈兵,至今也没拿给九卿阅看商讨。他思索着先看看京畿地区的具体情况,回头稍作修改再公诸于众,并将京畿五州十九县作为试验点。
蠡县虽是京畿地区,但离南苑也有上百公里。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康熙便领着众人骑马出发,因着随行的人多,也没有骑太快。康熙也算是有闲情看看路边的田园风光,这个节气已经比较暖和了,应是到了插秧的时候。但接连数天的春雨来袭,一路经过的很多田地里已是囤积了大量的水,许多农户都在疏通排水沟渠。
其实京畿这块平原不是很适于做农作,常年冬季干旱、春秋季水涝。但因为京城人口众多,需要的口粮也多,仅仅依靠漕运解决京畿地区数十万人口的粮食问题明显是不可能的,所以从元代开始,这里便划分了大片区域用于农作。
康熙对这农作方面是一知半解,他指着这一大片的水田,向身后随行的侍读学士高士奇询问:“爱卿以为这些囤积的水何时可散去?”
高士奇自幼生在水稻横生的江南,幼时家境又颇为贫寒,下地的事他没少做过。但自入了京,便鲜少去这乡间,对这京畿的水稻摘种的了解也只限于听闻。如今皇上一问,倒是觉得有些为难,他想了想,捡了一个最委婉的说法,道:“这正值冬春季,虽是下了雨,但永定河一带却不至于满溢,河道那块应是疏通着的。臣以为这水很快就会排去。”
另一边的穆克登也接话道:“皇上,依高大人之言,这些农户必能赶上插秧日。皇上也不比忧心。”
康熙“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眼正午悬挂当空的日头,道:“既然如此,便加快脚程。争取酉时之前赶到蠡县。”
穆克登得令,掉头通知诸位随行加快脚程。
到底是下了好几天的雨,马跑了好些泥泞路,等康熙到了蠡县的行宫,下马时才发现他那明黄色的靴子上溅了很多泥点点。换了一套干净的行头,用了晚膳,便拉着胤礽带着一行侍卫出了行宫。他骑马来的时候路过一户人家,看到他们在准备萨满教祭祀。此次康熙前去便是去凑热闹围观的。
再次身着便服的胤礽抬头看着他皇阿玛的后脑勺细声嘟囔道:“这种祭祀宫里也有,有何好看的。”
不想康熙的耳朵是极灵敏的,在这有些吵闹的环境中也把胤礽的抱怨听得一清二楚。他回头说道:“这民间的萨满教祭祀跟宫里的一点都不一样,特别这户人是西林觉罗氏。”
胤礽闻言有了点兴趣,问道:“还能比宫里的好看?”
康熙不说话了,他默道:当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不过是他好奇来望望而已。听闻这西林觉罗氏的祭祀是满洲八大姓氏中最有特色的。
只见那大院北方支着高高的神架,神架上悬挂着六条绸条,索额图解释道:“这六条绸条分别代表祭祀的六位神明。平日里都是寄放在西炕上的祖宗匣里,祭祀的这天一大早就拿出来从南边依次向北悬供在神架上,直至第六位绸条系于北门侧。”
康熙看有人正将第三条绸条上升一位,正是疑惑的时候,胤礽主动开口问道:“这第三条绸条代表的是哪位神明?”
“禀小主子,那是第三位祖宗神。”
康熙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过了朝祭和夕祭的时辰,那这便是背灯祭了。待那人悬供好绸条,便有一男一女手执蛊站在绸条下用满语念唱着祭祀乐,一边念还一边左右摇晃着。外头的人看,不可谓没有喜感。
不一会儿,康熙便听到身旁的胤礽忍不住“扑哧——”的细微笑声。康熙淡定地不再看那左右摇晃的一男一女,而是转眼望向那些端坐在后头的老老少少。一边也不忘吧胤礽拉过来,固定在自己身前,用手捂着他忍不住要咧开的嘴。
索额图见此,上前一步靠近康熙,低头小声辩解道:“主子,这祭祀小主子未曾见过,自是有些失态了。”
“朕知晓,你且不用多言。”康熙说道。
“喳。”索额图依言后退一步,如果他抬头仔细看就能发现康熙不停抽动的嘴角和漂移不定的眼神。所以康熙之所以捂着胤礽的嘴,就是怕胤礽把笑声传染给他。
待那一男一女念唱完毕,康熙也估摸着手掌下的那张嘴不会再咧开了,便放手了。接下来的祭星神康熙是没意向再看下去的,便拉着胤礽走回行宫。
胤礽心知自己有错,便边走边认错道:“阿玛,方才是儿子失态了。”
康熙看似不在意地回道:“无事,不可有下次。”
“儿子谨记阿玛教诲。”胤礽恭恭敬敬地回道。
到达行宫要经过一条不宽的闹市街,街道两旁都悬挂着灯笼,夜晚这块地也是比较亮堂的,因着第二天一早有这蠡县的祛灾仪式,今晚有很多人来闹这夜市。里面摆了很多小摊,虽远比不上京城东华门外的灯市,但康熙也算看到一回夜市了。
其实这样的夜市对他这种“老年人”是没什么吸引力的,吸引的就是那些小孩子。而这一行人中唯一的小孩子——胤礽正用他挑剔的眼光睥睨这些民间私造的东西。
康熙望见不远处几个孩子手中拿着的冰糖葫芦,很有心地问胤礽:“你想吃么?”
胤礽只是望了眼,便干脆地回了句:“儿子吃饱了。”狠狠地击碎了康熙一片老父心……
康熙无奈转过眼,拉着胤礽快步回到行宫。
行宫不比紫禁城,地方虽然小了点,但该有的不会少。康熙走到寝宫外回头对胤礽说:“你跪安吧。”
“儿臣遵旨告退。”
康熙望着胤礽身着的白色便服竟在月光下泛出点点冷光,不禁转过视线。便瞥到了站在柱子旁的索额图,走进了一步,轻声道:“爱卿可记得康熙二十二年正月,你以折请奏为太子增制之事?”
索额图听这几乎是耳语般细小的声音不免颤了颤。这件事他怎么可能会忘了,就在当年三月他便被康熙夺爵贬官。今个康熙竟重提旧事,索额图心思百转回,末了,定神道:“奴才记得。”
“如今爱卿还是持有不变的想法吗?”
索额图咬咬牙,后退一步,跪道:“奴才以为太子与诸皇子虽为骨肉,却依旧有君臣之别,是以理当该增制。”
康熙听他掷地有声的声音,竟然勾唇轻笑出声,他弯腰轻拍索额图的肩膀,轻言道:“既然爱卿如此坚持,那便依爱卿之言吧,回京后交予九卿议事再奏请朕。”
“喳。”索额图闻言,停了一会后才答道。他垂首抬眼瞥见康熙的影子消失在门里才放松下来,却发现掌心被冷汗透湿了。
20、巡幸畿甸(二)
第二日一早,康熙一行人未在蠡县久留,转而向霸州行进。因昨日那行宫的枕头十分不舒服,今早一醒,康熙便觉得脖子和背部生疼的,让梁九功捏了捏依旧不见好,无奈僵硬着脖子上马赶路。
幸而行宫离霸州也不算太远,骑马不过半日便到了。下了马,康熙耐着性子看着霸州知州等人跪在官道上迎驾道:“臣马逸咨恭迎圣驾,恭迎太子殿下。”
“平身。”康熙淡言道,“霸州防守尉何在?”
霸州虽不大,却驻扎着大量的京畿驻防八旗,可谓是守卫京城的重要根据地,康熙此行的主要目的便在此。
“禀皇上,防守尉尚在驻防地,未有见驾。”马逸咨答道。
“皇上,您可要先上行馆休息片刻?奴才这就让人去传那防守尉来。”明珠上前询问道。
康熙闻言,垂眼暗吟片刻后上马道:“不必,朕直接去驻防地。”
驻防地位于霸州西北方向的郊区,方圆二里驻扎着四千八旗兵,其中以上三旗最甚。霸州防守尉领着众佐领站在大门外头,远见康熙一行人策马而来,快步迎上去跪道:“奴才拜山叩见皇上。”
“众爱卿平身。”康熙下马道。他平日里周边大都是儒生,今日一看这些武将,心底倒是升起几分澎湃之感,将马鞭交予身后侍候着的穆克登,道,“拜山,领朕去看看众将士。”
“喳,请皇上随奴才来。”
登上了望台,底下站的是整齐排列的八旗兵。就在康熙在了望台中心站定时,一句气势高昂的“吾皇万岁——”刺穿耳膜,几千人的高呼声在这块平地上竟然有了回声。这些当兵的到底不比朝堂上的文官软绵绵,声音颇有惊天动地的感觉。
康熙垂眼俯视这上千位将士,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感从心底升起,震撼得他不禁紧握垂在身侧的手。然而随之而来的又是浓烈的压迫感和作为皇帝的责任感,自御极以来,他坐在那龙椅上如头顶悬了把利剑,近些年战事、天灾连年不断,朝廷诸臣、蒙古诸王哪个不让他操尽了心。
而今日看到的这些八旗兵却让他联想起那些远驻在全国各地的八旗子弟,那些八旗都是他大清维持统治的干系纽带,却猛然让康熙觉得有种脆弱感。虽说治人在心不在武,但终究是有兵权在手才有踏实感。
思绪如天上的浮云一样,飘远了便再难收回来。康熙回过神已过了许久,他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微微抬手道:“平身。”
他又估摸着就这么一直站着也不像话,便迅速在心底打了个腹稿,而后开口道:“朕知道诸位将士常年驻扎于此操兵练武自是辛苦的,但尔等都是我大清的栋梁,尔等驻守的是大清的国土……”
康熙一言说得虽不是很大声,却很好得起到安抚和激励人心的作用。诸将士闻言无不动容,纷纷跪倒在地。看得康熙其实有些嘴角抽搐的,他肯定听到他说话的也只有站在前头的那些人,后面的人能听到响动就不错了。但人心就是有一种渲染性,前头的人都跪下了,后面的人自然也是随之跪下。
突然,台下一阵洪亮浓重的鼓声传来,康熙正要开口询问,身后的拜山就作揖道:“皇上,这是操兵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