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允之破涕为笑,扬眉反问:“堂堂谢家二少,用二两云片糕就想买笑?”
“那要多少?”
开玩笑的小孩没有当真:“看二少诚意。”
透着深绿色的黑眸忽而更深了。谢枚靠近他,鼻尖几乎贴住侧脸:“好。那麽这月十五安定河边见。”
28.从死神手上接过礼物
蓝允之还那样愣着,只是手里多了捧桂花云片糕。远处谢枚的背影已经飘远,小小年纪已经有放荡张狂之姿。
只是那个走路的姿势怎麽看都……
有点奇怪。
直到走进树林深处,谢枚才停下脚。不知何时楼妙然鬼魅一般的影子已经出现在他身後。
席地而坐。楼妙然就一声不出地站在他身後。
“二少爷不要紧吧?”他问。
谢枚眼眉一横:“你管太多了。”
後边顿时不再出声。
谢枚低头玩手中落叶,自然看不见楼妙然低头时目光里的一抹不甘纠缠和担心。
自带风流的眼睛眯起之後也能隐隐含着跋扈的杀气:“我觉得那件深红袍子眼熟。”
楼妙然会意。跪地一揖,已经腾空而去。
那天蓝允之偷偷走了侧门回家。
一个人打水洗了两件锦袍。
在黑暗中。默默的,一声不吭。
第二件穿了以前长穿的蓝布袍出门。却被蓝尚拉住了一起吃早饭。
“日後你去学堂前,都一起吃饭吧。回来也一样。”蓝尚笑容温润,“吃过饭穿上新衣服。”
一排小童已捧着各色锦袍待命,有的还罩着云纱。是允之小时候常穿惯的鲜艳颜色。
靛蓝,翠绿,绦红,玄黑……
“锦云坊老板新送的料子,我穿不着。”
蓝允之眼前一热,蓝尚却已经低头去夹菜。什麽都没发生一般,笑得云淡风轻。
九月初十,夫子考政论。
九月十二放课一天。蓝允之随乐杏哉等人去西山看红枫。
九月十四,政论成绩放出。蓝允之议论当今用刑过重,深得夫子赞赏。放课後随乐杏哉等人去喝酒庆祝。地点在禧鸾坊旁边的天客居。
直到深夜,诸位学生公子都已纷纷离去。蓝允之仍旧坐在桌边,双颊酡红,目光迷离。
“一个月了。”
没头没脑的就这麽冒出一句。
乐杏哉在一旁看得担心,差人去方悦斋送信。自己则拍拍他的後背:“是,一个月了。”
蓝允之拍案:“你知道什麽?什麽一个月?”
乐杏哉无意和醉鬼一般见识,无可奈何笑道:“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距离蓝可嘉上次出现已经快一个月了。
他摇着纤长食指:“你不知道从上古郡到京城有多远。”
“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乱坟岗边那条河的水有多冷。”
“我不知道。”
允之嘻嘻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被酒意染成粉红:“其实我是男的。”
“……这个我还是知道的。”乐杏哉冷汗三滴。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
碰!
蓝允之什麽也没说出口,已经一头撞在桌上。睡着了。
直到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脸上,才从一片温暖中醒过来。
头还有些疼。和乐杏哉拼酒的情形忘了十之八九。只是觉得周遭有些奇怪——
床是自己的床,房间也是自己的房间。略显陌生的熏香悠然飘入鼻间。
顺着被角的流光望去,霍然瞧见搭在自己肩膀的一只手臂。
蓝尚微闭双目,枕着一只手臂就躺在自己身边。另一只手就搭在自己肩上。
那好闻的香气就是从蓝尚身上飘来的。
近看他面容安详,没了平日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高高在上。太阳照在他的脸上,细细的汗毛显得透明。下颌一层胡茬,显示了昨夜的疲惫。
蓝允之看得有些出神,直到蓝尚醒过来都几乎没发现。
蓝尚笑着摸摸他的额头,又揉揉柔软的头发:“醒了?小酒鬼。”
眼睛发红,透着倦意。
蓝允之顿时面颊胀红着坐起身:“昨夜允之丢丑了。劳烦蓝老板照顾。”
蓝尚却依旧枕着一直手臂向上望着他。直到蓝允之脸上那抹红晕满满蔓到耳根,才轻轻笑着说:“还是醉了以後乖一点。”
允之愕然。
蓝尚玩味笑道:“想知道你昨夜醉酒都做了什麽吗?”
蓝允之急忙将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衣物都是新换的,怀里多了可嘉送来的两只泥娃娃外。除此之外,一切安好。
谁帮自己换了衣服?
还有呢?
蓝尚已经起床,哈哈笑着走出门去了:“你也收拾一下。吃饭去读书吧。”
可是……
可是昨夜到底发生了什麽?
带着如此疑问洗漱完毕。两个娃娃就在桌边笑眯眯望着他。
想了想,还是揣进怀里去吃早饭了。
顿时,在萧瑟的秋风里胸口觉得暖了很多。
蓝尚什麽也不说,什麽也不问。只是那天的饭菜清淡了很多,还增添了护胃的粥。
不过到了下午,蓝允之突然想起今天还有件棘手的事。
安定河。
安定河本来不叫安定河。
老百姓口中的胭脂河才是安定河的本名。因为定了都,觉得胭脂河几字不够雄伟,配不上帝都的威武霸气,遂改了个无聊的名字。少了遐想,多了俗气。
可安定河还是和以前一样。绕京城一周,曲折婉转,经年不冻。周遭莺歌燕语,红灯锦鲤,丝竹不断。
及时行乐的好去处。
物的本并不因它的名发生任何改变。
而蓝允之从两个时辰之前才开始发傻。
那天不过一句玩笑,也没将谢枚的话放在心里。
散学的时候,随乐杏哉一行走出书院。迎面就走来几个人。
看清为首那人是谁,倒吸一口冷气。僵硬着手接过描金点漆的红帖子、一束水仙和两只锦盒。就好象从死神手上接过礼物。
29.我愿倒贴一夜恩钱
“少爷请蓝公子不必费心准备。想要什麽只需从盒里挑即可。若有不遂心,随时差遣小人去办。”
北府镇大名鼎鼎的杀手何时化身花童?
楼妙然将请柬花束挨个展示不说,还将两只锦盒当着一众学生的面打开。
几样精致点心,一套锦袍。
白色的,和方桐辉那天弄脏的一套一模一样。
另加所需配饰。带钩发簪一应俱全。
然後,楼妙然和他身後的随从就各自托着一只锦盒,淡淡地从蓝允之身後一众同学脸上扫过。而後目光在李剑和方桐辉脸上停留许久。
用那种他最擅长的剐刀般冰冷的眼神。
!!当当,书本落地一片狼藉。
自此之後,再无人敢骚扰新生蓝允之。
清冷秋夜。安定河却很热。
飘在空中的粉红色的热。
星星点点游船遍布。有画舫,有小舟。悬挂粉红灯笼或荷花灯。漆黑的河面,点点的亮光。远远望去,疑是星空落凡间。
有姑娘少年坐於船头奏一曲雨霖铃。婉转凄切,柔情万种。
远远地,蓝允之就看到那抹高挑挺拔的身影。
全天下恐怕只有他能驾驭那种夸张的红。鲜艳得如一笔浓重的彩墨,立於拱桥之上。年纪轻轻已有仙人之姿。恣意飞扬的红发,精致如妖的面容,狂傲放荡的姿态又似云间散仙。
看见他来,谢枚笑得眼睛弯起来。眼尾细长的纹路里尽是风流。
“我以为你不来。”他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允之的手。竟然是冰凉的。眼神里透着难以言明的紧张和欣喜。也不问为什麽蓝允之没穿他送的衣服。
“您都派出了楼大侠,在下怕明日横屍卧房。”
不动声色撤手,却没能撤出去。反而被捉得更紧。
“给你看样好东西!”他说着,大步流星走起来。允之就被他捏着手,亦步亦趋跟在身後。
这里是禧鸾坊的船,那个是留香楼的名伶。李家的茶点,明家的小吃。伸着纤长的手指一处又一处指点。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扬起头,看见他线条分明的下巴和薄薄的红唇。
人怎麽可能精致成这样呢?
谢家出美人。
谢恒远刚出道时便以白面将军闻名沙场。传闻其子谢桓也是貌若潘安的翩翩少年郎。而谢家女更是贵为皇妃,凭亲生的孝王子母荣子贵。
可唯有这位二少谢枚。美得遮天蔽日。
一轮明月之下长身而立,言语激扬,笑容狂放。眉目流转间,京城的山河都失却颜色。
坊间传言他的容貌已远远超过其姊谢妃。如若变成女儿身,那麽当朝艳史将会改写。
可蓝允之间或与人聊起谢枚时,旁人都露出怪异神色。问到细节,更不愿多谈。
而他自己的笑容里也有太多杂质。不论怎样笑,眼睛深处都是冷的。
就好象他那双眸子。不论怎样黑,都是透着些淡淡的暗绿。宛如掷入湖底的绿宝石。
“看什麽?”
耳边热气氤氲,回过神才发现谢枚贴近了他。深深凝望住自己的脸。
“你在看着我出神。”谢枚很认真地说。嘴唇就要碰见鼻尖。
“我没有。”不由自主就想逃避。却被揽住腰,向前一扯就跌到那个人身上。
那支有力的臂膀干脆扣住他的腰,谢枚高高的身体倾下,像端详一件珍品。透着暗绿的黑眸下暗流汹涌,海藻一般的发丝飘在脸上,痒痒的。
“蓝允之。”他认真地说,“我……”
蓝允之突然感到一阵慌乱:“有,有人。”
谢枚置若罔闻,仍旧入神地不断接近:“不要管他们。我想要……”
“二少!真的有人!”
最後不得不使出杀手!,蓝允之伸手胡乱一指。真的分散了谢枚的注意力。这才挣紮着跳得远远。
凤目顷刻暗下,谢枚顺着蓝允之指向的地方看去,还真有一条可疑的影子隐在暗处。
说是一人有些过胖,说是两人却不见缝隙。仔细听去,竟然还有些暧昧不清的喘息声,伴着那条影子有规律地起伏耸动。
虽然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但两人不约而同就明白了什麽。蓝允之满脸烧得通红,却没扯到谢枚的袖子——那位已经沈着脸地朝人家走过去了。大步流星,怒气冲冲。
“不要!”
蓝允之话音未落。谢枚已经从拎出一对男女。衣冠淩乱,发丝散落。看打扮就是哪家的花娘和恩客,寻找野趣在街上偷欢。带着惊吓和不满的尖叫被谢家二少一脚一个踢进水里。
允之看得触目惊心。谢二少却笑得前仰後合。
还摊手做无辜状:“当街媾和,给他们点教训。”
“可也不该踢他们下河吧?”
难得二少有耐性解释:“天子脚下不准伤风败俗。若是被巡街官差看见了可是会驾着游街的,下河洗个澡算什麽?”
蓝允之早已甩袖走开,不再理他。
谢枚高声叫着他的名字追上去,长长的衣摆随风飘扬。
岸边船上各处女子闻声看来,目光触及谢枚如若笼着烟霞的身影,无不轻声吸气。
“我愿倒贴一夜恩钱。”那晚之後,翠怡轩的头牌姑娘说,“不求春风一度,只要能和谢家二少爷下一盘棋。”
被追上那是走投无路的事。
河岸尽头,枫桥月明。蓝允之被一座大型画舫震惊。
那样的做工,繁复的彩绘,那般的灯火。静静靠在岸边,如若银河香船误入凡间渡口。
因为奔跑而稍微带着轻喘的声音从耳後想起:“喜欢吗?”
谢枚伸出双手,从他身後扶着桥栏,宛如拥抱一般。笑得自得又有把握:“它就在这里,以後只要你想,就上来。”
已经有撑船的小童作揖:“见过蓝公子。”
30.声音是沙哑的 带着急躁的渴盼
蓝允之定定望着眼前一片灯如繁星,怔怔说:“路有冻死骨。”
谢枚不解:“什麽?”
“二少可知我未进京的时候,连二文钱一个的素包子都买不起?”
“我当然知道。”
蓝允之讶异地回过头,竟然对上一双异常认真的眼睛。
“那天街头碰到我,你应该明白我更喜欢那样的生活。眼前这船、这人,都是我娘一个子一个子攒出来的。我用的不是谢家的钱。”
允之不解,对上谢枚异常认真的眸子。
“没错,那天我是乔装了去玩的。但我的确讨厌谢家。如果有可能,不想和谢家沾上任何关系。更没在喜欢的人身上用过谢家一文钱。”
喜欢的人……
二少与谢家的纠葛已经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句“我喜欢的人”。那样的眼神,那般的举动。
赠花船,送锦袍。傻子也明白谢枚的意思。
蓝允之登时觉得有一万只蜜蜂在头顶盘旋。嗡嗡的声响里不知该怎麽回应。
谢枚的气息已经入潮水铺天盖地压下。龙涎香混着年轻男孩子青春的气息。暴烈又霸道,青涩又赤诚。
满脑的慌乱。
蓝允之紧紧捏住桥栏杆,任凭怎样强装镇定也免不了紧张。轻轻後退一步,却撞上他拦过来的手臂。
谢枚就这样凑了过来,潮热的鼻息喷在脸上。
允之慌张地瞪大眼睛。
“噗——”
脸颊被吹了一口气。谢枚已经远远跳开了。指着小动物般惊惶的蓝允之,笑得前仰後合。
那个原以为要落下来的吻,却最终只是变成了一个恶作剧。
“逗你的!哈哈哈……你可真乖,一逗就当真了。”谢枚拍着桥身站立不稳,发间的玉簪都要跟着摇断了。
蓝允之咬紧嘴唇一步一步走过去。直勾勾盯住谢枚那双几乎要笑出眼泪的桃花眼。
“生气了?下次不逗你了好不好?走走走,上船去喝酒。”谢枚挑着眉毛,保证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不是我乖。”蓝允之眯起秀气的眼睛。然後垫起脚尖,鼻尖碰在谢枚的脸上,“而是我当真了。”
这次紧张的变成谢枚。
与他美艳无双不同,蓝允之的清秀如深山泉涧,空灵俊逸得像块水晶。而此刻半睁半闭的眼睛和秀丽面庞笼在画舫的红灯之下,染上了一层致命般诱惑的气息。丰润柔软的唇轻轻翕动,幽兰一般地几个字眼飘出来:“允之的心思,二少当真不知道?”
说罢,又向前跨了一大步。整个人靠在谢枚胸前,双手也攀上他的肩膀。
谢枚的心头狂跳起来,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气浑身乱窜,直到小腹胀鼓鼓的。他一伸手就握住对面那个比自己纤弱了一圈的腰肢,不禁心头荡漾。贴着对方的耳朵问:“所以,你想对我说?”
声音是沙哑的,带着急躁的渴盼。
“我想说……”蓝允之攀着谢枚的耳朵呵气。“想说……你真是坏透了!”
谢枚只觉得腰间一紧,肩膀被人重重一推,接着下盘也被扫了一脚。整个人就向桥下翻摔去。
“蓝允之!你想淹死我啊?!”
幸亏自己平时没有疏忽练功,紧要关头还能捉住桥栏。不然明天花街柳巷将传遍谢二少化为落汤鸡的段子。
谢枚也不急着跳上来,只是挂在桥栏讨伐无情推自己下水的人。长长锦衣迎风飘扬,荡来荡去像个倒霉的布偶。
蓝允之抱着肩膀做个鬼脸:“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二少莫挂得太久啊。吓到游人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