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宁坚定的眼神闪出微微尴尬。
“放心,我不会告诉蓝老板的——哦不,我会告诉他你很衷心,但是不会说你知道他不喜欢吃云片糕的。”说罢,笑嘻嘻往蓝宁嘴巴里塞了一块云片糕。
蓝宁木着脸咀嚼,觉得这家店的云片糕……确实有点不一样。
正要往回走,远处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蓝宁立刻恢复冷脸,拉起允之就向客栈走,伟岸的身躯将旁人挡在一边。
同一时间,一条小小的黑影扑了过来。蓝宁伸手一格,那条黑影竟然十分灵活地向旁边一闪。停在他俩前面。
允之一直被拦在後面,这才看清楚对面是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站姿倒是英姿飒爽,只是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着实跌份:左边的袖子还掉了一半,露出半截脏兮兮的小胳膊;头上顶着一块破布——或许他自己认为这是一顶帽子也说不定;脸上沾满泥巴和尘土,完全看不清面容;却衬得一双眸子分外精亮。虽然是夜里,仍旧如小狼的目光一样,恶狠狠盯住他们二人。
远处的骚乱接近,依稀可听见“小偷”“捉贼”之类的字眼。
蓝宁的眼眸也在男孩脸上停留了一阵,而後便拉起允之示意他快走。允之刚想说什麽,男孩子却发话了:“站住,不准走!”
蓝宁看也不看他,揽住允之的腰就要抱他跳上房檐。允之却摇着他的袖子拒绝了,而後跑过去一把拉住男孩子的手:“你跟我来。”
男孩完全没防备,被允之拉住手的时候更加吃惊,甩了甩手,没甩开,被拉着跑起来。蓝宁一皱眉,不得不跟上。
三个人躲在黑暗的小巷子里,听见追杀吼叫的声音远去,允之才转过身。男孩子也似松了一口气,而後狠狠推开允之:“你想干嘛?”
“他们是在追你?”
“是。怎样?!”男孩依旧英雄一般抬头挺胸地站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饼,撕咬下一块,示威般大肆咀嚼。动作真如一匹小狼般粗野。
被推了一把的允之本有些不快。可看到男孩逃得气喘吁吁竟然只是为了一块饼,想起自己身陷襄国时的际遇,不禁鼻子酸了。
他摸出怀里剩下的零钱,塞到男孩手里。又想了想,干脆把云片糕也一股脑堆到男孩子面前。
不按常理出牌的允之显然让男孩更为吃惊。他先是瞪大眼睛,而後回过神:“你这算可怜我?”
允之扬起下巴:“错!我只是觉得你跑得还算快!
13.当晚梁允之随蓝尚来到方悦斋前堂
梁允之拉起蓝宁头也不回地走了。
男孩愣住。手里大把的钱扑啦啦直往下掉。可他只是捧住云片糕,努力不让它们掉下去。
走出很远,梁允之才想起一件事——云片糕是买给可嘉吃的。
如今全给了人不说,还把银子也给出去。当然,找蓝宁要钱也一定可以的,但总不能无耻到那种程度。
唉,如果还剩一块也好啊。
正这样想着,却发现蓝宁拿着块云片糕放到自己鼻子底下。
允之很是惊喜,转而又发现有些不对劲:“哪来的半块?”
蓝宁很认真地说:“刚才你塞到我嘴里一块,但没吃完。”
“你!”恶……
回去的时候蓝尚仍坐在店门前喝茶,看见允之两手空空地回来,问道:“好玩吗?”
“哦……挺好玩的。”
允之没有多说便上了楼,倒是蓝宁俯在蓝尚身边表情颇为认真地说着什麽。蓝尚则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一定是在说我——允之这样想着推开房门,可嘉正靠在床上看书。
“回来了?”看到允之,可嘉严肃的小脸上现出大大喜色,“外面很冷吧。”
“你知道我出去了?”
“身上还带着寒气呢。”可嘉摸着允之冒着热气的小脸,满脸灿烂的阳光,“来来来,快跟我躺一起暖和暖和。”
想到没给可嘉留出半点好吃的,心里更加难受。允之像小时候那样,撅着嘴靠在可嘉身边,一句话也不讲。
可嘉搂着他的肩膀:“你出去的这段时间,我又把左羊之交看了好几遍。”
古时,左伯桃与羊角哀结为患难至交。後深山旅行,左伯桃为保羊角哀周全,自愿冻死冰雪之中,以自己剩余的行粮支持羊角哀。羊也记挂左,即便左已死却仍然情义不改。
允之看到这个故事後分外感动,读给可嘉听。可读了一半就睡着了。原来可嘉竟一个人读了好几遍。
梁允之用头蹭蹭可嘉的脖子:“嗯。十分感人。”
可嘉却满脸为难:“难道你没有别的想法?”
允之好奇:“什麽想法?”
可嘉郑重地说:“左伯桃该有多麽爱慕羊角哀,才能作出如此牺牲啊。”
允之立刻跳起来:“不要乱讲古人!我爹说过,义字当先。那是义,是义!”
可嘉倔强地偏过头:“义薄云天这种事当然有。可如果左伯桃有深深喜欢的人,一定不会轻易赴死。我就是这样,若喜欢的人在,我绝对不会随便去死。除非是为他。”
说罢,认真看住允之。
允之则低了头,专心玩手指。
方悦斋座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老板蓝尚长袖善舞,将方悦斋经营成了京城名店的榜样。达官贵人时有到来,门前车水马龙,顾客络绎不绝。
梁可嘉和梁允之就在方悦斋後院下了车。
“你二人就在这里住下。食物用具都还齐全,有什麽需要让允之跟管家说。”蓝尚挥袖指点,“南边通前堂,东边是水井,西边小门可以自由出入。”
他又说:“到了京城,务必要懂京城的规矩。无论你们将来是否在方悦斋做事,都要记住:莫得罪姓李的人。”
允之点头记下。
蓝尚接着说:“更不可得罪姓谢的人。李谢二家都是朝中重臣,在京城中颇有势力。当然,辅带魏家乐家也不可得罪,花家不是不可得罪,而是不可提起。”
两少年点头如捣蒜,最後可嘉叹道:“就是我们要夹起尾巴走路嘛。不然迎面走来一人,我们哪知道他姓谢还是姓李。”
蓝尚一笑:“孺子可教。”
允之接着叹道:“你原来竟然是酒楼的老板。”
可嘉跟着说:“只要不是妓院老板就好。”
蓝尚负手笑看两小孩:“可如果我也开赌坊呢?”
允之与可嘉面面相觑,蓝尚觉得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可嘉坐在床褥里,挺直上身作了个揖:“多谢蓝老板救命之恩。可嘉无以为报,等能行走後就为您做牛做马。”
蓝尚有趣地看着少年:“你这孩子急急担下差事,是怕我先让你弟弟干了粗活?”
可嘉并不否认,牵住允之的手:“他是个书呆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像我,什麽样的活都能做。”
“这麽说我只能安排些写字记账的轻松活计给他?”
可嘉不语。稚嫩的脸上却多了份不卑不亢。
蓝尚警告:“少年人恢复伤口自然不慢,可你已延误了治疗时机。若不专心养病,难免落下终身残疾。”
“我壮得像头驴,才没那麽容易病倒。”
蓝尚哈哈一笑,弯下腰凑到可嘉面前:“小朋友,你休想。”
“诶,你……”
“你二人做的事情我已心中有数。”不等可嘉说完,蓝尚已经跨出房门。
“蓝老板。喂!蓝老板!”可嘉叫了半天却没见回应,圆脸不由阴沈下来,“这个人实在奇怪。”
允之噗哧一笑:“蓝老板就是这样的脾气。他不是坏人,定然不会为难你我。放心吧。”
可嘉听到这些,眸色暗了一下,马上又点点头:“就算不是好人也没关系。他肯千里迢迢把你我带来,就定然不会做什麽不利的事情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我们只管住着好了。但是——如果他欺负你,可一定要对我讲!”
允之狡黠一笑:“欺负我?谁有这个本事。”
讲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王敏,各自出了一身冷汗。
一片沈寂。
沈寂中门帘掀开,蓝老板的脸又从後边露出来:“允之,跟我来认厨房。”
允之答应了一声便急急跟上。可嘉仰着小脸望向落下的门帘,望了很久很久。
当晚梁允之随蓝尚来到方悦斋前堂。
夜深,店已打烊。几名夥计快手快脚地擦桌子。把板凳扣在方桌上。
方悦斋财大气粗,上下共有三层。每一层都有多座炭炉,虽值隆冬,却丝毫不寒冷。
梁可之随着蓝尚一路行到最高一层。疏疏落落只有几个单间,每一间却布置得都极雅致,定然是为贵客预备的。
接近楼梯的门口竖着一块屏风,新画的是九九御寒图。八十一朵梅花涂红了近三朵。点缀在傲骨嶙峋的梅干上。曲折蜿蜒,筋骨似要突破画外面。
梁允之忍不住赞叹:“梅花画得真好。一笔一画都好像要透出屏风外面似的。”
“你懂?”蓝尚问。
“在学堂的时候夫子讲过一些诗画。不是很懂。”
“喜欢麽?”
允之大力点点头:“蓝老板所画?”
蓝尚莞尔,顺手提起屏风边小几上的羊毫笔,蘸着朱砂又涂红一片花瓣。“三九将至,天气要转冷了啊。”说罢将笔往桌上一放,大踏步下了楼,“来,我有事同你们兄弟商量。”
14.元旦加更
“义子?”
梁可嘉眼睛瞪大,黑眼珠几乎要和白眼珠分离了。
允之也屏住一口气,不知该如何接招。
因为前一刻,蓝尚表示想收他们为义子:“我信缘分。遇见你们两个,本来就是缘分。而我又和允之特别投缘。你们可愿意和我结这个螟蛉情义?”
说罢,转头去看允之。
知道蓝老板刚承丧子之痛,听到这个要求并没有太过惊讶。可此时允之不知如何应付,依赖地回过头去看可嘉。
可嘉冷静下来,在允之手上捏了捏,示意他安心。随後说:“很抱歉。不行。”
蓝尚并无不快,只是噙着一抹笑意再看允之。
允之有些无措。可嘉此时却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前方。霎时间,允之的心中也清明了。
“我随哥哥,蓝老板。对不起……”不知道为何,小小的少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随可嘉一起。他答应他便答应,他不答应,自己也决不答应。哪怕一起被扔出门去。
蓝尚一笑:“这麽决绝,不怕我把你们扔出去?”
可嘉一揖:“不是不怕,只是觉得心中惭愧。我兄弟二人宁愿当牛做马报答您,也不便认您为义父。”
“如若答应,以後这偌大家业说不定都可归你们。”蓝尚语气极淡。似乎答应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蓝老板对我兄弟有救命之恩,像亲生儿子一般孝敬你是天经地义。”可嘉回答。
蓝尚一笑:“看来若真想找人报恩,下次需救个有良心的。”
“不是这样——若蓝老板真是斤斤计较的人,早就不会帮我们了。因我兄弟二人不孝在先,不便此时认义父。更何况我二人的境遇您也明白,不祥之人不想拖累蓝老板。”可嘉解释道。
蓝尚点点头,并不问可嘉之在家中到底“不孝”了些什麽:“但只要留在蓝家,你们都要像蓝宁他们一样,改姓蓝。”
这个要求再拒绝的话,就等着流落京城街头吧——两少年心知肚明,於是点点头。
“好。既然我救了你们,就莫再提‘不祥’之类的话。”接着,蓝尚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不拜也好——等那副九九御寒图填好,你们就来帮方悦斋干活吧。”
两少年盯紧再次合拢的棉布门帘,谁都没有讲话。
夜晚休息的时候,允之帮可嘉洗漱过,躺在他身边。
原本是打算分开睡的,允之担心自己睡着後翻身活动会伤到可嘉。
但某天夜里到可嘉身边看他时,发现可嘉正睁大圆圆的两只眼睛。吓了允之一大跳。
可嘉表示:“因为想你,睡不着呗。”
“你每天晚上都这样?”
“嗯。”
自此之後,允之就睡在可嘉身边了。
因为担心碰到对方的伤口,允之入睡时总极力靠着床沿。可睡着睡着,就觉得有一个怀抱搂紧自己。
多了一层安全感,允之便紧紧靠住对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可嘉怀里。脸贴着脸。
今晚二人依旧同床。
躺了片刻後,可嘉在黑暗中小声说:“你知道我为何要拒绝做蓝老板义子麽?”
没有回答。
可嘉接着说:“因为我不是爹娘亲生的。”
沈默。
沈默。
还是沈默。
允之瞪大眼睛的沈默持续了很久,还是可嘉先开口:“我说是真的。爹娘原先一直没有孩子,就托人从外城买到了我。哪知刚买到我,第二年就有了弟弟。”
允之惊讶:“可他们对你那麽好?”
“所以我才更爱爹娘。”
过了很久,允之才自言自语地感叹:“从来没听人讲过……”
“是啊。爹娘都没跟我讲过呢。但我就是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可嘉看上去顽劣,竟然有如此细腻的想法和心思。允之不知不觉握紧了可嘉的手:“难怪他们带你格外客气。好像客人一样。”
“可我觉得他们就像我亲生爹娘。”可嘉接着说,“虽然不知道亲生爹娘是谁,但我已经认过一次义父义母了,也打算像亲生儿子一样报答他们。不想再认第二次。”
说罢,他又轻轻笑起来:“允之呀……我以为你一定会问的呢。你蛮喜欢蓝老板的,不是吗?”
允之急忙坐起身来争辩:“才没有!而且……而且不管你选择什麽,我都不会多问的。”
可嘉的眸色隐在暗处,看不清楚。只是伸出手把允之揽回自己胸口:“睡吧。我都困了。”
寒尽春来,少年的身体如春日抽芽的树苗,长得飞快。
清明前後蓝可嘉——是的,开春之後,两个少年正式改姓蓝——已行动自如。可嘉和允之便像方悦斋其他夥计那样住进大屋,从夜晚擦桌开始,正式当起学徒。
蓝尚仍对他们另眼相看,并未计较两小孩此前对自己的拒绝。常送些美食让可嘉补身体,更时不时在读书上指点允之。
两小孩也知恩图报,努力干活学习,到春末的时候已经可以进厨房帮点菜夥计端菜。
点菜看似简单却最费功夫,要求夥计对店内客人都了解,还要随机应变,还要陪笑脸认打骂,还要跑前跑後,真真要求脑力体力都过硬。
而端菜的也够繁琐:大厨严厉,不同的菜早送一刻嫌烫,晚送一刻嫌凉。更有不同客人点了相同的菜,有的要放辣,有的要加醋。全部都要一一记清送到点菜夥计手里,再由点菜夥计端上客人的桌。
一天下来,被大厨骂,被夥计催,被客人怪罪。夜晚打烊时两小孩已筋疲力尽,恨不得瘫倒地上贴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