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本来就是要到波塞多尼亚来的,但是平常的你的话,一定会自己找一个可以让你随心所欲的地方住。可是这
次,路上小白脸说要我们住到他家的时候你却一口答应下来,不像你的风格嘛!”
“不像我的风格啊……”我单手支着头看着他说,“那么,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波奇亚斯想了想,然后试探着问:“难道……与最近不平常的地震有关?第一次地震的时候你就说过……你知道比大
地震更可怕的预言,可是却不肯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小白脸也说过,你以前叫他快点回波塞多尼亚,不然会后悔。
现在他回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小白脸这么急被叫去见家长,也是因为这件事吧?”
“起因都是同一件事,却还是有些不一样哦……”我慢悠悠地品尝着美味的糕点,“不过反正就快真相大白了……与
其关心这个,波奇亚斯,”
我对他笑得神秘,“阿尔法多一时半会回不了,我们找点事来做吧。”
“做什么?”
“做吟游诗人最经常做的一件事,”吃完糕点,我站起来向房门走去,“——惹是生非。”
贝拉路德家的宅子里四处都透着冷淡的意味。某种东西淡得化到了空气的每一个角落,形成一个独特的场,将这座宅
子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这个房子里就像在害怕着什么东西一样,每一个人,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毛发,都在警惕地
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连自身也一起,监视着所有的异动,以便在异动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将之消灭。
这样的害怕是为了守护什么人而存在。害怕那个人受到伤害,害怕不幸在这里降临。为此,整个宅子都被变得那么神
经质,而住在这里的人们,将这种神经质发挥到了最高点。
波奇亚斯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那是因为当玛雅对我说我们已经可以干涉的时候便想到要去做的事。是一些,即使做
了也没有意义,什么都不会产生,也什么都不会改变,但是却非做不可的事。
我和波奇亚斯避过鲜少的仆人,顺利地来到了被管家明令禁止的后花园。那是整座宅子唯一能让人放松一点的地方,
即使是在初冬时节,也被一片绿色所包围。
进入后花园的深处,一道白色的栅栏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栅栏里外的景色相差无几,只是将一座白色的房子圈在其
中,而那道栅栏看起来,还真不知到底是为了阻止外面的人进去,还是为了阻止里面的人出来。
区区一道栅栏自然是拦不住打定了主意要进去的我和波奇亚斯。轻松跃过,顺利地潜入到被藏在花园深处的人工密林
中的房子,果不其然,这里的主人,便是五十六年前那场惊动整个波塞多尼亚的婚礼的女主角。
即使只是花园之中的一座小别墅,也被精心装饰过一番。外观虽然看起来与缩小版的贝拉路德宅子是出自同一名建筑
师之手,然而内部的风格却迥然不同。
主建筑的内部以黑灰深褐与铁锈红为主色调,体现出身为元老世家的庄严与稳健。每件家俱,每块地毯,每个瓶子,
都静静地被安放在最适合的位置,连角度也没有丝毫偏差。就连那里的下人们也像是做工完美的机器人,不发出一丝
声音地不断清扫着本就没有一丝尘埃的地面和家俱。
而这座花园中的小别墅的内部,却能看出是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因为要迎和某人的口味而慢慢完善,终究变成了现在
的样子。色调基本彩用米色和蓝色来装饰,却能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发现鲜艳的粉红。这证明了房子随着岁月
的流失,因它的主人的年龄增长和品味改观而产生的变化。
不过就算变化到现在,这里也依然是贝拉路德家唯一一块显得有人气的地方。柔和的色调,色彩鲜亮的油画,新采的
鲜花插在盛满洁净清水的花瓶中,轻纱所制的窗帘随风而舞,透过它能够看到暴露在阳光中的靠在躺椅上的人影。
“波奇亚斯,你能在外面等我吗?”
“咦?”他似乎想要和我一起,不过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又放弃似地点了点头,“好,我在这儿等着,要是出了
什么事可要叫我啊。”
他并没有问我要做什么,而是等着有一天我或许会自己告诉他。玛雅说得没错,他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不管是他的
看似粗暴,还是无意中歪打正着的安慰,他有着一颗宽大的心,能让人安心的心。于是我感激地向他笑了笑,然后向
露台上的人影走去。
“午安,打扰了。”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却并没有得到回答。然后我便和波奇亚斯放缓了脚步慢慢地向露台走去。
纱帘之外,有一位老妇人安睡在铺了好几层软垫的躺椅上。她的衣着也以柔和的米色和蓝色为主,样式十分朴素,料
子却是上好的。身上搭着一层软被,因年老而干枯的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看样子是在看书的途中进入了梦乡。另
一只手随意地搭着,无名指上套着一枚光华黯淡的戒指。卷曲的头发已经几近纯白,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淡到会被
乎略的灰棕色。蓬松的头发软软地包着小巧的脸庞,鼻子上还架着金边的眼镜。
虽然眼前的老人已经因岁月的流逝而失去了美貌,皮肤变得苍白而干枯,有些地方还出现了暗色的斑点。支撑着表皮
的肌肉也已松弛,使得外皮垂了下来,形成标志着身体正在慢慢老去的皱纹。
只是我的眼前却浮现出了她五十六年前的样子:金发之上戴着纯金为基座的宝石花冠,头发上洒满了花瓣,他的手轻
轻地将那些有可能还沾有花粉的花瓣一一为她细心摘下。白嫩的手指娇弱而修长,被他因练习剑术而生有粗茧的手牵
起。纯白的嫁衣上挂满细细的金链,在阳光底下发出刺目的光彩,被风吹起飘在空中,然后他为她轻轻整理好衣裙。
动人的红唇勾起幸福的笑意,当神殿的钟声为他们敲响,他吻了她,然后,欢声雷动,观礼的人群欢笑着掀起一阵又
一阵的淫笑。
“你是……”
转醒的老妇人看到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虽然十分惊讶,却仍保持着相当的镇定。我收回心神,对她说:“请原谅我
无礼的闯入,但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见到您。我是您丈夫的故人,路过波塞多尼亚,特地来拜访您。”
老妇人脸上的惊讶更浓,却又轻轻一笑,“年轻人,不要和我这个老人家说笑了。我的丈夫在十八年前便已去了长眠
之地,又怎会与如此年轻的先生是故人呢?”
“我想……他应该有向您提起过,”没有为此辩解,我只是解开斗蓬,让火焰色的头发任意披洒而下,“他有一个吟
游诗人朋友。”
老妇人已经灰黯的眼睛在看到我的容貌之后突然闪出异样的光彩,她反射性地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行动的不便而失败
。
“……萨拉罗兰……”
嘴唇中流出的名字将她自己吓了一跳,像是不相信一样拼命地摇着头,“不……怎么可能……萨拉罗兰……怎么可能
是‘那个’萨拉罗兰……”
“我无意想要惊吓您,夫人。”
我身形动了动,她以为我要离开,叫了一声“别走”,然后整个身体便向我的方向扑来。我及时扶住她,让她小心地
靠到躺椅上。她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襟,瞪大了眼睛盯着我,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摸着我的脸和头发,一遍又一遍地确定
着什么。
“……一样……和他的画……一模一样……”忽然,她又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不,你不是……你……是那个人
的儿子……不,应该是孙子吧?萨拉罗兰的……”
我没有解释,只是在躺椅的旁边单膝跪下,让视线与她平行。
“您不用在意我是谁,这个样子出现在您眼前,只是想要您相信我并没有恶意,夫人。”
她的眼里仍是疑云浓重,然而却已经因这副外貌而相信我的确是弗朗西斯的相关者——至少是知道当年的事的相关者
。而对于我的目的和意图,她却仍有所警惕。这是身为政治家的夫人所具备的素质,自从成为他的妻子,想必不懂世
事的少女,也得被逼着习惯肮脏的阴谋吧。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年轻人?”
“我的朋友叫我‘萨拉’。”
“那么,萨拉,”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脸,“你是为他而来的吗?”
“是的,夫人,”我对她说,“来看望他,也来看望您。不过您……看起来似乎,很忧伤。”
“忧伤?”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叹息着说,“不,我只是……只是后悔……你没见过他——我是说我的丈夫
弗朗西斯——我想他的忧伤,无论多么美妙的歌声也是无法排解的吧?”
“他……过得不好吗?”
“没有人会相信他过得不好吧?统治着整个亚特兰蒂斯的元首,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她笑得苦涩,“可是啊……孩
子,你知道吗?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笑容,在婚礼之后。”
身体被什么东西刺得发痛,心跳也被扼止。
“……为什么……”
“因为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她望着我的脸说,“那个人的存在只为极少数人所知,只有那些将他们分离的人知道
——萨拉罗兰,自从失去他之后,弗朗西斯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虽然婚礼之时,他也曾对我笑,但我知道,那是假
的,装出来的。如果在那种场合,他不逼着自己笑的话,所有人都会对这场婚礼有所置疑的吧?”
“是他用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您。”
老妇人摇了摇头,“他选择的不是我,是贝拉路德家族。可我知道,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顿了顿,她又仔细地看起我的脸来。
“他……和你很像吧?我是说‘那个’萨拉罗兰。”
我点点头,没有开口。
老妇人疲惫地叹了口气,眼里聚起了水花。
“是吗……那他……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也好,也不好。该让我如何告诉她,“那个萨拉罗兰”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古拉德里广场上等了大半年,日
日盼望着她的丈夫来应承当日的诺言,最终却只得到他将和她结婚的消息?该让我如何告诉她,“那个萨拉罗兰”离
开时,为了止住心里异样的疼痛而用药物来强制麻痹自己的神经?该让我如何告诉她,“那个萨拉罗兰”曾经来探望
他昔日的友人,而那位友人却躺在冰冷的地底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
我也只能不负责任地说出这样的话。当他被困在波塞多尼亚时,我却流浪于亚特兰蒂斯,享受着他所向往却不能得到
的“自由”。在他被黑夜里的噩梦困扰时,我却在寻找着美丽的景色,聆听自古早以前遗留下来的生命的奇迹。
“……只是夫人,萨拉罗兰从未将他的友人遗忘。”
所以才会在初次见到阿尔法多时想要逃走吧?那个时候,自己明明可以不受贝拉路德家族的威胁——因为对于我来说
,那根本不成其为威胁。不但如此,我还有足够的力量将他带走,替他做出选择,让他可以不用如此烦恼。
然而规则却束缚着我——《奇迹之星探测员规章守则》。不能对奇迹之星的发展方向进行干涉,而那时的贝拉路德家
族却是亚特兰蒂斯政界的航向,所以我不能影响贝拉路德家的继承人的任何判断和选择。我不能告诉他我会在与他分
开的地方等他,甚至还说出了永不相见的话。其实那样残忍的话,是我最后的挣扎。明明已经预料到了他的选择,却
还是不甘心。然而我与他的相遇已经改变他的人生,所以这段关系,必段被斩断。
“是吗……他也一样……他们,都是一样的心情吧?”
浑浊的眼里流下泪水,老妇人掏出手绢轻轻拭干,努力地想要平息自己的心情。
“能……弹一首曲子给我听吗?”她望向我手中被包裹着的七弦琴,“我以前也听过许多吟游诗人的弹唱,他们当中
有许多都拥有高超的技艺,还有月畔的歌会的优胜者。那些乐曲都很美丽,但我却知道那些并不是能让他如此着迷的
东西。很奇怪吧?明明没有听过,却清楚地知道他听到的不是这样的东西。所以,孩子,和那个人有着相同外貌的你
,能弹一曲给我听吗?我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歌,使他能够终生不忘。”
“如您所愿,夫人。”
我打开包裹,拿出已经十分老旧的七弦琴调试着音调。这把琴是还住在贝拉路德家族的分家别墅时,弗朗西斯找来名
工匠做好,送给我的礼物。那时我刚到亚特兰蒂斯不久,手中的乐器是系统按照大西洲的影像资料做的仿制品。得到
这把琴之后,我便抛弃了原来那把机器做出来的冷冰冰的东西,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它一直代替弗朗西斯陪着我,和我一起走遍了亚特兰蒂斯的每一个角落。
我轻轻地拨动了琴弦,风的声音响起,伴着献给他的歌。
被奇迹眷属的土地,
亚特兰蒂斯,海神给了你怎样的饰品,
让你能够如此美丽?
被忧郁拥抱的城市,
波塞多尼亚,你因何而得到神明的眷恋,
成为奇迹中的奇迹?
歌神用金翅花装饰他的寝殿,
精灵在遥远的异乡眺望,
月畔的泉水孤独地跃动,
忧伤?那是伴着毁灭的绝望。
亲爱的朋友啊,
我找不到你追逐的鸟儿的踪迹。
那一天你离我而去,
把我在热闹的人群中丢弃。
然后我便迷失了方向,再也看不到金色的鸟儿飞向何方。
然后我开始了无望的等待,日夜陪伴着冰冷的贤者之光。
歌唱,歌唱,
日复一日,歌唱着滴血的绝望。
被困在囚笼之中的友人啊,你可听到了鸟儿的吟唱?
鸟儿一直没有离去,伴着你的笼子飞翔。
用余生来思念的友人啊,请你在沉睡之后不要悲伤,
鸟儿已将它的心为你敞开,任你飞翔。
安息吧,我亲爱的朋友,
即使沉睡,你也不再孤独。
海浪会温柔地抚摸你冰冷的枯骨,
七色的珊瑚是最名贵的棺木。
你听见了吗?
鱼群温柔的耳语,在向你讲述着蓝色的秘密。
你看到了吗?
轻盈舞动的水母,在向你演绎着在水底盛放的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