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跟在身后,见那几个太监走得甚快,刚想叫他们慢些,又怕被瞧出端倪,只好强忍了身后那丝隐隐作痛,大步迈
上前紧紧跟着。
好容易七弯八拐的总算是走到了栖凤阁前,等小太监通传后,敏之硬是扳着腰段子走进去,刚要行礼,只见殿上无人
。正在茫然之际,一宫女笑盈盈的走出来朝他行礼,“贺兰公子,娘娘请您偏殿见驾。”
敏之绕过镌刻着百花云纹图的鎏金铜鼎进到偏殿,只见武皇后正歪坐在座榻上,一手托着釉青如玉的茶盅,凤眸似眯
未眯,声音尤是慵散,却又仿佛隐着一抹无形的压迫,“可是敏之来了?”
敏之忙挽了一片衣角就要行跪拜之礼,武皇后抿唇笑道,“免了罢。”
敏之正想着下跪困难,听闻皇后一言,忙不迭的起身,作揖道,“谢姨母。”
“敏之此趟辛苦,”武皇后眼帘微抬,深邃却又清亮的眸子里流转过一丝流光溢彩,“明日早朝,龙颜大悦,必会重
赏敏之。”顿了顿,不等他回话,又接着道,“敏之此趟有功,也算是替姨母争了回脸面。”
敏之也猜不透皇后此番话的用意,总感觉在她那双玉石般明亮眼眸的直视下,自己无处遁形。
才鞠躬行了一礼,正要说话,武皇后蓦地起笑道,“敏之难得出去一趟,也算是历练了。倒不知,长了几分见识?来
,说给姨母听听。”
敏之一顿,心里立时涌起几丝异样情绪。
皇后几句问话分明不在其意,若是用来投石问路以作试探,却也着实牵强了些。
见敏之半晌不曾回话,武皇后也不急着出声催促,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将盅子轻轻搁在了旁边桌子上,这才轻悠
悠的开口,“你可知,本宫为何急着召你前来?”
见敏之摇了摇头,武皇后挑眉淡笑,笑意在眼角氤氲许久后才道,“那你可知,本宫为何让皇上,册封你为左散骑常
侍吗?”
敏之大惊,脱口而出道,“什么!”话音刚落,才反应回神,又忙忙地俯身跪了下去,低着头,心里却是惊惶到了极
致。
那闲官竟是皇后所赐?
一道模糊不清的念头在脑海如电飞闪而过,敏之似乎抓住了什么,然而那光消逝得太快,还未等他捕捉及时便已不见
踪迹。
“起身吧!”武皇后丝毫不计较他话里的莽撞,等他站起身后,一手触摸着茶盅的边沿,仿似无意般叹道,“近来,
本宫也琢磨着,这武氏一族里,能挑得出风头来的,也没有几个。老的老,死的死,后一辈里,只有你和承嗣稍强一
些。”
冰凉的触觉从指尖直传入心底,武皇后淡淡扫了敏之一眼,清冷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温柔,“舞象年华,正值心思敏锐
勃动之期,你既是我亲侄儿,平日里犯个小错什么的,姨母又怎会不替你担待着。”
一席话落,各类意思尽含其中,只听得敏之心剧烈跳动,仿佛一张无形的网从头顶压下,令他感到一阵透不过气来的
胸口发闷。
哪里还敢多言,敏之俯身作揖,顺势接道,“侄儿过去少不更事,做了错事,实在……实在是罪该万死!”
武皇后遽然而笑,道,“罪该万死倒谈不上,只要你记得姨母对你好,把你当成亲生儿子一般来疼爱,便是了。”
敏之心中猜忌稍纵即逝,赶紧点头称是,“敏之断不敢忘。”稍停片刻,瞧着武皇后心情甚好,敏之鼓足了十分勇气
试探道,“姨母,侄儿还有一事……想求姨母的示下。”
一抹意味深长的了然之光在眼底滑过,武皇后嘴角笑意扩大,再次抬眼看向敏之时,眼光温柔如水,“何事,敏之只
管道来。”
33.世袭国公
敏之硬着脖子,将心底的话一口气道出,“侄儿求姨母,赦了武家兄长回长安。”才说完,背后额角即刻渗起一层细
汗,偏又不敢去擦,只得任它凝结成珠,顺着脸颊滑下。
“武承嗣?”武皇后慢慢站起身,捏了捏绦着金边的宽袖,缓缓踱步走下座榻,“这可就奇怪了,”悠扬却又带着一
点疑惑的话语,如冰丝缠绕进敏之的耳蜗,引得他只觉自己身处冰火两重天,难受得紧,“这武承嗣,分明是你告了
他的罪,让他被贬西北绝域,怎么今儿个,你倒替他求起这个情来了?”
武皇后的话清悦缓慢,一字一句落在敏之耳中,竟如暮鼓晨钟敲得他心头嗡嗡作响。
敏之一愣,许久也未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是……是我……”
怎么从未听风若廷提过?敏之心底黯然想道,他牙关咬这么紧,自己又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这下可闯大祸了!
思绪才在心里辗转而过,武皇后踱步走至他身边,眉眼笑如弯月,语气却是清冷如霜,“敏之,本宫这个做姨母的,
可算着实偏袒你了。若不是为你,本宫岂会狠下这个心,将武氏后人送至那终年见不得阳光的地方?”
敏之闻言,顿时汗流浃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更多的是惊惶不安,“敏之当年年幼任性,不懂事,才会有此糊涂一
举……”
支吾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若不是一早便答应了风若廷,若不是今日见皇后主动提及,敏之真想就这样放弃
的喊道:算了,赦不赦免的您看心情吧!
然而话已道出,岂有收回或更改之理?敏之再惶遽也只能咬着牙僵着脖子继续胡乱掰道,“少时行事到底偏拗了些,
如今侄儿有意替姨母分担烦忧,这武家兄长将来也是能派上大用场的,侄儿岂敢为了私仇而枉顾大事?”
武皇后绕着敏之走了一圈,反身至座榻上坐下,轻声哼道,“你说逐便逐,你说赦便赦,贺兰敏之,你把这帝皇意旨
,当成了何物?”
敏之脸色刷地一白,迫于武皇后那无形且强大的压力,他几乎想要弃械投降——那武承嗣究竟能不能回来,也不是他
能力范围所能触及的了。
武皇后凤目静静直视着敏之发白的脸色半晌,等他终于顶不住张口欲言之际,才微然起笑道,“不过,此次你治水有
功,皇上龙颜大悦之际你提出赦免请求,或者本宫还可以帮你劝言数句。”
敏之一听,哪里还有不同意的,连忙鞠身行礼,腰身弯成一道拱形,“谢姨母,谢皇后娘娘。”
“‘贺兰’这个姓氏,到底偏外了些。”武皇后唇边漾起一抹别有深度的笑容,道,“若是本宫赐姓‘武’,敏之可
愿意?”
“愿意。”敏之身子依旧半鞠,不敢妄动,“能得‘武’姓,实属敏之的荣耀。”依她之前所言,再加上这赐姓一举
,莫不是……
武皇后不再多言,只点了点头,又说了些闲话后,便叫他退了下去。
等敏之退出栖凤阁后,武皇后眼角的温柔瞬间散去,淡冷的黑眸宛如大海般,微波荡漾。
且一次治水有方,还是令我无法尽信与你。虽试不出你的归顺之心到底有几分,但这失忆后的性子,却比从前容易掌
握得多。
武皇后端起茶盅轻抿了一口,揭盖之际遮住了眼底深光一闪而过。
当初将风若廷留下安置在你身边,虽是一步险棋,却是正巧碰在了对着上。你若真无心归顺,依着你对本宫的不讳之
言,赐你死上十次也足够了!
走出栖凤阁后,敏之这才感觉脚下发软,有些站立不稳。
咬牙在心底暗骂了几句自己没出息后,敏之扶着梁柱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吁出一口气。
好容易撑着回到太尉府时,门口丫头侍从早已站了许久,见敏之回来,忙纷纷鞠身行礼,“大公子回来了。”
敏之被众人簇拥着走进大厅,这才见荣国夫人搀扶着两个丫头,巍巍颤颤起身朝敏之走来。
见敏之平安归来,久日未见,荣国夫人不免又是两行老泪纵横,一手死死拽着敏之说了好半晌话,才在丫头们的哄劝
下回房歇息去了。敏之这才得知,不日前荣国夫人偶感风寒后,便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就是宫里
皇后来人传话,老夫人也是时去时不去的。
敏之想着依荣国夫人这般高龄,能撑至如今也着实不易,想来也是大限将至,留人不住。
又问了府内侍卫,得知风若廷仍未回来,敏之不免心有担忧,一夜未曾睡好,次日凌晨不过二更时分便起床盥洗更衣
,唤了下人备好软轿后,往宫中方向去了。
站在宫门口百无聊赖的等到三更时分,晨钟敲响,众大臣齐涌进殿,参拜天子。
果然不出武皇后所料,狄仁杰和敏之淮南一行,治水有功,圣上龙心大悦,朝堂之上宣旨加封,晋升狄仁杰为御史中
丞,贺兰敏之世袭外祖父爵位为周国公。
此旨一出朝野震惊。
虽然对狄仁杰的晋升众大臣并无反对之词,然而敏之的世袭之位却引来连连不断的议论。更有几位大臣上前奏请,口
中犹自喊着‘此举万万不可’等言。
未等高宗发言,武皇后却先震怒了,“大胆!圣旨已宣,皇上金口一言,岂有收回之理!再敢滋生言论者,一律拖出
去。”
慑与武皇后逼人的气势,那几个大臣只得息声退回原位。其他略为不满的人,也敢怒不敢言的只拿眼睛瞪着敏之。
敏之即便是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心想着,若是视线能够杀人,此刻他已是遍体血痕横尸大殿了
。
抬头飞快瞟了殿上之人一眼,不过是一掠而过的速度,却依旧让敏之看清了武皇后深藏眼底那微不可见的一抹冷笑。
敏之瞬间回神,思绪才在心中闪过,只见皇后朝他不着痕迹的使了一个眼色,敏之恍然大悟,忙清了清嗓子一步上前
鞠身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奏请。”
高宗将那已到嘴边的“退朝”二字硬生生咽回肚里,颔首听敏之道出其意后,脸色随即沉了下来,“此非大赦之日,
岂能随意说赦便赦?”
“为何不能赦?”武皇后坐在一旁,嘴角挽笑,笑意未到的眼睛里却是无一波动,“难道我武氏一族的人,就该受这
流放之苦不成?”
“这,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见武皇后满脸不悦,高宗忙笑着安抚,“皇后切勿动气,朕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武皇后侧目瞟了身边之人一眼,柳眉轻挑,大有不怒而威之势,“皇上若不肯准奏便罢了,何苦左
右言语推迟?近些年来,皇上瞒着我做的决定还算少吗?”
一席话落,高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又不敢真跟皇后动怒,只好袖子一甩,负气道,“好好好!
朕依你便是。让他回来,让他回来!”
说完,高宗也不等皇后,起身便往侧殿走了去。
敏之等人忙跪地恭送,抬头之际见皇后朝他所跪的方向淡淡一瞥,眸底深光飞闪而逝。
敏之心知以方才那形势而看,即便是不用自己出言奏请,单凭皇后一人之力也足以令皇上颁布回朝令。可她为何偏要
自己当着朝臣的面,替武承嗣亲自开这个口?
走下阶梯,还在思忖之际,狄仁杰几步走上前拽住他道,“贺兰。”
敏之回头对上狄仁杰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脸上瞧不出一丝神色变化,“狄大人。”
简单而疏离的称呼,惊得狄仁杰心一震,手下意识缓缓松开,口中却仍道,“贺兰,你不该奏请武承嗣回朝。”
狄仁杰审视着眼前这人,依旧是那明亮耀眼的星月水眸,此刻却澹然的仿如无风的湖面,静得瞧不出一丝端倪。
陡地,敏之悠扬起笑,眉目间的笑意如流泻的阳光,明朗清逸,“狄大人还欠我一命,我可记住了。”说完,转身迈
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出宫门,少了那抹常伴左右的身影,敏之突然感觉心底有些空得厉害。
抬头望了望阳光明媚的天空,敏之微然蹙眉想着,也不知太尉府派出去的人,有没有寻到风若廷……
正在心底胡乱思索,一道阴影笼下挡住了眼前光线,敏之微眯双眼看向来人。
“贺兰公子,”熟悉的声音响在耳侧,即便是背对阳光看不清来人的脸,敏之也能一听即出:薛御郎!
撇了撇嘴角,敏之侧过身面向另一方向,正眼也不瞧他,“薛大人有事?”
等了半晌未见声响,敏之疑惑转头,见他正勾着唇角望着自己轻笑摇头,“多日不见,贺兰公子的官腔倒是愈发的熟
练起来。”才刚说完,薛御郎手掌轻轻一拍额头,故作惊悟道,“对了,你瞧我这记性。现在得改称‘周国公’了,
是不是,贺兰公子?”
敏之直视了薛御郎的目光许久后,才弯唇而笑,“正是!薛大人以后可要记住了。”
薛御郎一愣,一缕疑惑在眼底如电般稍纵即逝。随即,他扬唇而笑,话语里携着明显的戏谑,“贺兰公子出去一遭,
倒变得更有趣味起来。”
敏之嘴角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剜了他一眼后,正要离开,薛御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意盈溢地凑至他耳边低声道
,“贺兰公子,久日不见,薛某对公子,可是想念的很呢!”
34.太子相邀
“是吗?”敏之微微一笑,黑眸仿佛触手温润的宝石般透亮清莹,“可是,我却从未想起过薛大人的样子。”
丝毫不被敏之的话感到气恼,薛御郎俯身靠近,唇畔在他耳垂上一扫而过,低沉的嗓音伴随着悸动传至敏之心底,令
他身子无端一僵,“无妨,薛某可令公子牢牢记住,再也无法忘怀。”
薛御郎的唇自敏之耳边缓缓移开,转头对上他视线时贴着他的脸庞滑过,柔软的触觉让薛御郎心底霎时涌起一股难以
言喻的美妙。
敏之手指蓦地一紧,薛御郎那肆无忌惮的举动,几乎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内心那想要揍人的欲望。
“薛御郎!”敏之怒视着眼前的人,喷火的眸子簇簇燃烧,仿佛要将他化为灰烬一般。
薛御郎与他四目相对,两人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敏之甚至可以从他黑如曜石般的眸子里,清楚看见自己那怒
火腾烧的脸庞。
敏之手指置于身侧几经舒展、握紧后,终于忍不住抬拳朝薛御郎的肚子上捣了去,却被他更快一步的握住,笑道,“
果然还是这样,更像我所认识的贺兰敏之。”
说完,握着敏之的手置唇边轻轻一啄后,薛御郎大笑着离去。
敏之怒不可遏的上前一步,瞪着薛御郎远去的背影半晌后,才忿忿难平地迈步上轿,却忽略了站在一旁注视他和薛御
郎许久的狄仁杰。
静静凝视着敏之的轿子逐渐消失路的尽头,直到身旁冷卫上前轻声提醒,狄仁杰这才回神,淡淡一笑。微风拂过,卷
起他肩头的发丝纷舞飞扬,微转回头之际,眼底隐隐落下一层墨色。
“冷卫,”狄仁杰唤着身后之人,浮光褪去后的邪魅眸子里,盈溢着深沉的清冷,“你亲自去一趟金山南麓,替我查
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