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的幽会(出书版) BY 李靳
  发于:2011年0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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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起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毕竟,这是一条明确又不得不的选择。

突然,行进中的马车停了下来。

维兰德拉开车窗,问道:「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

「这……」亚伦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转头道:「少爷,是杰西少爷。」

小道上,杰西站在路中间,整个人张开双手挡在车身前,不肯让路,强硬怪异的态度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叹了口气,维兰德推开车门,无奈地走下车,「嗯……有事吗?杰西。」他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

「嗯。」杰西点点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单独谈谈。」他毫不拐弯抹角说明来意。

「在这儿说不行吗?」

「不行!」他强势地拒绝他。

「这……」看着他,维兰德犹豫起来。

「怎么,咱们同学多年,单独跟你说上几句也那么困难吗?」

终于,维兰德点了点头,「好吧,不过,我们还要赶路,希望你别耽搁太久。」

杰西没有吭声,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般,粗鲁拉起他的手,带着他一路往旁边的树林里走去。

两人一直走到距离马车停靠处有些距离的地方,确信附近没有人后才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劈头第一句话,就充满了火药味。

维兰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丢了句,「算了吧!杰西。」

「算了?什么意思?什么叫算了?你给我说清楚!」

维兰德抬起头,无奈道:「结束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吗?你很开心、我也很快乐,为什么要结束?」杰西抓住他双肩,猛力摇了起来。

「不好,一点也不好!」维兰德斥断他的话,「你知不知道拉尔斯男爵被人倒钉在十字架上的事?」

杰西沉默了下,随即点点头,「……知道。」

「他被人烧死了,你知道吗?」

杰西又点了点头。

拉尔斯男爵被烧死的那晚,他正跟一票同学喝得酩酊大醉,他是事后才听说这天大的事儿,虽没有亲眼瞧见,但也可

以想象那可怕的惨状。

维兰德闭上眼,深吸了口气,「那天晚上……我人在刑场,就站在广场附近,一切的状况,我都看得很清楚。」

「那又怎样?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谁教他们那么粗心大意,没锁门就办事,只要我们小心点……」

「小心点又怎样?难道我们要一辈子躲在不见天日的森林里作爱吗?」

「维兰德……!」

「杰西,不是我想走,而是我不得不走啊!」维兰德强压下心里反复的煎熬,「我何尝不想跟你在一起?但是,我好

怕,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每天晚上都作恶梦,梦到我们破人破门出教、被倒钉在十字架上,被人用又长又粗的铁

钉一根一根,敲打进身体里,我的同学嘲笑我、我的朋友辱骂我、我的邻人殴打我,甚至连我的亲人都要遗弃我……

「维兰德……」

「杰西,你还不明白吗?一旦我们相恋,就会被破门出教,就是昭告天下我们要公然与全欧洲人民为敌,从南至北、

由东到西,千百里土地上,没有任何一吋是可以供我们容身栖息的……我们身上的罪孽,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埋进死

人坟墓里,也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啊!」

「别这样,维兰德,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杰西搂住他的肩膀,将他拥进怀里安慰着。

「杰西……」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维兰德眼中蕴起了水雾,「原谅我,不是我不愿意见你,而是我怕,我好怕见到

你……」

「我知道、我知道……」杰西不停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维兰德睁开他怀抱,吼了起来,「我好怕你、怕死你了!每次只要一见到你,我好

不容易下定决心的想法就会轻易动摇,只要你一个眼神、随便说上几句好听的甜言蜜语,我就像个傻子般、一颗心几

乎全掏出来给了你,我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懦弱、那么胆小、那么优柔寡断

,又那么疯狂地……爱着你!」维兰德吼叫的语音,到最后变得沙哑哽咽起来。

「维兰德……」杰西一颗心几乎全揪疼起来。

「杰西,就当是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拭去脸上不争气掉下来的泪水,维兰德软着语调说道:「放了我吧!如果,咱们还有通往天堂的机会,就别再回地狱

里去了,好吗?」

地狱?!

呵呵,杰西苦涩地笑了起来。

维兰德竟将他们之间的感情比喻为地狱,他对他的爱,真有那么邪恶不堪吗?

轻轻拨开他额前的浏海,杰西温柔地问道:「你……还会再回来吗?」

低垂着脸,维兰德僵硬地摇了摇头,「不……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杰西失望地垂下眼。「维兰德……」轻轻地,他唤了声,捧起白皙无暇的脸庞,轻柔地物上他,像是生命

最后诀别般,他细细感受着唇边的柔嫩与甜美,「我会等你,不管多少年、不管你是否回来,我都会在这儿,日日夜

夜、清晨夜晚,只等着你……你要记着,牢牢记着,在家乡、在图林根的小镇上,绿色菩提树下,有个又穷又傻的痴

心汉、一个爱你爱到无法自拔的可怜虫,痴痴地在这儿等着你……」

「杰西……」维兰德难过地看着他。

「别哭……」吻上他泪湿的眼睫,杰西又道:「维兰德,相信我,我会努力,努力工作、努力学习,总有一天,我会

成为一个有能力保护你的男人,我们是一对幸运的恋人,我们不会被烧死、也不会被遗弃,所以,我会等你,等你回

来……」

「杰西!」维兰德抱住他,将脸怀在他胸前,不顾一切,放声哭了起来。

「维兰德……」含着泪水,杰西也紧紧回拥住他。

分不清是感动还是离别的忧伤,那天上午,两个大男生抱在一起,让泪水滔滔奔流,足足痛哭了好一阵子,直到两人

双眼红肿、失声哽咽,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微风轻吹,带着离情思愁的夏日清晨又悄悄地远去。

第九章

时间的钟摆,像是一具被上了发条无法停下的巨大齿轮,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随着春夏秋冬四季变换的脚步不停往

前走着。

维兰德离开后的来年,杰西也从圣伯尼菲斯学园毕业。跟他同期离开学校的还有伊莱斯、马克维奇及法夫纳等太阳兄

弟会的成员。

毕业后的同学们,各自有着不同的出路。

伊莱斯继承家业,在家里的地毯织工厂里当起了小老板,每天过着数钞票的安稳日子;喜欢搞怪的马克维奇,在一家

面具制造工厂当设计师,继续发挥他稀奇古怪的艺术天份;而憨厚老实的法夫纳,幸运地在宫廷里谋得一个小小的文

官职务,每天抄抄写写、乐得轻松自在。

只有杰西,他不顾父母亲的强烈反对,只身前往德国南方的弗莱堡领地上,拜当地著名的管风琴制造师哥特弗里德为

师,学习管风琴制造技术。

许多同学都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到那么远的地方,学习那种艰巨又困难的工程?

杰西跟以往一样,像个痞子般笑道:「为了我的爱人啊,我想为他打造一架全欧洲最漂亮的管风琴!」

听到这劲爆的答案,一干死忠兼换帖的同学全都瞪大眼、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他家老大什么时候有爱人来着?怎么大

家都不知道!

七八个男人、十几只眼睛,看来看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的,他们家老大这两年,不但脾气怪,连说话也常常让人听不懂!

是不是人长大以后,个性都会变得愈来愈不可爱呢?

在弗莱堡当学徒的日子是非常忙碌又充实的。

每当春天跟夏天来临,黄色铃兰花开满中欧各大小城市时,杰西就跟着老师还有其它学徒一起走访许多教堂,研究管

风琴的建造与设计,每天从早到晚,俯首在庞大又繁复的设计图前做功课;除了管风琴外,老师也教导他们提琴的制

作与修缮,让学徒们对各种器乐都能具备基本的维修能力。

长时间的工作与学习虽然占去他生活的大半重心,但每年到了深秋时分,他就会向老师告一段长假,一个人徒步走上

数百里的路途返回安斯达特城,陪着家人一起过冬。感觉上,这似乎有点辛苦,但杰西一点也不以为意,甚至有点盼

望似地期待。

他喜欢在白雪纷飞时候,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雪天一色的洁净道路上,那空无一人的绝望与孤独,总是让他不由自主

想起年少时候遗留在记忆中的甜美与温暖。

过了寒冷的冬天,又是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季节。

杰西仍维持着每个月写信给维兰德的习惯。不管他人在哪儿、不管工作多忙多累,购买昂贵的纸笔与墨水写信给远方

的好友,已成了他客居异乡、飘泊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与精神支柱。

虽然他写信写得很勤,但维兰德却很少回信。

只有在每年圣诞节来临前,他才会接到一封远从威尼斯寄来,却没有任何署名的卡片。

刚开始,杰西觉得奇怪,为什么信会从威尼斯寄来呢?

经他一再跟维兰德家里的管事打探,才知道原来他们家向来养尊处优的少爷受不了比撒大学犹如修道士般的严苛生活

,念了一年后,就转往威尼斯去了。

听到这儿,杰西不禁笑了起来。他很想跟维兰德说:瞧,你根本就不适合那种循规蹈矩的死板板生活!

维兰德,你天生就是自由的!

☆☆☆

在杰西满二十岁那年,他酗酒成狂的父亲终于在一次酒醉后,不慎跌落山沟中摔死。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噩耗,母亲哭得激动不已。

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杰西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毕竟父亲待他并不好,可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觉得有些难

过。就像小妹朵丽拉死的时候一样,每当家里每少了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很不喜欢那样的感觉。

虽然他自认为对生离死别这种事早已看得透彻、麻痹了,但身体的本能似乎一直都不能习惯这种绝对的孤独感,就像

他不能忍受维兰德离开自己身边一样,那种几近疯狂的相思与煎熬,常常折磨得他夜夜辗转难眠、枯坐到天明。

纵然如此,日子仍是一天天往前走,手中的信仍是一封又一封随着不知名的信差,寄到遥远的南方威尼斯去。

当寒冬第一道初雪再次落下时,距离维兰德离开的那个夏日清晨,已整整过了五年多。

☆☆☆

一早,杰西注视着镜面中英挺出色、昂然挺拔的自己,稍稍拉整一下衣衫、整理仪容后,就提着工具箱出门。

早在一年前,他已从老师哥特弗里德那儿毕业,返回安斯达特城工作。

他在城里一家提琴工厂上班,平常除了帮人修修大提琴、小提琴外,也帮忙教会做管风琴的维护与修缮工作。

日子是平静且安稳的,虽然寂寞与相思总是不时盈满心头,但只要咬牙橕一橕,似乎还不到捱不下去的时候。

直到,那个下午,一个从威尼斯来的商人,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威尼斯发生了瘟疫,死了好多人!

杰西坐在酒吧里,握在手中的酒杯差点滑落地上。

他迅速站起身,奔到那商人面前,发了疯似地不停追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发生瘟疫?情况严不严重?死了多少人?」

坐在酒馆里,喝得七分醉意、挺着啤酒肚的男人,一张嘴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位小哥,你不知道啊,那状况真是恐

怖极了,整条街都没人敢出门,大家怕被感染、躲了起来,尸体一具又一具堆在停尸间,真是可怜啊……」

杰西愈听脸色愈难看,整个眉头皱得像被刀锋砍过般、深深纠结着。

当晚,他立刻上维兰德家打探消息。可不巧的是,拉莫赫特老爷跟爱莉萨一起出了远门,老管事阿图尔跟其它奴仆们

对少爷的近况并不是很清楚。

完全得不到任何维兰德及威尼斯的相关消息,杰西沮丧又焦躁到了极点。

回到家后,他躺在床上,一整晚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隔天,天一亮,他又上街询问是否有从意大利或威尼斯的商旅车队经过,希望可以获得更多南方的消息。

但他们安斯达特城实在太小也太偏僻了,别说一般商旅不会上这儿来,就连外来旅客也少得可怜。

就这样,他南奔北跑忙了整整一个星期,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夜晚,心交力疲的他躺在硬梆梆的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终于,在清晨公鸡啼叫声响起前,杰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去威尼斯,去找维兰德!

从安斯达特到威尼斯究竟有多远?杰西并不清楚。

也许几百公里,也许几千公里也说不定。他只知道,威尼斯在南欧,一个比莱比锡、比弗莱堡,比任何一个他曾经去

过的城市都还要远的地方。

坐在床边,他看着自己赤裸未穿鞋的强健双脚,他应该可以走到那儿吧!

缓缓地,他从床底下拿出自己破旧的软鞋,套上鞋子,背上背包,趁着天色未亮、众人熟睡之际,悄悄离去。

他不想惊动家人,也不敢告诉老母亲,只留下一封信要弟弟妹妹好好照顾年纪渐大的妈妈。

走出家门之际,他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有些愧疚与不安。

妈妈,对不起!

轻轻地,他在心中默默说道。关上门扉,吐出一口长气,转过身子,悄悄离开了他久居的故乡。

☆☆☆

冬天,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旅行的好天气。

厚厚的白雪一层又一层覆盖着大地,狂风呼呼地吹,吹得行只影单的旅人几乎摇摇欲坠。

杰西将头上的帽檐不断压低、低到几乎都快遮住双眼视线才停住,拉紧大衣、踩着脚下软靴,拄着手上牢固的藤木手

杖,一步步往崎岖难行的山路攀爬而上。

对杰西而言,这是一趟非常艰苦的旅程。

从北德到南欧,原本就非常遥远,但若只是路途遥远,杰西并不害怕,他的双脚向来强健有力,徒步旅行对他而言更

是家常便饭。

可往意大利半岛的路上,阿尔卑斯山脉巍峨耸立、长达三百多公里一望无际的峰峰相连,就像一座巨大天然屏障,将

所有入侵者完全阻隔在外。

寒酷冷冽的气候不说、窒碍难行的山径更是让人不敢领教,悬崖峭壁、独木断桥、野禽猛兽,好几次,杰西都差点翻

落山坳、摔下山谷,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维兰德了。

还好,上天总算还眷顾他,有了几次跌跌撞撞、死里逃生的经验后,他已逐渐熟悉荒山峻岭里严酷的环境生态,也慢

慢懂得如何让自己在如履薄冰的路途中走得更加安稳些。

拄着拐杖、踏着被狂风吹得有些不稳的步伐,一步又一步,杰西缓缓地往千百里外的南方大陆而去。

终于,在历经两个月渡山渡水,忍饥忍渴的日子后,杰西幸运地横越阿尔卑斯山脉,踏入了陌生又温暖的意大利半岛

此刻,天气已迈入初春,光秃秃的枝丫上开始冒出嫩绿色的幼芽,淡淡的青绿色彩衣为大地换上一袭温暖明亮的色泽

春天来了!

站在山丘上,望着远方优雅宁静、彷如图画似的南欧乡村景致,杰西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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