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卓悦在他对面坐下,之后有侍女端茶上来,给容卓悦的是杯清茶,自家主子的相对浓些。
沈千年只是看了一眼就对那婢女摆手,“换了,呆会还要睡觉。”
侍女撤下。沈千年复又抬头看想容卓悦,眼神若有似无的从站在角落里的夏枝身上扫过,忽然整个上身趴到石桌上,半响抬头看着容卓悦,眼皮一耷一耷很没精神的样子,“容老板,有话直说成吗?”
容卓悦的等得就是他这句话,“沈老板真是客气,如此卓悦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知沈老板今天傍晚在赶来蔚阳的路上是不是带来一个小女孩,大概八岁的模样,一身红衣。”
“小女孩?”沈千年皱眉想了一会,对着身后喊了声:“柳袂!”
一侍女上前,姿态毕恭毕敬:“主子。”
沈千年继续保持之前的姿势,“我们路上可有带着一个八岁的女童。”
柳袂恭敬的行了一礼,“从后山过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主子要见她?”
沈千年疑问的看着容卓悦,后者赶紧点头。
“带上来吧。”转身对着容卓悦,脸上总算是有了些神色,一脸玩味的探究:“你是为她而来?什么关系?”
“朋友的妹妹,半夜了还没回家听说是被你给带走了,就拜托我过来看看。”容卓悦装作没看到他的表情,低头抿口茶,“你抓走人家小孩子做什么?”
“人来了你问问不就知道了,现在没我什么事,人来之后你就直接带回去,慢走不送,明天记得请我吃饭就好。”沈千年明显的是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再次失了兴致,一口气说完身形如飘的离开,走进那处竹林的时候远看着像是半夜不得安生游魂,怪是吓人。
夏枝这才从容卓悦身后走过来,“这人就是沈千年?”
“如假包换。”容卓悦指指旁边的石凳,“坐下来等吧。”
“很奇怪的一个人,看来和老板关系很好。”看上沈千年如此漫不经心的模样,夏枝倒是不担心了,和容卓悦谈论起沈千年来。
“哦,何以见得?”容卓悦看他一眼。
“困成这样子,要是别人恐怕是连见也不会见吧?”看了看容卓悦手边的茶,“但是老板你居然还有茶喝。”
“来客上茶,这是最基本待客之道吧?”容卓悦奇怪的看了眼夏枝,然后又想了想,才道:“我和他的大哥也曾经算是朋友,不过那时候沈千年还小,大概也就是你妹妹那个年纪。”
夏枝笑笑,他可不认为这个沈千年是遵守什么“待客之道”的人,但是容卓悦的态度却让他挺感兴趣,总感觉说起沈千年哥哥的时候声音格外的低沉,像是压抑着什么。
沈千年手下人办事的速度挺快,夏草不多时就被带过来了,本来充满恐惧的小脸在看到夏枝的那一刻开始眼泪飚飞,几乎是一口气冲到夏枝怀里,哭着大喊,“大哥!”那一声足够撕心裂肺绕梁三日不散。
沈千年这边闭上眼睛刚刚有些睡意,听到这一声又猛地睁开,见鬼了?!
夏枝见夏草除了哭也没出什么问题,示意容卓悦快快离开。容卓悦边点头边看着夏草,心想着该不会是沈千年对小姑娘做了什么吧?怎么能哭这么厉害?
一行三人走出大门的时候,夏枝回头看了一眼大门上的牌匾,上书:修竹小筑。
容卓悦先是将两人送回夏家,夏家此时依旧是灯火通明,听到大少爷带着小姐回来的消息之后立刻都跑出来迎接,夏草即刻被一群人围起来问东问西,容卓悦站在远处冲夏枝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先走了,夏枝抽了个空子跑出去送他。
“老板,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夏枝是真心的感谢。
容卓悦仰天打了个哈欠,实在是没精力跟夏枝客套,“不用谢,反正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我向你讨的时候别不承认就成。时间不早了,回见。”手里挑着的还是之前的那盏昏黄的灯笼,在夜色里慢慢变小,最后完全掩于黑暗。
夏枝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十来个人还在那里,夏枝先让人群解散全部都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人群散去之后,只剩下夏草站在院子中间,此时见人都走光了,揪着衣襟怯生生的抬头看了大哥一眼,
夏叶倚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看了两人一眼也捂着嘴走开了。
夏枝现在的心情比夏草还不知所措,他完全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面对这两个孩子的时候甚至有些恐惧。在夏枝眼里他们就像是一团各式各样的橡皮泥,自己就是负责捏造的那个人,他们是柔软的,稍微不注意就可能伤害到他们,但同时又是有惰性的,技术不好的话很难捏出个形状出来。
夏枝看着自己手里的两团橡皮泥除了叹气还是叹气。这个时候内心已经开始做自我检讨,是他的管教太过散漫,还是自己的教育方式根本就存在问题?
夏草看着大哥在一边唉声叹气,原本就磨蹭的脚步干脆就静止不动了。
夏枝甚至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摆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微笑的?保不准夏草根本不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当回事,严肃的?她已经在外面受了委屈,难不成回到家还要看自己大哥的脸色?
夏枝最终选择了第三种,面无表情。像往常一样对夏草说:“时间不早了,先回去睡觉,明天想想该怎么把今天的事情给我解释,想清楚了来找我。”说完率先转身离开。
夏枝的表现从头到尾都很镇定,没人知道他对这两个孩子有多么忧心。
先说夏叶,这孩子很聪明,也很好学,功课上基本不用夏枝操心,但是性格就太让人捉摸不透,对待所有的事物都是同一个表情,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
另外夏叶身体不好,天气稍微不正常就可能感冒发烧,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总是闷闷的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如果是在现代的话,他还可以有个宅男的职位可以选择,但是现在呢!前景堪忧啊!
再说夏草,夏草也很聪明,但是根本就聪明错了地方,如果你问她蔚阳县哪片林子里的鸟做多,那条河里的鱼最大,她可以毫不犹豫的告诉你最准确的答案,野外生存能力极其强,就算是不小心被落在山上也可以在太阳下山之前摸回家(今天的意外是因为太阳下山了,她还没回来)并且保证不会饿肚子。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夏草她是个女孩子!她的这些本事才是最大的问题!
这种状况如果是放在现代,夏草可以去当兵,森林探险家,导游,甚至生态探测员,但现在,这些职位都还没诞生。
至此,夏枝做了一个小小的总结,其实并不是他们家的孩子有问题,只不过是出生的时代不对劲而已。
于是,最终的结果:还是在勘察中自由发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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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沈千年刚起床,就有人抬着几箱子的书送到了他的卧室,询问这些东西是直接放到书房还是捆扎到马车上,沈千年接过旁边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擦擦脸,瞥了一眼那些箱子:“都是容卓悦送的?”
“是,今天早上一大早就给送来了,说是……说是走的时候可以拿来解闷……”小丫鬟后面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容先生也是,这不明摆着是赶人吗——
沈千年倒是不以为意,“他这是赔罪来了。”换好衣服系上腰带又道,“早饭送到书房来,我倒是想看看这容卓悦送来的都是些什么宝贝。”大踏步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这边刚出卧室的门,又有几个人从后面紧接着跟上,“沈少爷,老朽是陈家书馆的掌柜,关于上批书添印问题老朽想和沈少爷好好谈谈。”
“沈少爷,上次您预订的那批书已经装订完毕,您能不能说一下运输的具体时间,我们老板想早做安排。”
“沈少爷关于被您打回来的那批书已经重新修订过,您现在要不要先过目?”
“沈少爷……”
“沈少爷……”
“沈少爷……容先生说您中午如果有空的话,他想请您吃饭……”
一个小厮委委屈屈的跟在后面挤过来,才刚说完就被身边的人齐齐鄙视了一翻。周围的人在鄙视的同时又带着一种很难发觉的紧张,看着沈千年背影的目光也多带了几分热切。
沈千年的脚步停了一下,转身对着刚才说话的小厮:“回去跟你们家容先生说,如果我有空的话,可能会前去赏脸。”
“如果……可能……”小厮心里默默的念叨着,您这是让我怎么回话啊?
这时,负责沈千年起居安排的小丫鬟看到这么混乱的情形,连向主子赔罪的时间也没有,找了几个人尽快安排众人在大厅就坐,自己赶紧往书房的方向跑去。
沈千年坐在巨大的书桌上眼神冷冷的扫视了一眼上面摞得高高的书山,也没坐下,直接对旁边的小丫鬟下命令:
“装订不合格的、剪裁不整齐的、封面染色不匀的,通通退出去。”说完这句话才慢悠悠的坐到宽大的红木椅上,拿起旁边的茶盏慢悠悠的抿了口,“容卓悦送来的在哪边?”
第五章:沈家少爷
沈千年在正午的时候还是和容卓悦坐在了一家酒楼里,沈千年面色淡然,精致的茶杯在面前晃了一下,茶香自鼻尖流连而过,笑着睁开眼睛,“容兄真是好本事,蔚阳县这小地方都能被你挖出来宝贝。”
茶叶是容卓悦自己专门带过来,酒楼里提供热水沏出来的。
“你说这茶?拿来招待沈老板的当然不能是凡品,茶叶是上好的冻顶乌龙,只是水次了些,深井总是不如泉水来的甘甜。”容卓悦举在鼻尖嗅了嗅,复又放下:“沈老板又何必羡慕我,东西在那里摆着,只是看人肯不肯费力气去找了,沈老板如果想要的话,怕是有人会举着送到家门口吧,但是谁叫你不好这一口呢。”语气似乎有些可惜的意思。
沈千年怅然,“谁说在下不好这一口?人总是会变的,容老板对在下的印象还是停留在七年前?再说这茶,门路也是要人养出来的,养门路花的是时间和精力。”
容卓悦笑,“那倒是,不如容某毛遂自荐,沈老板养我这一条门路,今后定是少不了好茶喝的。”
沈千年似乎非常诧异,浅尝一口,“哦,如果可以,那还真是荣幸之至,只是不知道容兄是个什么价钱,如果太金贵的话,小弟还是要思量一二的。”
“沈老板真是过谦了,沈老板的半个书库就能顶的上容某还有容某手下的礼贤书馆了。”
“礼贤书馆是容兄的容身之所,沈某怎敢强取,容兄又是吝国不可或缺的人才,容某又怎敢收归旗下,不如换一个吧。”
容卓悦眸子闪了一下,再抬头还是懒散的调笑,“换什么?”
“你的书。”
抿了一口茶,问:“我的书?哪一本?”
沈千年所指的容卓悦的书并不是容卓悦所着,而是从他手里流传出来的,容卓悦身为礼贤书馆掌柜的同时,也有掌书人这一身份,手中自有一些书需要经过他的手之后向外流传。
掌书人担任的角色是三方的桥梁,第一方是着书人,这个时代称之为“书生”,第二方为书店、书馆的掌柜,第三方就是当地的各个印刷、装订作坊。
每个掌书人都会有几个比较熟悉的印刷作坊,关系很好的话可以从这些人得知其他掌书人手里书的的走向、售卖情况回去其他各种消息。
同样,书生和掌书人相处的时间长了中间的矛盾也会容易调和。时间长了,有些掌书人下就会有特定的一个书生群,不过书生与书生之见的交集就需要他们自己私下去调节处理。
书生在刚开始的时候将书稿的一部分交给掌书人过目,掌书人经过一定的标准衡量之后会决定这些书的去向,(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书生本人对掌书人的做法不认可的话,可以和掌书人进行协商,或者干脆重新找一个)。
掌书人在确定之后会将手里的书稿分成几部分甚至十几几十部分,分到各个不同作坊里进行印刷,如此,一方面可以防止新出来的一些书在没面世的情况下就被泄露,还有一点就是可以大幅度的节约时间,减少风险。
下面就是金钱的分配问题:整个流程中消耗金钱最大的就在印刷和装订两方面。等到这些书都印刷、装订完毕之后,由掌书人联系书馆掌柜,将这些书推销出去,其中的利润是根据具体状况和写书人分成摊。
第三方赚取的是卖出去是卖价和定价之间的差额,第二方赚取的是定价与成本差价之后又和第一方分利之后的那一部分。
由此其中风险最大的就是掌书人,也是因为这样,掌书人这个职位对人的眼力以及文学素养要求极高。有些家世较好的书生也会提供一部分印刷资金,因此掌书人与书生之间的最终利润分配比率起伏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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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就已经开始留意容兄给其他书商的范本,说实话,沈某有些伤心了。”沈千年注视着杯中渐渐沉淀的茶叶,声音很轻。
“哦?怎么说?”容卓悦收敛了笑,他的眼力一向是同行里最准也是最毒的一个,冒险的事情一般不会去做,如果要说最近两年做的最出格的事情……那就是夏花灼的那两本了……对于这个社会来讲完全像是墨汁滴入了大海一般,虽说在推广的过程中被不少书商接纳,但也都是小批量的试水行为,路子走的不是很开。
容卓悦抬头看了看沈千年,拿不准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在过去的两年里面真正在试水的是夏花灼,夏花灼这滴染料滴进水里了,但是滴进去之后的形态却不是别人能把握的,同样,夏花灼也不是容卓悦能把握住的,在容卓悦以为已经定型的时候,他很可就会马上换另一种风格,直到现在仍旧在变。
容卓悦知道夏花灼这是在不断尝试,但这也是他最头疼的事情之一。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容卓悦并未让夏花灼的的着本和本国比较大的几个书商接触,其中很多是他自己的原因,他容卓悦接受的东西并不一定会被大部分人接受。不可否认的是他欣赏夏花灼,但是如果因为夏花灼的原因恶化了和各大书商的关系,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还有一部分原因容卓悦本身对夏花灼能表现的风格还有所期待,过早的接触比较明显的商业行为对未及弱冠的他来说始终束缚和压力。
容卓悦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夏枝的期待已经超过了一个掌书人和一个书生的界限,他期待着计划着,就像是在春天的时候种下一颗不知名的种子,只等着这种子在剩下的时候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容卓悦同样承认,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玩这种游戏,真是幼稚。
场景回到两人的对话之中:
沈千年合拢衣袖,“你手里有几个人我不知道,按照这道上的规矩我也没权利过问,不过沈某对着《浮华墨尽》的人倒是出奇的感兴趣,夏花灼,你手下还有女子?”
“他不能给你。”容卓悦想也不想直接拒绝道,甚至连夏花灼同志的性别问题都没解释一句。
“为什么?”沈千年有些诧异,容卓悦拒绝他也是意料之内的,只是没想过那么快。
“凭我们俩的关系,只要沈老板开得起价我可以将原稿交给你,但是人是万万不能的,这其中的苦衷我相信沈老板不会有兴趣知道。”
“你很向着这人?”身千年眼睛微眯,窗外的阳光又太过刺眼,让人一时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