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从君行 上——源培西
源培西  发于:2013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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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允之刚要拒绝,男子却摇摇手指追加:“和你的小兄弟,你们一起跟我走。”

亡命天涯这种事,的确不适合小孩子做。而可嘉又重伤在身。如果能有个保护神倒不错。

梁允之思忖了一阵,回答:“我还要问我……哥。”

“他在昏睡中。”

“……”

玄衣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得色,却不是获取成功後的得意,反而是看到可望不可及之物後那种掺杂着失落的神色:“所以,你还有另外的选择麽?”

最终,梁允之艰难地点了点头。

日後若他会回忆道这一刻,一定会觉得:人生中多麽重大的转折与波澜,最初也不过就是点点头眨眨眼睛的事情而已。

自此之後近半个月,玄衣男子都没有再出现。

有时候允之会突然觉得自己孟浪: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随他走”是要去哪里。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可看着可嘉的身体一点点好起来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是对的。

崔疗每日清晨都会来看可嘉,根据伤势情况不断做新调理。除此之外,态度虽然和蔼,却不和两个小孩多说一句话。

济世堂的其他夥计间或提起“蓝老板”,但允之上前去问的时候,却又缄口不答。

这日傍晚,梁可嘉正盯着床头帷幔上的绣花发愣,忽有香气伴着一丝凉风飘入。抬头看去,面前多了个大大的汤碗。

梁允之笑如春风。“帮你熬了些汤,趁热喝。”

可嘉抱着棉被,满脸可怜模样:“我伤重得要死,你不喂我?”

允之心里一阵抽疼:“很疼?”

“疼!”毫不犹豫,一点都不真诚。

“……真是败给你。”说罢盛了口热汤:“熬了一下午的。”

可嘉把汤一口吞下,烫得伸着舌头流眼泪,仍旧连连大呼美味:“什麽汤这麽好喝?你熬的?”

“当然。黄豆猪脚汤。”

“噗……”喝了一半的汤如数喷出,“那不是坐月子的女人下奶用的!”

“快给我喝!吃什麽补什麽,让你浑身长满猪脚!”

经历如此之多,可嘉只觉得看到允之就打心里说不出的温暖。虽然被训,可开心却无法用言语形容。於是乖乖任之喂汤。

对上那双瞬也不瞬的眼睛,允之也心头一跳,低头用勺子认真切开猪脚。

喝到一半,可嘉突然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允之大惊:“乱说什麽?”

“那你怎麽神情恍惚?不是崔疗和你说我要快死了麽?”

允之在他脸上戳了一下,又用汤匙反复搅拌着半碗汤水,迟疑着说:“可嘉……其实救我们的人是崔疗的旧识。崔疗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肯出手。”

可嘉若有所思:“他既然救过我,那麽就恩同再造。如果他需要,就算做牛做马也可以。”

允之不禁惊诧。

为了让可嘉安心养病,他一直没说蓝老板的事情,崔疗自然也不会说。但可嘉今日听到这些,居然半点吃惊的意思都未流露出来。

可嘉也猜到了允之的疑惑,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我们这副穷酸相,如果崔疗肯出手帮一把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能好吃好喝伺候着,必然是有人帮忙啊。只是你不愿讲,想让我安心养病,我也就不多说了。乖乖做猪猡,直到你肯对我讲咯。”

虽然可嘉外向活泼,但心思细腻又做事勇敢。允之因为这份体贴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直到可嘉呲开白牙贴上来:“看什麽呀?是不是看我好俊?”

允之忙躲着眼神按住他:“不要乱动,当心牵扯了伤势。”而後神色黯下来:“你後悔吗?”

可嘉压低嗓音:“胡说八道什麽。我怎麽会是那种後悔的人?”

“可不知道现在你爹你娘怎样。”

“我相信我弟弟会照顾好爹娘。他们都是好人——还有你爹。我们跑远点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知道结果是这样,还会毫不犹豫地救我吗?”允之声如蚊蚋,低头扒拉着被子,不敢抬头。

可嘉闻言,捧起允之的小脸,黑眸认真地盯进对方的眼睛里:“刘风,我最後一遍这麽叫你——给我听清楚。不管是梁可嘉也好,梁永利也好,从来不後悔认识你。以前的事情不要再说。从今以後我是可嘉,你是允之。我们都好好地活着,总有一天能回家去。给我两眼向前看,不准想那些有的没的!”

允之两眼一红,使劲吸着鼻子。

可嘉心头最软的地方狠狠痛了一下。捧着他如捧珍宝,声音有些暗哑:“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如今我们落难,有人相救便是好事。不管那人是谁,都是我们两的债,我们一起还。不准你背着我瞎答应别人什麽!”

允之颇有些激动地说:“救我们的那个人,人称蓝老板。派人捎话来,让我们明天随他走。”

可嘉紧紧搂住他:“好。走就走。”

不问去哪里,不问为什麽。只要你去,我也去。

第二天,襄国下了雪。

梁允之终於还是扶着梁可嘉踏上了蓝家的马车。

蓝家的队伍很长。五辆马车,压着新落的雪,和着以前的旧冰,在路上拉出模糊不清的轮廓。

11.『平安夜加更』

五辆马车里,蓝老板的马车排在中间。梁可嘉和梁允之共乘第四辆。

午餐在马车上用过。一路人马在官道上找地方休息,梁可嘉睡了过去。允之则被叫到蓝老板的马车前。

未及走到,就听见悠扬琴声从马车中传来。如细流,似低吟。绵长悠远。蓝宁冲他使了个鼓励的眼神,梁允之便轻轻上了马车,撩开车帘。

好闻的龙涎香扑面而至,伴着暖烘烘的炭火。蓝老板就坐在榻上,膝上架着一副琴。双目似看向没有焦点的远方,丝毫未察觉有人到来一样。

梁允之也不多话,乖乖坐在下首边的位置,静静听蓝老板弹琴。

琴声如诉,似有千言万语。听着听着,眼睛有些湿了。

一曲终了,蓝老板抬起头看向他。允之擦擦眼睛拍手笑:“真好听。”

蓝老板仍旧望着他,似乎等他进一步说出看法。

梁允之接着说:“琴声低回,婉转如诉。难为蓝老板堂堂男儿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得如此透彻。”

蓝老板似乎感了兴趣,哦了一声。

允之补充:“《叹清秋》,我听爹说过。此曲乃先人缅怀旧识所作。如今蓝老板演绎起来,似乎又添了几分伤怀。蓝老板有思念之人?”

蓝老板却问道:“你爹?”

允之这才发现自己失言。只是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是从村子里出来的野孩子,自觉不肖,令族人蒙羞。”

蓝老板也不多问,放下琴挑开窗帘,对着空旷广袤的平原深深感慨:“好景色啊。回到京城就见不到了。”

梁允之原本心情放松,听到“京城”两个字,却猛然觉得天塌一样。

蓝老板却自顾自接着说:“似乎还没讲过,我的名字叫蓝尚。”

“蓝尚……”允之默默念着,转而问,“您方才说我们要去京城?”

蓝尚点点头。

梁允之觉得心头被人狠狠砸了一下——最後一次和父亲讲话,他曾叮嘱切不可去京城。

虽然答应蓝尚随他走的时候,也曾在心里犹豫过。但梁允之总是抱着半分侥幸:哪会那麽巧,蓝老板就正好是从京城来的?他们兄弟已经够倒霉,上天不会再怎样吧。

而今,已经答应过要随人家走,该怎麽办呢……

回过神,发现蓝尚正好奇地望着他。梁允之没想好该怎样应对,只得呆呆坐着。只听蓝尚又说:“那你们兄弟呢?也来说说。”

“我叫梁允之。我哥——叫梁可嘉。”

“假的。”蓝尚立刻道。

“诶!”

“哪有人提到自己亲哥哥的名字还要打个结巴的。”

允之被说到痛处,警告自己切不可再脸红。可还是忍不住问:“可是你为什麽……”一定要我跟你走呢?想了想,最後还是没问。

“算了,不想说也罢。反正你我初识,想叫什麽随你,回京再说。”蓝尚忽而想起什麽,背起手问,“你今年多大?”

允之大大的眼睛如可爱的小动物:“十三——”

蓝尚深深叹口气:“十三啊……和我儿子一样大呢。”

允之霍地抬起头——很难想象他竟然有个自己这麽大的儿子。转念又一想,也未必不可以。看上去他比父亲年轻不了多少。可父亲毕竟……

“令郎现在何处?”

“他死了。”

允之心头突地一跳——面前男子嘴角噙着苦笑。眼神中的光彩化成黯然悲哀,丝毫没有不诚之意。

蓝尚拍拍他的肩膀:“我带他来入祖坟。”

终於明白他抚琴所怀何人。

车队又要继续赶路。

允之昏头涨脑回到自己的车上,望着可嘉依旧熟睡的圆脸。一时间想起半个月发生的突变,一时又想到父亲的叮嘱。不由得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可嘉突然睁开眼睛,一对黑眼珠滴溜溜转着。允之被吓一跳:“你怎麽突然就睁开眼啊?”

可嘉满脸黑线:“又不是快要死的人,难道要缓缓睁开眼不成?”

允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又看看裹着木板的伤腿。

但可嘉一点也不肯听话。总是把头伸出去张望个不停。

梁允之气急,在胳膊上拧了他一把:“当心着凉!”

可嘉嘿嘿一笑,揉着肩膀露出小白牙:“我们这是在往南走?”

“对啊。你不是看太阳了麽。”

“去哪?”

“去卖你。”

“哦?”可嘉把脸靠在允之肩膀上,瞬也不瞬地瞧着他,似乎要用目光把他的心戳个洞似的。

允之就在这样的注视中用火剪拨弄着炭炉,直到马车在官道上跑起来,才淡淡地说:“去京城。”

梁可嘉仍旧直勾勾盯着允之,压着声音问:“蓝老板胁迫你?”

“没有。没有任何人能胁迫我。”

“那你可记得你爹说过,不能进京。”

允之不再讲话,只是将目光调转一边。

良久,可嘉淡淡道:“不管是不是为了我。既然你决定要去的地方,我便随你一起去。”他握住允之的手,一字一句地强调:“不管京城有什麽。谁敢对你怎麽样,我就和他拼了。”

马车颠簸起来。允之摇晃着身子,把头轻轻靠在可嘉肩膀上。

允之本就纤细消瘦,这段时间更甚。梁可嘉心头泛起一阵柔软的痛,揽住他肩膀紧紧抱在怀里:“你瘦了好多,倒是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像头猪一样,马上就可以上年夜饭的桌子了。”

允之笑着掐了他一把,眼眸闪着快乐的光彩。

可嘉接着道:“知道吗,那天看着你被王敏欺负,我觉得自己血都僵了。当时就发誓,从此以後绝不允许别人碰你半根汗毛。也是那时发誓,从此以後变强变大,一定要能保护你。允之……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的。去京城也好,天涯海角也好。”

允之回手搂住他:“或许爹只是不喜欢京城而已,没你想得那麽险恶。看你那副紧张的样子,都要以身相许了……”

对面突然一阵寂静。

虽然只是小小少年,梁允之也觉得“以身相许”几个字有些别扭。低着头辩解:“我是说——誓言什麽的就不必了。有什麽在心里知道即可。大家都要好好的。”

梁可嘉却紧紧盯着允之,誓言一般:“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都在一起。”

12.少年的眼神如小狼一般粗野

从襄国到京城,需渡黄河、过长江。

好在梁可嘉身体本就强壮,外加少年人长得快。一路颠簸的同时也没延误诊治,快要到京城的时候,伤势竟然也跟着好得极快。

蓝尚有时招允之过去听琴,有时也到兄弟二人的车里看看可嘉的伤势。

有意思的事情很多。比如蓝尚身边的四名贴身家丁,也是贴身保镖。名字分别取了“宁静致远”四个字之一。蓝宁是四兄弟的老大。再比如,蓝家公子是与人武斗而死的。可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却没有人愿意细说。

而更多时间,则是允之和可嘉在一起。说说笑话,想想将来。

为了帮可嘉消遣,允之借了笔墨纸砚来教他识字读书。

蓝尚似乎颇为欣赏允之的素养,吩咐蓝宁,只要允之借书,随便取。不必经过他同意。这样一来,允之便趁这段时间读了不少书。也挑些有意思的读给可嘉听。

全队乘船渡黄河时允之却受了大苦。

他晕船,吃什麽醒神的药也不管用。一天吐三四次,很是难受。大冷天非得掀开窗户帘子,吹着冷风肠胃才舒服些。

怕可嘉跟着受凉,允之就跑到船外去坐着。另一位居然一瘸一拐地跟了出来:“允之啊,你不在我心慌慌!”

望着腿上裹成粽子的小家夥,满脸鼻涕地站在船舱口陪自己吹风的可怜模样。允之只好重新回到船里。爬在窗边边继续狂吐不止。

可嘉就温柔地陪在允之身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後背。嘴巴却坏得很:“嗯……我们同房也有近一个月了。娘子莫不是有喜了?”

“你、给、我、滚!”允之愤怒之余,一口酸水吐在可嘉腿上。

於是,过了长江之後,梁允之安顿好可嘉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镇上客栈好好睡了一觉——本来是在给可嘉读故事来着。可最後睡倒的却是自己。

吃过晚饭,梁允之和蓝尚坐在桌边闲聊。

蓝尚告诉允之,明日便要进京城:“京城鱼龙混杂,达官贵人多,三教九流也多。该注意些什麽,到时我自会教你。”

允之心中一阵紧张,便在神色中表现了出来。蓝尚看到一切,只是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枚银锭子:“这个小镇周边也有不少好玩的东西。教蓝宁陪你出去逛逛,买点好吃好玩的东西。”

蓝尚体贴入微至此,允之心里一热。

江南景色与漠北不同。弯弯的河流穿过镇子,窄窄的街道,青石拱桥。即便寒风也是温凉的。

生平头一回握着一锭银子,允之有些激动。走在镇里觉得处处都新鲜,哪里都有意思。红灯笼、金鱼、水仙……一时间真不知该买些什麽。

最後还是买了一包云片糕——在家乡没见过的那种。

可嘉一定会喜欢的。允之这样想着,把云片糕抱在怀里。

“你喜欢吃云片糕?”难得惜字如金的蓝宁发问。买点什麽不好,居然买烂大街的云片糕。

允之笑着问:“你不喜欢吃?”

蓝宁一愣。他为什麽要喜欢只有小孩子才吃的云片糕?

允之又问:“那麽蓝老板喜不喜欢吃?”

蓝宁很坚定地摇摇头。

“啧啧啧。”允之扬眉毛:“你了解蓝老板超过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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