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斋夜话 上——醒初
醒初  发于:2012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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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品丰爱他关心自己,但是抱负不得施展,还是委屈。书仙晓得他心思,一日又带他去看那座书城字库,指点他看进进出出的字人儿。

毛品丰看得奇怪,问道:“怎么,只有歌功颂德的字儿一排排的进出,许多常见的字都被枷锁扣着?”想一想,忽然一身冷汗,难道,皇上又要兴文字狱了么?

书仙看他明白了,也不多说,只将手指在他眼皮子上一抹,又将他带回,软软的偎进他怀中,道:“我可不喜欢你家皇帝,把我弄得一团乱。品丰,你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他?”

毛品丰细细看怀里的人,总觉得他似乎瘦了些,气色也不如以往,稍稍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如今文风虚浮颓靡,这个做书仙的当然也虚弱起来。毛品丰怜他,也就动了辞官回乡的念头。

可他一本辞官的奏折还未来得及递上去,就被人狠狠地参了一本。他少年得志,日日都在皇上身边,自然有人眼红。偏偏他又是个不甘寂寞的主,私底下写了不少诗词,难免有一个两个犯了忌讳的,就被人捉住了小辫。

毛品丰跪在阶下,口里发苦。若晓得有今日,就该听了长恩的话,早早辞官回乡才是,如何要受这冤枉气。

皇帝本就想来个杀鸡儆猴,毛品丰虽然文采出众很得他的心,但是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弄臣,做这只鸡最合适。当下板了脸,叫刑部细细审去。

有些良心的大臣跪着暗暗叹息,这一去,回来就难了。

刚有人走来取下了毛品丰头上那顶乌纱,还没来得及架住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且慢。皇帝,你忘了我的话么?”

上上下下跪着的坐着的都抬起头来,却见大殿中央,皇帝面前渐渐显出一个影子来,竟然是一个男子,一身深青的长衫,衣缝出用白线绣着格子花纹,一双眼睛好看得好像星子一样。

那人淡淡地四下扫一眼,把眼睛定在毛品丰身上:“怎么,我选出来的才子,竟不得皇帝喜欢?难得我从九天上将他带来人间。罢,罢,人间的帝王不要,还是回天上吧,我来时玉帝还怪我带走了他。”

几句话说的上下君臣数十人都愣住了,还是皇帝反应过来,忙说:“这里头必有个误会。朕正想升爱卿的官呢。”

书仙看看毛品丰:“你的意思呢?是留在人间,还是随我回天上?”

毛品丰知道他意思,微微点点头道:“这一世我是个人,自然还不到回天上的时候;微臣既然触怒了陛下,微臣就求个县令当当,算是报了陛下恩典。”

皇帝还有什么可说呢,只好颓丧的一挥手,准了。

听寝宫伺候的小太监说,那日之后皇帝足足做了半个月的噩梦。下面人偷偷传说,谁叫陛下得罪了仙人呢,这些惩罚还是轻的,幸亏他是皇帝陛下,否则……啧啧,就难说喽。

毛品丰抱着书仙坐在回乡的船上,笑问道:“这次可多亏了长恩,长恩长恩,你的恩德叫小生要怎么报答呢?”

书仙在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道:“怎么要报答?这是我报答品丰来的。”

毛品丰不明白,抬起他的下巴,在他唇上轻轻吻一吻:“怎么讲法?不许瞒着我,否则……我在这里吃了你。”说着就把手指探进书仙松松的衣领,抚弄起来。

书仙瞪他一眼,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轻轻道:“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本极爱护的书?写的是怪谈故事。”

“就是后来被人抢去引了火的?那时我是真伤心,只抢回半张纸业,还被烟熏火燎得看不清了。啊……莫不是……”毛品丰似有所悟,目光灼灼的看着书仙。

书仙把脸埋进他怀里,点点头:“我就是那本书。那时你家境不富裕,你只我一本书,日也看夜也看,我一直惦记着。后来被几个恶少年抢去生活,你为了抢我出来还叫火燎了袖子,回去叫你娘一顿好骂。我那时就想着,早早化出形来好来报答你,做小厮也好书童也好,谁知……”

“谁知却以身相许,做了我夫人,可是?”毛品丰坏笑着磨蹭他的肩。领口宽的很,露出一截雪青的衣带扣在颈子上,越发得肌肤胜雪。书仙瞪他,道:“谁是你夫人?我也是男子,还是神仙,怎么不是你做我夫人?”

毛品丰哈哈大笑,笑得书仙拿指甲去戳他脸颊。

回了乡,第二年大水冲垮了原来的桥,毛品丰拿出俸禄修了一座。乡里人为纪念他,就取了名字叫神仙桥。毛品丰不喜欢,只叫它书生桥,时间久了乡人也都这么叫了。他做了五六年县令,终是怜那书仙不能大大方方与他进出相随,索性辞了官带着书仙云游去了。此后几十年也未曾再回来过。

这次返乡,是毛品丰打定主意随书仙修炼去之后,想再看看家乡模样才来。着许多年因了书仙修为,毛品丰还是青年人的样子,但终究是凡人,要想长相厮守就只有修道去。

书仙知道他念头,欢喜得很,却故意对带着斗笠的毛品丰道:“你真舍得?这人间繁华,进了山少说百八十年里是见不到了。”

毛品丰柔柔看着他,道:“你猜猜?长恩不总说,你是神仙,什么都晓得?”

书仙哼一声,不理他,眼里头明明白白写着,你这心思还用猜?

毛品丰更觉有趣,指着不远处两个人影道:“我这点小肚肠当然瞒不过书仙你,那你再看看,那两人又是什么心思?”

书仙抬头一看,就见一个书生样貌的青年匆匆走着,身后远远的跟着一个做船工打扮的男子,躲躲闪闪的好似在跟踪那青年。“明眼人都看的出,那男子在跟踪书生么,是有什么坏心思吧。你也做过几年父母官不管管?”毛品丰淡淡一笑:“那人?不会有什么坏心思。”看书仙怀疑地瞧他,神秘的向他眨眨眼:“也会有神仙不晓得的事情凡人却晓得的不是。”书仙看他得意,又细细看那青年书生,忽然笑道:“自然。不过,有些东西可只有神仙才看得出来。”

任再毛品丰怎么问,他也不肯说,于是被那斯文败类一下子抱住,又不舍得用力挣扎,只好任他抱着,稍微挣动几下做做样子。

毛品丰逗了他一会儿,忽然停下来,将脸埋进他肩窝,轻轻道:“我的小神仙,学生遇见你真是最有福气的事。这些年偶尔还是不安心,我也是你的福气么?”

书仙也静了下来,淡淡把手环上他脖颈。

谁说不是呢。

04.老宅 上

书生桥连接着毛夹里和张家岸。五六步上,五六步下就从毛姓人家走到章姓住地。不过这些年来往来的人家多了,章家岸也住进了不少外姓人家,以邻近的毛、李两姓居多。

李期明一家就是上一代从李巷搬到章家岸的。李家靠河吃河,撑着两叶小舟往来这一带水网,为商家迎送货物为生,偶尔也接几个走亲访友的乡人,拿几枚赏钱。水乡里自然是水路方便,小小的弄堂马车都驶不进的。

这一片地方李家混得精熟,就是王老头家院子里种有几棵葱,李老驼子家有几口衣橱也是晓得的,但就有一处地方陌生得紧,李家两代十一口人从来也不曾靠近,并且只是提起也是要压低声音的。

那便是这一脉无名小河拐角处的章家老宅。

章家老宅是什么时候建起在那小河弯上的,现在是没人说得清了,反正这一带的老人家从爷爷嘴里就听说,章家是本地的望族,眼睛能看见的地方,总有一半是他们家的,那幢漂亮的大房子是乡邻的骄傲,若有人问路,大半会这样说:“哦,你找章大树家啊,看见那边的大宅子没有,过去三四户就是啦。”

就是现在,大体还是一样讲的,只是末了总要拿手在口边一遮,低声道:“走过那老房子可要小心,绕着走,都说啊那里有鬼!”

水乡小地方,家家户户都互相认得,外乡人不多。但今天就叫李期明遇上了一个。早上李巷走了一位老太太,李期明因了同乡之宜自告奋勇的从五六里地外的西禅寺里请来和尚念经。流水席刚吃完,李期明摇着小船一摇三晃的出了水巷,口里嘟嘟囔囔的哼着小曲,就看见岸边上有人向他招手。

李期明一抹脸,端上一个笑把船摇过去,向着岸上问:“客官,可是要搭船?”岸上人摇头,回道:“不,笑声只是问个路。敢问船家,这里要去西边那个开满杏花的烟渚,是怎么个走法?”

李期明闻言,定睛往那人身上望了望,只见他一身青布的长衫,头上一顶书生冠,手里提着个包袱露出一截笔尾。李期明心知他必是外乡学生游学到此,见到水乡好景致就想走一走。亏得这些读书人好兴致,伞也没一顶,还想着什么杏花。

“客官,这有两个走法,一个,顺着这条路直走,穿过李巷,不几步就到了;另一个,拐个弯儿到毛夹里,向南走上书生桥,过了桥走上半里地也就到了。”

那人闻言笑得眼睛弯弯:“书生桥?那小生就走这条路。多谢船家,小生告辞。”

李期明打了个酒嗝,两眼迷蒙的目送那书生离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大声唤道:“客官!走那条路可要小心,要路过小河弯上的大宅子,那里都说有鬼!”

那书生回过头来向他一笑,道:“船家放心,小生自会留神。”顿一顿又道:“那鬼可害人么,乡人都是怎么说的?”

李期明看他一副文弱的样子,倒也不见有害怕的神色,奇道:“客官不怕?无妨,那人家生前都是极好的人,就是做了鬼也不曾害过谁,我们都是不怕的。就是提醒一声罢了。”

书生将鬓边的发在手指上卷着,笑道:“有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心中无鬼,眼中必然无鬼,有什么可怕?多谢船家提醒。”

李期明胡乱点点头,看着他又转身走开了,自言自语道:“这书生小哥儿,倒像是哪里见过的。”一会儿又摇摇头,摘了斗笠叫雨丝落到脸上,凉丝丝的。

“唉,真不该喝后来那两碗酒,都醉糊涂了。”

却不见,那书生沿河走着,唇角淡淡带着的那笑意,居然含着几分淘气。

水乡的风俗,老人去了的头七、二七直至七七都要做法事,在头七之前还得寻会写字的人,用四寸来长一寸来宽的红纸条儿,写上“百无禁忌”四个字,在办丧事的人家及周围乡邻道路各处贴上,好叫去了的人不致作祟。这日便是头七,方圆一二里地都贴得满了。

李期明才将和尚送回寺里去,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书生。那书生一身青布的长衫,头上一顶书生冠,手里的包袱中露出一个书角。这人生得十分人才,一双凤眼含着笑,雪白的脸盘衬着乌黑的发,白的愈白黑的愈黑,就是走路也飘也似的好看。李期明平生就没见过这样标致的人物,就多看了两眼,瞧着他一路走到毛夹里,上了书生桥,沿着河岸南下,一拐弯就消失在小河弯弯里。

李期明拾起船橹缓缓摇起来,心里嘀咕,那个小河弯弯只通两个地方,一个是杏花墩,一个就是那久无人烟的章家老宅。那个书生是……忽而隐约觉得那人面善,似乎什么时候有人问过这条路,仔细去想却是记不起了。

今儿可没喝酒,怎么也糊涂呢?李期明揉揉额角。天原本就阴,这会儿又落起细细的雨丝来。李期明摇过书生桥下,忽的看见贴在桥墩上的红纸条儿却是空的,一个字也没有。

谁家后生偷懒,没写上字就贴了出来?

李期明是一副热心肠,和尚来去都是他帮着接送。每一次回来,都能遇见一个青衫的书生,叫他看见都暗暗犯糊涂:这会儿书生小哥儿,是在哪里见过的么?正在七七头上,他终是耐不住了,摇着小船远远尾随着那书生,过了书生桥,顺着小河南下,水面忽的一转,哎呀,就见那人,直直的走进章家老宅里去啦!

李期明心内一凛,拾起篙子向岸上一撑停船在岸,犹豫了一会儿把牙一咬,将小船拴上就跳上岸,轻手轻脚的钻进老宅子的侧门,贴着窗边站定偷偷往里面瞧。

那屋子原本是章家下人住的,没那许多弯弯绕绕,一眼就看得明白。就见那书生打开了包袱,从里面拿出两帖药来,向床上道:“阿七,今日好些没有?你等等,我这就煎药去。”

床里头有人夹着几声零星的咳嗽回应道:“小少爷,不急,阿七今日好得多了。”床帐应声而启,露出一张脸来,有几分苍白,大约是刚刚那阵咳嗽的缘故,脸颊倒是红的。那人一对眉毛横飞入鬓,就算是在病中,眼睛也是星子一般的亮。

李期明浑身一震,这不是章家的小七么?

05.老宅 中

章七祖上姓王,伺候章家许多代,早不用了。章家上代破落后,这一家子不忍心舍了旧主,仍在老宅子里住着,直到送走了最后一位老爷才搬出来,就在宅子旁觅了间屋子住下,替人做账房先生,日子倒也过得不坏。

章家有鬼的说法,这家子倒从来没有提起过,就是有人问,也是不承认的。乡人知道他一家子忠心,久了也就没人在他们面前提起,只是私下说说,对此说还是从来不疑的。水乡寸土寸金,家家户户都挨着,谁瞒得过谁去?好几户人家都是亲眼见过的,明明没人住的宅子晚上却亮着灯,还有人影晃动。竖起耳朵,还能隐约听见有人低声唤少爷,夜深了更有呻吟辗转的动静。

章家落魄多年,哪里还有什么少爷?

那么这位被章七唤作少爷的人,又究竟是谁?

那个被叫做少爷的书生把药都倒进药锅里往屋后走去,临了还向窗口瞄了一眼,笑道:“阿七,快把帐子放下,小心有风。”

李期明觉着被他眼角扫到,腿一软,竟就无声无息的跪倒在地上,呆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慌慌张张的出了院子,跳回自家小船上,这才发现胸膛里那颗心跳得厉害。

李期明清楚记得,三十年前章老爷喜得贵子大宴乡邻,席上曾抱了小少爷出来,他还夸过那孩子漂亮。席上有一个算命先生说,小少爷耳垂旁有一颗朱砂痣,天生就是风流种。可是小少爷自小身子不好,就没怎么出过门,哪里有什么风流的说法?当年章小少爷的灵柩还是李期明送去章家祖坟的,小少爷去的时候不过弱冠,还不曾娶亲。

刚刚那书生头一转,漆黑的发拂开,耳垂边儿上那一枚朱砂痣,总不是他看错了罢?

李期明心怦怦跳,可就是耐不住性子,年纪一把了还是忍不住天天往那鬼屋跑。

章七的风寒不严重,年纪又轻,几幅药下去也就好了。趁着天候晴暖出门走走,将贴在宅子周围的红纸条尽数揭去。那书生这几日不曾出门,将帘子垂下来坐在荫头里,笑道:“阿七,别瞎忙活了,那些纸条我还不放在眼里。没看见么,上头字都没了。”章七将纸条撕碎了掼进簸箕里,道:“还是小心些好,前些日子少爷抓药去,不就被那些和尚逼得只好绕道回来?”

书生笑着向他招手,章七过去,就被他用手指在额头上点一点:“那你还伤风?明明晓得我十年未曾出门,都不认得路了。”

章七一对英秀的眉毛就垂了下来,满脸的愧疚:“少爷,都是阿七的错,下次一定……”话没说完就被书生截去:“不过一句玩笑,你还认真上了。你这人就是这样,许多年了,还是开不得玩笑。”

章七闻言,心里不好过的样子,垂着头喃喃的好像在道歉,又被他少爷打断。书生看着这个总也不肯从奴仆角色中走出来的人,叹口气道:“快中午了,你要吃什么,我去买去。药我能帮你煎,饭我可不会做。”

章七赶紧道:“不劳少爷动手,阿七好许多了,自己做就好。”一路说着往外头走,还是有几分垂头丧气,磨磨蹭蹭的嘟囔:“就我一个人吃,费什么劲儿?还不如就陪少爷去,也好省许多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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