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鄙视人家!”
“我什么时候鄙视他了,我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已。”
“你那个眼神就叫鄙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这回倒是够一致,都推我身上了。
“好了,罪魁祸首,快点去向纯情的小神官赔礼道歉!”
阿尔法多也帮腔地说:“如果是说的话都能令其变成蜜流出来的诗人,一定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哄回来的吧。菲利克斯
之所以哭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在你哦!”
我最大的错,就错在一开始只管填肚子,而没有和他们一起鬼混。叹了口气,抱上七弦琴出了包间一路打听着哭泣地
跑走的神官的去向,然后来到了弥塞亚的古拉德里广场。
不仅洒满了银色的贤者之光,还遍布着七色的火把与点缀着各色晶石的灯座。人潮如海,或在作为公共设施而建的石
椅上安坐闲聊,或任意走动,还有孩子们在特意空出来的位置做着游戏。这里是平民的娱乐空间,然而却也个个都是
衣着鲜亮,神彩飞扬。这里是弥塞亚整体状况的反映,也折射着整个大西洲的真实。在这颗蛮荒之星上,却有着如此
繁荣的文明。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认为,这浩瀚的宇宙之中,还藏着无数的暗星呢?
我抛开感叹,在人潮之中找寻着菲利克斯的精神遗迹。他缩在一个有着浓重阴影的角落里,将自己的气息收敛,不引
起任何人的注意。因蜷成一团而显得瘦小的肩膀正在微微地抽动,这个时候去找他的话,以他的性子说不定会在广场
上闹起来,到时候弥塞亚的人们可有免费的好戏看了。
四处望了望,高高的露台上人流稀少,那里闲坐着数名吟游诗人,一些正嬉笑着聊天交谈,一位老者吹着短笛,露台
附近的人有不少都随着笛声起舞,虽无章可寻,却也怡然自乐。
穿过人流走上露台,我的到来立刻引起了诗人们的注意。将全身裹在斗蓬里也并没有让人觉得有多奇怪,这种打扮在
流浪诗人中十分常见。相互微微点头致意,这便算是打过了招呼,老者的曲子也到了尾声,余韵之后他转向了我的方
向。
其他几位诗人对他的态度十分尊重,我便也向他行礼之后再在露台边坐下,正好对着远处菲利克斯藏身的地方。打开
仔细包裹起来的七弦琴,拨出一段流水的弦音。音乐之中注入了适量的精神波,这使整个广场的人都能听到我的声音
与音乐,当然也包括菲利克斯。
“新来的诗人,你能为我们带来什么样的乐曲?”
老者收好笛子,点燃了烟枪中的烟草,他的声音也因烟草而变得沙哑,却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我来向我的朋友道歉,”我说,“因我的无心而给他带来的伤害,所以这故事,送给我纯真的朋友,希望他不要再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独自哭泣。”
“新来的诗人,你的声音让我觉得寒冷,”老者吐出一个烟圈,“你的朋友一定时常觉得,就算明明就在身边,也碰
触不到你的一根头发。”
我不置可否,慢慢地扬起乐声。热闹的古拉德里广场一点点地安静下来,一些人甚至席地而坐,等待着我所带来的故
事。
从金翅花的花蕊中淋浴了晨露,在朝阳中幻化成形的金翅鸟,是这片大陆上最美丽的生物。它有着火焰的艳丽色彩,
梦一般美丽的翎羽,热情的黄金之眼,和仿如天籁的歌声。有人说金翅鸟是太阳神投射在人间的影子,是梦与热恋的
象征。
许多人都在追逐着金翅鸟的影子,尤其是浪漫的吟游诗人和憧憬完美爱情的少女。然而被神化的金翅鸟却是可遇不可
求,这片大陆上绝大多数的人们终其一生也只能在故事与诗歌之中听到关于它的传说,却无缘得见。
不过幸运儿却还是存在的,民间关于金翅鸟的传说便来源于那些幸运儿的口中。虽然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这种极其罕见
的鸟儿神化,然而那些夸张手法却并不过分。因为金翅鸟就是人们的一个梦,梦中所盛载的,是人类最为美丽柔软的
地方。
弗朗西斯便是那样的一个幸运儿。如同所有人一样,他也十分喜爱这种神奇的鸟儿。不过因为太过神话,理智的弗朗
西期从不像吟游诗人们那样疯狂,也不如少女们那般痴迷。他只是很普通地像喜欢一匹马、喜欢一本书那样喜欢着神
话般的金翅鸟。不知是不是作为对他这种平常的态度的奖励,还是得到了太阳神的垂青,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金翅鸟,
就那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在树荫下午睡的弗朗西斯听到了美丽的歌声。如悠远的长笛,声音轻轻地飘浮在在潺潺的溪泉之上,带走泉水在阳光
下泛起的涟漪,彗星一般拖出一串光烁烁的尾巴。如空灵的竖琴,旋律在天空中飞舞,划出一道道优雅的痕迹,缠上
百灵鸟的翅膀,使它们快乐在艳阳下飞翔。如抚过七弦琴的羽毛,被风儿带着乎高乎低地飘荡,沾上飞溅的水珠,又
到草丛深处静静地休憩。
那是从未听过的天籁,让弗朗西斯不愿醒来。但理智却让他睁开了眼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然后弗朗西斯看到了它。那只在阳光底下过于耀眼的美丽的鸟儿。虽然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生物,但他立刻就知道
,它就是被喻为太阳的影子的金翅鸟。
鸟儿停靠在溪水之畔,正仰起脖子唱着人类听不懂的歌谣。它眯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着难得的好天气,却仍可以从狭
长的缝隙中看见有着纵长瞳孔的金色眼睛。
太过美丽的景致让弗朗西斯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从梦中醒来,而是刚刚才来到梦中。他静静地坐在树下,望着离自己
仅有数米的金翅鸟,丝毫不敢动弹。
不过鸟儿却并没有在此多作停留。当歌声停止,鸟儿以优美的姿势慵懒地舒了舒肢体,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
欣赏着它一样,振翅起飞。
弗朗西期这才如梦方醒,一跃而起,便追着金翅鸟的影子跑去。这片山林是弗朗西斯的家族的领土,不过常年居住在
波塞多尼亚的弗朗西期只在渡假之时来到这里。对于陌生的道路他已无心在意,仅仅只是望着火焰色的影子,追在金
翅鸟的身后。
鸟儿闲庭信步般在树林中慢慢地飞着,时尔在树枝之间停歇,时尔几乎是贴着地面矮矮地飞行。弗朗西斯不敢太过靠
近,也生怕吓走了神圣的金翅鸟,只能轻手轻脚地在草丛中奔跑。
突然之间,金翅鸟像一团飘乎的火焰,在丛林中失去了踪影。弗朗西斯迷惑地在山间转来转去,却再也找不到那抹金
色的火焰。正当弗朗西斯遗憾地叹憾时,又一个声音却传入了他的耳朵。
今天弗朗西斯的耳朵特别幸运,在听到了传说中的金翅鸟的歌声之后,又听到了另一个天籁般的声音。那不是鸟儿的
鸣叫,而是优雅如泉水流淌的七弦琴的曲调。乐曲中伴着时而响起的人声的吟唱,没有歌词,只是随着曲子轻哼而出
的纯音。
然而弗朗西斯却被那样的纯音所吸引,一步步地向声源寻去。于是他又看到了一番奇景,比刚才的梦醒时分的金翅鸟
更加地如梦似幻。
起初他以为看到了金翅花的精灵。火焰色的长发在阳光中披洒而下,折射出泛金的红晕。这道奇异的虹彩一瞬间便捕
获了他的心,甚至在第二眼才发现,刚才自己着迷地追寻着的鸟儿,便停靠在那人的肩上,亲昵地与之嬉戏。
之后他又以为看到了金翅鸟的化身。那人拥有闪着珍珠的光泽的肌肤,在火焰色长发的衬托下更加地柔润。微微仰起
的脖子拉出好看的弧线,如同刚才在溪水边歌唱的金翅鸟。
那个人也同样在歌唱,只是哼着无意义的音符,伴着七弦琴随意哼唱。金翅鸟在他的肩头发出舒服的咕咕声,像他亲
密的朋友与玩伴,或是恋着他的美丽的情人。
他是弗朗西斯见过的最美的人。当他转过头来,望向打扰了他的乐曲的侵入者时,弗朗西斯看到的,是一张与那头艳
丽得过分了的火焰色头发毫不相称的清冷的脸。精致得如同偶人,优雅得像是来自精灵之乡的王子,同时又冷漠得不
动声色。
那是一种异样的冷漠。他有着柔和的弧度的表情,不喜,亦不悲。他的眼睛是生着纵长瞳孔的金色猫眼,无爱,亦无
恨。他的嘴唇薄而润,无情,亦无仇。这样的平静使他看起来似乎不为世间的一切所打动,就算金翅鸟亲昵地停靠在
他的肩头,与他一同歌唱,也仿佛是在用自己美丽的羽毛与歌喉来引得他的垂怜。而他,却只是微微偏头,轻抚过如
同带着太阳的气息的羽毛,像在提醒鸟儿不要随意碰触他,不要打扰他安宁的休憩。
而弗朗西斯的闯入却硬生生地破坏了他的安宁。金翅鸟受到惊吓,腾空而起,不舍地在他的头顶盘桓了几圈,然后向
太阳的方向振翅而去,与金灿灿的阳光熔为一体。弗朗西斯却并没有再看那只远去的金翅鸟一眼,因为他找到了比它
更加珍贵的东西。
“你究竟是金翅花的精灵,还是金翅鸟的化身?”
唐突地开口,弗朗西斯走到了他的面前。他贪婪地盯住那个全身散发着与他热情的色彩正好相反的冷淡气息的人,堵
住他有可能选择的退路。金翅鸟已经飞走,弗朗西斯不能让他也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看来要令你失望了,”他开口,声音像是伴着泉水的清冽与透澈,“我只是一个路经此地的流浪诗人。”
他收琴,起身。弗朗西斯却先一步抓住了诗人的手腕。这般无礼的举动使弗朗西斯觉得懊悔,他不想在诗人心中留下
自己糟糕的印象。然而身体的意志却先他而行,强硬地留住下了想要离去的诗人。
握着那只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弗朗西斯几乎无法呼吸。他所能做的,只是语无伦次地请求着诗人到他的别墅稍作休息
。因为连弗朗西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从这个诗人的身上得到些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诗人只是在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之后,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弗朗西斯的心脏几乎要跳到体外,在数十
年后回顾往事时,弗朗西斯确信那是他生命中最喜悦的一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弗朗西斯每天都沉浸在巨大的欢愉之中。他用最高的礼遇招待了诗人,甚至为了诗人的到来让出
了最为华丽的自己的寝室。他给予诗人最好的美食与华贵的衣物,像一个笨拙的情人一样作出讨好之举。
作为回报,诗人每日都为他献出自己优雅的歌声与稀奇的故事。他们像相交多年的挚友一般同进同出,同寝同食,在
那段短暂的日子里,弗朗西斯真的以为他们会就那样渡过余生。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弗朗西斯愁苦地向诗人乞求,“我想乎唤你的名字,一个做为你的标志的符号,它
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底。美丽的诗人,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诗人开口说:“我并非不愿告诉你,而是不想欺骗你。我无法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在你们的意识中,没有那个字的
意义存在;在你们的语言中,没有那个字的音节存在;在你们的文字中,没有那个字的形态存在。弗朗西斯,我很抱
歉。”
“你到底来自何方呢,神秘的诗人?”弗朗西斯叹了口气,“想要呼唤你,就那么难吗?”
不过很快,弗朗西斯便重新打起精神。
“既然无法知晓你的名字,那就请允许我称呼你为‘萨拉罗兰’吧。有着金翅鸟一般的外貌的歌神萨拉罗兰,你比神
殿璧画里的他美丽千倍。”
从那一天起,那个有着火焰色头发的诗人便被称作萨拉罗兰。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称呼只是弗朗西斯的专用
。弗朗西斯以为他终于抓住了梦中的鸟儿,他与这只名贵的鸟儿一起生活在那个金丝笼里,他以为这就是理所当然。
所以当被他以歌神之名相称的人在某一天,褪去他为之订制的华贵服饰,穿上初见时那身旅人的斗蓬向他辞别时,弗
朗西斯觉得自己似乎掉入了一个深黑的噩梦。
“为什么?”
他不解地拦住诗人的去路,疯狂地抓着诗人的手。
“我可以给你一切,为什么你仍要离我而去?”
于是诗人回答他说:“你给了我一切,却拿走了我的自由。”
“要怎样才能留下你,怎样才能让你变成我一个人的萨拉罗兰?”
“你何不去问问金翅鸟?”诗人说,“只有一种方法可以留下它,那就是死亡。”
骄傲的金翅鸟一旦被关进笼子里,便会以死亡来作为对喜爱它才将它关进笼子的人的报复。这种报复使金翅鸟从另外
一个意义上获得自由,而被留下的人,却只能永远生活在失去它的痛苦与懊悔之中。
弗朗西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不敢阻拦诗人的去路。只是看着那个披着斗蓬的身影一步步地离他远去,似乎有一只手
在抓着他的心愤力撕扯。每远一步,那个撕扯的力度便更重一分。斗蓬随着风儿飘动,弗朗西斯想着是不是下一阵风
,便会将那个影子吹走。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影子迈出一步,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积少成多,由慢而快。弗朗西斯也不知道自己究
竟是什么时候跑起来的,他拼命地追赶,大声地呼喊。他只知道自己离那个影子越近,心中的疼痛便会轻一分。他不
想要再度体会那种撕裂的滋味,所以他要追上那个人,只有与那个人在一起,这份疼痛才会减轻,消失。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呼喊,诗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弗朗西斯向自己飞奔而来,然后被猛烈的冲击撞倒在地。
“你……”
“我不要!”弗朗西斯大口地喘着气,紧紧地抱着诗人,不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我不要一个人……我不要和你分
开!萨拉罗兰……你是我一个人的萨拉罗兰……我怎么能……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弗朗西斯……”
“带我走!”丝毫不给诗人说话的权力,弗朗西斯盯着那对金色的猫眼,“不能将金翅鸟关在笼子里,那么就让我跟
在你的身边!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那一天,弗朗西斯抛弃了显赫的家族与光明的未来,与诗人一起踏上了旅途。从来都是锦衣玉食的贵族公子脱下了身
上华丽的衣物,与诗人一起风餐露宿,流浪于世间。从那时起,弗朗西斯才真正地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他所不知
道的美丽。与繁华的波塞多尼亚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却更加惊心动魄的美。
他与诗人一起在茂密的丛林之间穿梭,听诗人唱着精灵才能听懂的歌。他与诗人共同在雪山上的小茅屋歇脚,亲自动
手为他的金翅鸟点起暖炉。他与诗人一同在海边嬉闹玩耍,潜入海底观看各色的游鱼与珊瑚。他与诗人走过草原与荒
漠,在那里听着牧羊人古老的传说。
那是弗朗西斯的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那时的记忆直到他临终的一刻,仍是他心中唯一一片彩绘的天堂。在那个
天堂里,拥有火焰色头发的诗人是他的专属。在那段短暂的旅行中,诗人教会了他什么才是真正的梦与自由。
简陋的歇脚之地也比繁华的宫殿更加温暖,粗糙的衣物比高级裁缝精心缝制的礼服更加合身,连仅仅只洒了盐的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