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用篝火烤熟的肉,比起出自大厨之手的美食更能填饱肚子。弗朗西斯甚至忘了自己身体里还有着高贵的血统,他的
世界只有那个被他以歌神之名相称的诗人。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金翅鸟,弗朗西斯不能将它关在笼子里,他要把它
藏在心里。
他与诗人一起,见证了许许多多的奇迹。那些奇迹化为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通过诗人薄薄的嘴唇吟唱而出。诗人告
诉他,这个世界,是会发生奇迹的。各种各样的奇迹,每天都在发生,只是因为人们看见的往往只是极少数,所以才
将奇迹当作一件很稀罕的事。现在,诗人带着他去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然而弗朗西斯却说:
“与你相遇,便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奇迹。与此相比,这些奇迹又算得了什么?”
诗人只是笑笑,却并没有告诉他——奇迹会发生,也是会消失的。
而在那时,离那个消失的日子,已经并不遥远。
弗朗西斯的家人找到了他,并以强硬的态度要求他回去,继承家族,完成自己的义务。他们用诗人的性命来威胁他,
使弗朗西斯不得不屈服于权势的淫威之下。那是他最在乎的人,连他自己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又怎会容忍别人来伤害
只属于他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血缘。他是那个显赫的家族的唯一继承人,从小被赋予极高的期待。他是波塞多尼亚最
优秀的青年,家中的长辈甚至元老院的元首都对他抱以超过他所能承载的希望。他的家族被称为波塞多尼亚的贵族中
的贵族,众人瞩目。一旦他的行为言谈稍有偏差,整个家族都会受到来自各方的非难。
所以当他从渡假的别墅中失踪时,他的家族便极力隐瞒了此事,并派出所有能够动用的权力来找回他们唯一的继承者
。对外,弗朗西斯不过是偶尔生了一场小病,在分家的别墅里休养生体。而如今,他的“病”到了必需好的时候了。
他得回到波塞多尼亚的笼子,继续将自己关在那口狭小的井中。
这个时候,弗朗西斯终于能够体会诗人当初的心情。不愿被束缚,渴望着绝对的自由。那样的自由被他以歌神之名相
称的人能够获得,而他,却永远无法拥有。
弗朗西斯渴望并羡慕着这种自由,不过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他必需与诗人分离。诗人拒绝了与他同行,这是弗朗西斯
从一开始便十分明了的事。金翅鸟不会呆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华丽囚笼中,唯有广阔的天空,才是它飞翔的天堂。
“请等我,萨拉罗兰。”弗朗西斯对即将离去的诗人说,“等我将一切束缚斩断,到了那个时候,我再来找你。你是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萨拉罗兰,我不会将你放走,所以,请等着我。”
“我不会等你的,弗朗西斯,”即使在亲密无间的相处了两年之后,诗人的冷淡也依然没有减少,“如果你想要与我
同行,就不要回去。因为一旦回到波塞多尼亚,你将再也无法离开那个笼子。”
“我一定会离开!”弗朗西斯着急地向诗人表白着自己的坚持,“相信我,我的萨拉罗兰!我不要什么家族、地位、
权力,我只要你,我的萨拉罗兰!波塞多尼亚不会留下我,我一定会再来找你!所以,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我的萨拉
罗兰?请不要去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等我将波塞多尼亚的一切解决之后我就来找你!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在亚特兰蒂斯
流浪旅行,这一天不会遥远!我会为了你而舍弃一切,所以,我的萨拉罗兰,也请你,请你为我改变!我只求你等我
……一年,或者半年……不、只要三个月就好!三个月之后,我一定会离开波塞多尼亚,从此再也不会踏上那片土地
!”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弗朗西斯,”最后,诗人对他说,“我不会等你,因为你将不会再有离开波塞多尼亚的机会。
弗朗西斯,如果你回去,我们将永不相见。”
那时候的弗朗西斯满怀着信念,他下定了决心一定会将一切斩断,然后永远地离开波塞多尼亚,找到诗人,与他相伴
流浪一生。弗朗西期确信他能够做到,所以他与诗人告别,回到了离别两年的波塞多尼亚,然后,用他的余生来证明
了诗人的预言。
回到家,他的父亲便将他囚禁在了地牢里。那是一场艰苦的战斗,面对甚至对自己动用刑罚的父亲与声泪俱下苦苦哀
求的母亲,弗朗西斯甚至用死亡来威胁自己的亲人。他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无数次地徘徊在地狱的边缘。但他却又用
意志硬撑着不要死去,因为如果死了,他将再也找不到他的萨拉罗兰。
一心只想着拥有火焰色头发的诗人,所以弗朗西斯并没有注意到一个让自己屈服的阴谋正在身边铺开。三月之期已过
,父亲将弗朗西期放出了地牢,然而此时他却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这个家仍是一个囚禁他的牢笼,弗朗西
期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快点离开波塞多尼亚,去追上诗人的脚步。
得将身体养好,这样才有力气逃出波塞多尼亚。
这样想着的弗朗西斯假意屈服,配合着母亲的心愿接受治疗。但他的心仍无时无刻不被诗人所占据,所以根本没有注
意到,一棵棋子,被安排在了自己身边。
爱丽丝,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孩,一个从小与弗朗西斯一起长大的女孩,一个被称为他的未婚妻的女孩。这个女孩在弗
朗西斯疗养期间无微不致地照顾着他,并为他排解心中的烦忧。她真的是个纯如水晶的女孩,身上丝毫不沾世俗之气
。她是被保护在城堡深处的小公主,拥有着一颗纯净的灵魂所要具备的一切品质:诚实、正直、善良、温柔、多情、
怜悯……
这样的一个女孩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出现在了这样的弗朗西斯身边。被苦闷萦绕的弗朗西斯将她当作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把自己与诗人的故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纯真的爱丽丝。在病床上不能起身的时候,他天天都给爱丽丝讲述着自己与
诗人一同见证过的奇迹,就像旅行之时诗人为他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一样。
沉浸在回忆中的弗朗西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病为什么好得这么慢。伤口愈合的速度十分缓慢,不管吃多少补品,体力
都不能得以恢复。因为他的父亲让医生将药的份量下得很轻很轻,以便使自己的儿子安安份份地呆在家里,将那个诗
人遗忘。
这件事最终却被爱丽丝知道了。她不忍心看到未婚夫被自己的亲人如此对待,所以将一切都告诉了弗朗西斯。盛怒的
弗朗西斯在爱丽丝的帮助下想要逃走,然而一个女孩与一个久病的青年,又如何能够在家主的监视下走出这座庞大的
宅邸一步?
之后,家主开出了条件。只要弗朗西斯与爱丽丝举行婚礼,并生下继承人,他便可以离开波塞多尼亚。他今后的人生
,将再与家族无关——只要生下了继承人。
弗朗西斯几乎是一口答应,然而爱丽丝却拒绝了。
“对不起,弗朗西斯。我不想要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爱丽丝告诉弗朗西斯,她可以同意解除婚约,这样弗朗西斯就能再找一个女人为他生产。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诗人,弗朗西斯,你的眼里只剩下了他一个,其他人就算为你付出了再多,你却连看都
不愿意看上一眼。”
爱丽丝的抛弃让弗朗西斯从对诗人的迷恋之中清醒了过来。回想起病床上,如果没有爱丽丝的善良与包容和他作伴,
他将面临崩溃的边缘。于是弗朗西找到爱丽丝,用尽一切办法求得了她的原谅,并最终与她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这个
女孩不但是他温柔的妻子,还是他心灵的良师益友。他无法做出伤害她的事,所以他给了她曾许诺过的幸福。
只有爱丽丝自己知道,这样的幸福却只是表像。弗朗西斯给了她一切,地位、财富、温柔与情义。在他清醒之时,他
在她面前表现得就像是那个诗人从未出现过一样,绝不向她提起与诗人有关的一个字。然而每当她在深夜里醒来,却
一定能够听到她的丈夫在梦中痛苦地叫着诗人的名字。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小心翼翼地过了三年。三年后的一天,爱丽丝对弗朗西斯说:
“亲爱的,我们要个孩子吧。一定会是个男孩,然后,你就可以……”
弗朗西斯此时才被告知,婚后的爱丽丝一直服用药物来避免怀孕。因为她仍不信任弗朗西斯,她总觉得弗朗西斯之所
以与她结婚,是为了家主要求的那个继承人。
当弗朗西斯痛苦地问她为什么现在要提起此事时,爱丽丝哭了。
“因为我爱你……所以,亲爱的,去找他吧,不要再这样独自一人痛苦下去了。”
这一刻,弗朗西斯便知道,诗人的预言实现了。他要如何狠心才能抛弃这样一个即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他的幸福的女
人?他要如何绝情才能将她当作生育的工具,而不是一个应该去关爱的妻子?
弗朗西斯,如果你回去,我们将永不相见。
去找他吧,不要再这样独自一人痛苦下去了。
就算他如何痛苦,那个已经离他远去的冷漠的诗人也会毫不在意的吧?然而如果要使他不再痛苦,便要让那个无比善
良而且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女人承载双倍的痛苦。
这不公平。
一年后,爱丽丝生下了一个男孩。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这个男孩在长大之后,成为了家族的继承人。
而弗朗西斯,却再也没有离开那个名为波塞多尼亚的牢笼一步。直到他的人生走到终点,诗人也再没有出现在他的眼
前。
并不是弗朗西斯刻意没有离开波塞多尼亚,每当他想要出去走走时,总有什么事将他的脚步绊住。随着时间的推移,
绊住他的东西越来越多,弗朗西斯被这些东西死死地缠在了那个囚笼里,再也无法离开。
他也再没有提起过那两年的流浪生活和那个有着火焰色头发的诗人,甚至连梦也离他远去。他似乎真的忘了那段快乐
的日子与那个给他带来快乐的人,好像那些奇迹从未发生过一样。
然而只有爱丽丝知道,弗朗西斯从未忘记。他只是将他最美好的记忆封存了起来,放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在无人的夜
里缅怀。
古拉德里广场上一片寂静,远处阴影下的菲利克斯早已停止了哭泣,静静地低着头沉思,如同广场上的所有人。我慢
慢地收起七弦琴,想要去到他的身边,却被老者的声音阻止了脚步。
“‘火焰的金翅鸟’萨拉罗兰……”吐出已不知是第多少个烟圈,老者用沉缓的声音说,“一个悲伤的故事,孩子,
你的歌声很感人,然而这个故事却太过于平凡了,它配不上有着歌神之名的萨拉罗兰。”
“您的教诲我将铭记于心。”
向他点点头,正欲转身,却再次被老者的声音留住。
“五十五年前……哦不,应该是五十六年前的事了吧……”老者将烟枪在地面上磕了磕,叹着气说,“那是我第一次
来到这个广场。那时候我刚出师不久,年轻气盛,活力十足,觉得亚特兰蒂斯再没有比我更好的吟游诗人。”
老者的闲谈,却让我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气氛,使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想知道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这是我去波塞多尼亚的必经之路,为了制造自己的名气,我在这里停留。就在这个古拉德里广场上,我遇到了他。
“听人说,他每天都在这个广场上弹琴歌唱,永远坐在同一个地方。如果那个地方已经有人,他会想办法请那人将位
置还给他,不论是用金钱,还是拳头。
“然后,那个位置便成为了他的专属,再没有人会去坐到属于他的位置。他整日整夜地在那里弹唱着忧伤的歌曲,望
着贤者之光传来的方向,像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我曾去找他比试技艺,想用高傲的态度引起他的注意。然而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我挡住
他的视线的身体,依然望着那个方向。
“别人劝我不要以身试险,如果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听说他有着神奇的力量,能够用目光将人杀死。我也曾亲
眼看见他用那只看似柔弱的纤长的弹琴的手,轻易地拧断了一个恶人的肩膀,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试图向他挑衅。
“他的歌很美,却总是令人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师父说过,真正的诗人,是用心在唱歌。那时我就在想,或许他就
是真正的诗人了吧。
“我没有在这里多作停留,而是匆匆地赶往波塞多尼亚。我去得正是时候,刚好碰上了被称为贵族中的贵州的贝拉路
德家的婚礼。从未见过此等繁华的景色,我被卫城的宏伟与壮阔所迷惑,游荡在亚特兰蒂斯的心脏中,享受人间极致
的美。
“在波塞多尼亚的日子,我的努力使我成为了小有名气的诗人。但当热情一过,繁华的亚特兰蒂斯的心脏令我感到空
虚。于是我离开波塞多尼亚,和所有吟游诗人一样,开始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流浪旅行。
“离开波塞多尼亚的路上,当我再次经过古拉德里广场时,他却已经不在那里了。有人告诉我,他是在我走后的几天
消失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据说他一共在这里呆了大半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他
为何消失。
“他从来都将自己裹在黑色的斗蓬里,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我也一样。唯一记得的,便是那个属于他的位置,和
他手中那把看似古旧,却价值不菲的七弦琴。”
老者将烟枪里燃尽的烟灰全部磕了出来,低垂着头,然后说:“孩子,你手中的这把七弦琴,可以告诉我,是怎么来
的吗?”
19.属于绯的晚霞与誓言
那一天,我们的探测船在海洋上着陆,划行减速之后,慢慢地潜入了海面以下。在深黑的海中,我们静静地向那片孕
育奇迹的大陆靠近,最后将探测船停在了离海岸两万哩尺的海底。
我们穿上按资料仿制的大西洲的服装,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浮上水面,然后踏上了这片土地。那时正值夜晚,然而空中
却宛若白昼。那是被放置在同心圆城中的能量矿石所发出的光茫,能够照亮整个大西洲。不过具体是哪一种矿石仍待
考察。
我们选择了“吟游诗人”这个身份在大西洲活动,流浪的歌者没有固定的住所与交往的人群,最重要的一点是无论出
现在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人怀疑。这个身份利于我们对大西洲的考察,于是我们就此分别,各行其事。只约好每年的歌
者们的聚会上集合,交换考察信息。
所剩的时间不多,我们无法在短短半个多世纪之内了解这个文明的所有,只能尽力而为。不过也要庆幸我能够能在它
的末日之前发现这颗星球,否则残留下的,将是一片文明的尸体。
学都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支持振救这个即将死亡的文明,只是在最后的议会上仍未通过《文明考察法》中的条例。探
测员守则中也禁止了多项一般文明考察中所允许的准则,我们不能对这个文明产生任何干涉行为。
唯一被允许的便是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传回这个奇迹般的文明的资料。这在我们以往的工作中来说已
经算是十分漫长的考察,然而对于禁止了多项考察方式的此次考察来说,却仍不能得到最完全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