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委!——江南十四
江南十四  发于:2013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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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东城伸着脖子朝指挥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那团长怎么说?”

小方看上去更纠结了:“团长……团长这几天心情更不好,我一进门他就骂我。”

许东城愣了半晌,又气愤又担心的说:“这到底是怎么啦?亏得现在是在整编休整期,要是打仗那还得了,这样能行吗?”他还想说什么,二营长夏炎过来把他叫了去,小方这才松了口气,远远地还能听见他在抱怨——

“你瞪我干嘛?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是没看见,一个两个都像丢了魂似的……”

一九四九年二月,根据中央红军下达的决议,全军进行了统一的整编,华东野战军改编为第三野战军,一纵队改编为第9兵团第27军,101也在这次大型整编中改了番号,现在是27军二五零团。

张胜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都气的变形了,说着他妈是谁整的编号,怎么就把咱们的先锋一零一整成一二百五了。于正秋看他气的上蹿下跳坐立不安,很想站在政委的立场安慰安慰,但话到嘴边就都咽下去了,他最近脑子很乱,而且一见到张胜就浑身不自在。

跟他一样不自在的当然就是张胜。但确切的说张胜的情绪不叫不自在,应该叫窝火。窝火的意思就是你觉得自己真的很愤怒很委屈很郁闷,但你偏偏不能发泄出来,只能憋在心里,每天就像有个猫爪在心上死命的挠。

一天二天三天,张胜觉得自己的极限快要到了,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简直让他抓狂。每当他看到于正秋躲苍蝇似的从他眼前逃开,心底就会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把他按墙上狠狠……不,是好好谈一谈。

这个问题按性质划分应该算是感情问题。论资排张胜并不介意从此走上没老婆没孩子的道路,反正他早就是个孤家寡人了,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姓张。但他也知道这可能是个很严重很严重的思想问题,不过他不在乎。男子汉大丈夫就该顶天立地,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大不了。就算一辈子都只当他的团长他也认了,谁叫他喜欢呢,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他讨债来了。但他不能忍受的是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就像头上悬了把刀,不知道啥时候落下来,也不知道是擦着脑瓜过去还是干脆就冲着它下去。

还知识分子呢,个人问题都整不明白。不管愿意不愿意总该给个痛快啊!不带这么折磨人的!

这一天张胜起了个大早,漫无目的地在营地上转了一圈,正好看到于正秋从外边回来。

他发现他明显的瘦了一圈,这让他有些心疼。他犹豫一会,但还是走了过去,喊了一声“于政委。”

于正秋很难得的没有当场逃走,而是冲他微微点头,拘谨的笑了笑。张胜心里一跳,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这种礼节多余情绪的友好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信号,一种告别的信号。

张胜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他立刻派了警卫小刘去打听。果然,带回来的是最糟糕的消息。

于正秋向师部提交了调任报告,他要去二五一团,也就是赵舟那混小子的二流部队当政委。

张胜听完就愣住了,愣完之后就是极度的愤怒。他腾地一下从板凳上窜了起来,一脚踹开了大门,狂风般的冲出了指挥部。

于正秋正在房间里收拾自己的东西,突然外面一阵骚动,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擂门声。他不由苦笑,他知道那个人肯定会来要个说法,但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

“于正秋,你个孬种!你……你王八蛋!”张胜怒不可遏的大骂,对着面前那扇门就是重重的一脚。“你把们给我开开!听见没,开开!”

“你冷静冷静,有什么话下来再说……”

“你叫我怎么冷静!”张胜打断他,“什么下来不下来,现在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你开门啊!”

于正秋很为难,这些天的反复考虑,他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想明白了,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就是他必须离开。

外边的张胜还在又叫又跳,于正秋放下手里的行装,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能和张胜融洽相处他固然高兴,但事情变成了这样的局面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已经无法说服自己那只是同志之间的革命友谊,更要命的是他现在见到张胜心跳就会加快,甚至想好的话也会忘了说,于是他选择了最本能也最没种的回应。逃避。

“于正秋你再不给我开门我就砸门了!”大门在张胜的拳打脚踢之下摇摇欲坠。于正秋犹豫了一下

的局面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已经无法说服自己那只是同志之间的革命友谊,更要命的是他现在见到张胜心跳就会加快,甚至想好的话也会忘了说,于是他选择了最本能也最没种的回应。逃避。

“于正秋你再不给我开门我就砸门了!”大门在张胜的拳打脚踢之下摇摇欲坠。于正秋犹豫了一下,终于走过去把门打开,整个过程没看张胜一眼。

张胜硬生生收住了即将砸下去的拳头,余怒未消的瞪着于正秋,劈头就问:“你为什么要走?”

于正秋一听急了,赶紧把他拉进屋里,把门关好,说:“你瞎嚷嚷什么啊,这件事上面还没批,让战士们听见了多不好。”

张胜仍然恶狠狠的瞪着他,但他很快就发现,无论他有多少愤怒多少郁结,可当他真正对着这个人的时候,他根本就气不起来。

张胜看着于正秋,又重复了一次:“你为什么要走?”

于正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试图避开张胜的眼光。但无论他走到哪里,那双眼睛都一直跟着他,那里面有太多的情绪,他几乎可以体会到张胜的挫败和愤怒,还有压抑在那些愤懑之下的伤心。

“我考虑过了,以你的能力,现在兼任政委也没有问题。”于正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二五一团现在正好缺一个政委,赵团长也跟我谈过几次,经过慎重考虑,我认为二五一更适合我。”

张胜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气的一脚踹翻了书桌,于正秋堆在桌上的书本哗啦一下全都掉在了地上。他飞快的在屋子中央转了几个圈,然后咬牙切齿的大喊:“政委,哈哈!老子也能当政委了!”

于正秋被他吼的颤抖了一下,这种过于情绪化的交谈实在不是他所擅长的。

“你说,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张胜突然停下来,就站在于正秋跟前。从这个角度他能把他的表情看的很清楚。

“别说了。”于正秋仍然在逃避,逃避张胜的目光,逃避关于那天的记忆。

“不行!我就要说!”张胜硬生生的掰过于正秋的肩,然后使劲的摇晃,“你看着我,咱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看着我!”

于正秋觉得脑子拧成了一团浆糊,这些天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能睡的安稳,现在又被张胜摇的头晕眼花,耳朵里也是一阵一阵的耳鸣。

“你倒是说话啊!”张胜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瞪着于正秋,后者正趋向崩溃的边缘。

“你要我说什么!”于正秋已经快被张胜折腾疯了。

“说你留下!”

“你……别这样。”

“我怎么了?当初你不就是这么逼我的!现在轮到你欠我一个解释!”张胜恨恨的松开于正秋,从武装带上解下驳壳枪,粗暴的塞到他手上。“今天我就是这句话,要不你一枪蹦了我我也认了,要不你就把话给我说明白。”

于正秋茫然的看了看手里的驳壳枪,又抬头看了看张胜:“你就想要个明白?”

张胜连忙点头。

于正秋苦笑:“可我自己也不明白。”

张胜震惊的看着他,那种失望和忧郁从骨子里向外散发着。但他仍然固执地站着等着,仿佛就算天要塌下来他也会纹丝不动。

“只要你不走,我给你时间,你慢慢想!”张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在努力的让自己冷静,这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让步。

于正秋很不领情地一口拒绝:“我必须走。”

“那你他妈倒是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啊!说啊!”张胜像发了疯似的摇着于正秋的肩膀,那种愤怒近乎歇斯里地。就像他所经历过的每一场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他明明该懂也该坦然,可他就是不愿意,他只知道,一旦他真的放手,那些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就真的永远的失去了。

这种悲愤而绝望的发泄很快传递到了于正秋身上,他向来自诩的冷静与理智终于在张胜奋力的摇晃下土崩瓦解。他已经不是刚来101时那个笑的风轻云淡的于正秋了,现在的他变得会像其他战士一样端起大碗喝酒,会扯开嗓子跟张胜大声吼叫,会在每个悲伤或喜悦的时刻和兄弟们拥抱在一起哭哭笑笑。这种转变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但似乎又没什么不好,他们的每一天都在打着仗,痛快淋漓。

“你真的想知道?”于正秋咬牙切齿的瞪着张胜,“不后悔?”

“后悔的是孙子!”

“行!那我就告诉你!”于正秋挣开张胜的钳制,力道竟然大得出奇。他忽然捧起了张胜的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做了一件足以让他俩震惊个十年八载的事。

他对着张胜的嘴,狠狠的亲了下去。

多年以后,当他们回忆起这场暴风骤雨般的亲近,张胜总是会嬉皮笑脸的凑到于正秋面前:“看不出来啊,你平时斯斯文文的样子,还挺主动的。”于正秋多半会瞪他一眼,然后平静的说:“都是让你给逼的,不知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吗?”“瞧你说的,还我逼你!难道就你急吗?我比你更急!”“那不一样。”于正秋正色道:“你那是狗急跳墙。”

这一亲就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成千上万埋藏的炸药,把整个世界炸的荡然无存。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

誓山盟,不过是遇见了,心动了,爱上了,就这么简单。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又如何,这辈子有这个人,值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于正秋放开了张胜,尽管后者还有很多的不舍。两个人都低头沉默了好一会,难得的是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仿佛一切就该这么平静自然。

“现在……明白了?”于正秋生硬的开口,脸上依旧是红红的。

“……好像明白了。”张胜懵懵懂懂的点头,他终于开始意识到于正秋的顾虑。他们的中间还横着一场战争,一场需要无数牺牲和鲜血扞卫的解放,而他已经不能保证,这个于政委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还能一心一意的部署他的兵。

“明白了就好。”于正秋说,“那我去二五一团的事你没意见了罢?”

“没了……”张胜深明大义的点头,反正他已经知道这个人心里有他,那喜悦不亚于打了一场大胜仗,似乎连人也变轻快了,随便走两步就飘了起来。

“那我要是想见你怎么办?”他突然想到这一层,顿时像泄气的皮球,又从空中掉下来。

“……这不是还在一个师吗?走的又不远。”

“那你可要经常回来看看。”张胜恋恋不舍的看着于正秋,“要不然我上赵舟那看你去。”

于正秋很想说你最好别来,但张胜满怀期待的样子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他不太好意思的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但张胜还嫌不够,抓抓脑袋又加上一句:“你可千万不能把我忘了!就算是……”

“行了行了,别说了。”于正秋连忙打断他,脸上又一阵发烧。平时挺利索的一个人,一旦儿女情长起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对了,我有样东西给你。你等着啊!”张胜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手绢,仔仔细细的包着一样东西。

“这个给你,留着防身。”张胜翻开手绢,摸出那把科特尔M1911A1,塞到于正秋手里。

“不不,还是你留着。”全团的人都知道,这把手枪是团长大人的宝贝,只要得了空就会拿出来看看,还用不知道从哪搞来的一方小手绢擦来擦去,简直比亲儿子还亲。于正秋也没少见过张胜把玩这件小玩意,满脸的爱怜之色让人不忍心打扰。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张胜瞪了他一眼,目光却是温和,那种暖意能一下子钻到人的心里去。他使劲把枪往于正秋手里塞,那股子犟脾气似乎又上来了。

常年战场上奔波的人,全副家当也没多少样,这把枪就是他唯一珍视的事物,所以也只有它,

才能表达他这时候的心意:他要把最宝贝的东西,送给他最宝贝的人。

于正秋不再推脱,他小心翼翼的用手绢抱起那把枪,再小心翼翼的放进口袋里。对他们来说,这就像一个承诺,说好了要一起走,这辈子就绝不反悔。

拾肆、二五一

二五一团是个看上去有些随意的团队,团长赵舟是个看上去有些随意的人。在二五一,你永远感受不到二五零团的那种时刻剑拔弩张的斗志,那种每张脸上都是骄傲,每双眼里都是血性的气魄。在二五一团,似乎与战场有关的一切都简化了,战士们在训练之余,更喜欢围在一起侃大山而不是练背摔,见到团长也不是带着敬畏的标准军礼,那种亲昵发自内心,与威严无关。这个团队,与其说像支尖刀部队,不如说更像个大家庭,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让刚刚从二五零团过来的于正秋很不习惯。

团长赵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端着大茶缸穿梭在人群之中,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兴致高了也会亲自上阵来个示范,但更多的时候是站在一边安静的观察,看到偷懒的就悄悄上去来个扫堂腿,然后跟着大伙一起哈哈大笑。

稍微让于正秋觉得意外的是赵舟似乎也喜欢训话,但那方式与张胜多少有些不同。他很少说“为了革命胜利艰苦训练奋勇杀敌”,更不会说“上阵拿不到头功就他妈别回来见我”,他说的最多的话是“你们练本事不是为了我,战场上团长可罩不住你”。

这是句很实在的话,很有点赵舟的风格,也透露着一个老团长对他的每个兵最根本、也最人道的关怀。

午后的阳光几近霸道,但操场上的训练依旧热火朝天。接过警卫员端来的大茶缸,反扣着帽子的赵舟慢悠悠的从树荫底下走出来,朝站在大太阳底下视察的于正秋招了招手:“小于,有空聊聊么?”

于正秋走过来,很客气的说:“您说,赵团长。”

赵舟一听就笑了,摆摆手:“别那么生分啊,咱们这和张四九那块不一样,都是一家人就别见外了,我叫你一声小于,你喊我一声老赵不就行了么?”

于正秋笑笑,喊了声老赵。他总是本能的与陌生人保持一定距离,但赵舟似乎是个例外。他是个让人觉得放松的人,似乎什么话到了他这都能说得开。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能在二五零呆那么久。”赵舟的目光掠过操场上训练的战士,最后落在于正秋身上,神情多少有些复杂,“看到你俩我就能想到一句话: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于正秋忍不住乐了:“是有些说不清,不过好在我也是个兵。”

赵舟哈哈一笑:“谁说不是呢,不过张胜那混小子天生爱撅蹄子,伺候他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吧?”

于正秋心头一暖,这名字对他来说,已经有另外一层意义了。

“还好,都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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