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委!——江南十四
江南十四  发于:2013年12月14日

关灯
护眼

赵舟欲言又止的看着他,嘱咐了一句:“小心着点。”

于正秋快步在战壕与工事之间,漫无目的。一张张黝黑的脸从他眼前掠过,流露着不同程度的悲伤、挫败、失望还有愤怒。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他们尽了那么大努力,付出了那么多牺牲,却依旧止步不前。他想起了张胜,张胜那么坚定,仿佛永远可以依靠,可他却倒下了。那个朝他扣动扳机的人,是否也和他们一样坚定,相信战争过后,一个全新的国家将在这废墟之上,破茧成蝶。

于正秋回到指挥部的时候,发现团部的几个参谋长和三个营长全都聚集在了赵舟身边,正满腔怒火的争辩。

“我代表一营的全体战士,要求解除禁令!”

“敌人占据了高点,本来就不容易冲锋,这边又不让我们用大炮机枪,这仗还怎么打!难道要战士用身体去挡敌人的子弹吗!”

“部队已经付出了伤亡代价,不能再让同志们作不必要的牺牲!”

“是同志的生命、鲜血重要,还是官僚资产阶级的楼房重要?!”

赵舟被团团围在中间,苦口婆心的多番劝说毫无结果,这时看于正秋进来了,仿佛见到了救星:“小于,你可回来了,快给大家说说吧!“

十几道目光唰的投向了于正秋,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他开口。于正秋深深吸了口气,道:“同志们,我明白你们的感受。战士们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现在已经到了解放全国的最后时刻,我们将会是新中国的主人,这些资产阶级的楼房再过不久就将是无产阶级和全国人民的财产,我们应该尽最大的努力保全。”

看着大家渐渐安静下来,赵舟又连忙补充:“大家请放心,中央时刻关注前方的战局,一定会采取措施解决现阶段的难题。我们应该相信中央的决定。”

当晚,第二十七军召开了军党委紧急会议。军长聂凤智布宣布了最新作战安排,即保存实力避免牺牲,改为白天继续正面佯攻,以牵制敌人主力,天黑后一部分主力调离市区,由西郊一带涉河而过,沿河北岸由西向东进攻市区。与此同时,陈毅总司令也已经敢到上海,由上海地下党牵线,与各阵地上的国民党守军展开了谈判。

黎明前的黑暗即将过去,在付出3万余伤亡的代价之后,上海这座远东大都会,终于见到了胜利的曙光。

拾柒、伤病

五月二十日,上海全市宣告解放,在部队正式进驻上海的当天,于正秋就跟赵舟请了个假,跑到了二五零团了解情况。一营长许东城见了于正秋,本来是喜出望外的事,也因为张胜的伤势冲淡了许多。

于正秋脸色煞白的听他回忆当天的情况。二五零团是本师的主力团,战斗在最前线,伤亡自然也是最大的,在敌人炮火的狂轰滥炸之下,每推进一寸都显得艰难万千。前方的战报不断传来,张胜急的在指挥部坐不住,就带着半个警卫连跑到了前方,亲自操枪上阵。结果对面一发炮弹落到了身边,巨大的冲击掀翻了包括张胜在内的一个小队,眼看凶多吉少,后来是警卫连的几个小战士一边哭一边从人堆里把张胜刨了出来,许东城也在附近,就马上联系卫生员把张胜抬走了。走的时候身上一片血肉模糊,实在也不知道哪里受了伤,后来听战地医院传来的消息,说命是保住了,但伤势不太乐观,还要在医院躺上一阵子。

许东城叹了口气:“于政委,抽空去医院看看团长吧,他现在上不了前线,肯定郁闷坏了。“

许东城自从入伍就一直跟在张胜左右,自家团长什么性子他最了解,现在正是解放战争的大好时候,团长大人却只能在床上躺着,靠几个警卫员带来前方的消息,这滋味对张胜而言,简直就是煎熬。

于正秋连连点头,心思早就飞走了,匆匆告别许东城,就奔着战地医院去了。

医院给人的感觉是肃穆的,尤其在战地医院,那近于悲壮的肃穆又带了点凄凉,送往战地医院的战士,很少有能够完完整整回到前线的。这处洁白安静的土地,就是残酷战争的最好注脚。

推开房门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张胜,于正秋的眼圈顿时就红了。张胜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于正秋。

他激动而惊喜的喊了他一声:“正秋,你来啦!”

于正秋飞快的擦掉了眼角的泪珠,快步走到床边,紧紧握住张胜伸过来的手,一开口还是哽咽了:“老张,你怎么……”

张胜呵呵一笑,手上一使劲,把于正秋搂进了怀里,低声在他耳边说:“我想你了。”

于正秋把头埋在他肩窝,身体微微颤抖着,半晌才抬起头来,睫毛上还凝着水珠。他伸手摸了摸张胜的脸,心里像有把刀子在一刀一刀的剜割:“我后悔了,我不该离开二五零,不该离开你。要是我拦着你……”他声音微微发颤,几乎要说不下去。

张胜立刻摇了摇头,咧嘴一笑:“你怎么拦得住我,你是知道我的。”他停顿了一下,“其实我挺庆幸你去了二五一,要不然你我一块上了前方,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他轻轻扳过于正秋的脸,低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只要你好我就放心。”

于正秋脸上一红,却也没有躲闪,他长叹一声,把脸贴上了张胜的胸口,听见那强而有力的心跳,一颗悬着的心这时候才渐渐安定下来:“老张你太不地道,你是放心了,可是我呢?”

张胜嘿嘿笑着,把下巴搁在于正秋头上,柔软的头发摩挲着颈部,让他觉得怪舒服的。

“哎,我知道错了,大政委,就许我自私了一回吧!”

于正秋不说话,闭靠在张胜怀里上了眼睛,享受这温暖又带些甜蜜的时光。两人依偎良久,都舍不得放开,直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于正秋才挣脱张胜的怀抱,匆匆站起身来,张胜很是不舍,牢牢攥着他的一只手。

进门的是医院的大夫,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他看了一眼于正秋,问道:“请问你是?”

于正秋敬了个礼,上前和他握了握手:“大夫您好,我是二十七军二五一团政委于正秋,是张团长的老朋友了,特地过来看看他。”

那大夫见他文质彬彬,心里也存了好感,微微一笑:“呵呵,我姓李,叫我小李就好了。这位张团长的人缘可真好,这几天一直有人过来看他。”

于正秋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张胜,上前拉住李医生的白大褂:“李大夫,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李医生心领神会的点点头,两人在张胜满腹狐疑的目光中走出了房门。于正秋掩上房门,小心翼翼的询问:“李大夫,他到底是伤哪儿了?”

李医生见他问的认真,也就一五一十的交了底:“送来的时候全身都没知觉,这几天已经缓过来了,经过一系列的检查,我们初步判断是受炮弹的冲击伤了脊椎。”

于正秋倒抽一口冷气,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顿时心乱如麻:“这……”

李医生见他震惊的脸色煞白,连忙轻声安慰:“不过具体情况也不一定那么糟糕,毕竟我们这设备简陋,目前也无法判断是脊椎暂时休克还是完全损伤,如果是前者,经过调理也是有很大机会可以康复的。”

于正秋有些摇晃的靠在墙上:“如果要是损伤的话……”

李医生摇了摇头:“如果真是损伤,恐怕他这辈子都要坐在轮椅上了。”

于正秋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的,他死死抓住李医生的手:“李大夫,你一定要想办法治好他,他生来就是为了站在前线的,怎么能……怎么能……”

李医生是见惯这些的,所以并不显得多么悲伤,他只是惋惜,惋惜这么年轻的生命,或许就要永远的耗在病床上了,他扶了扶眼镜,安慰道:“于政委,你冷静些,等他伤势稳定了,我们会安排专们的护理人员进行恢复训练,希望能够有所起色。”

于正秋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恢复了平静:“那他自己知道吗?”

李医生道:“因为没有确诊,所以还不知道。不过这是身体上的事,他应该已经感觉到了。”

于正秋心中一酸,匆匆敬了个礼转身回房去了。张胜半躺在病床上,呆呆的望着窗外出神。于正秋在床边坐下了,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

张胜回过神来,笑的有些寂寞:“你们都说什么悄悄话了?”

于正秋沉默良久,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专心养病,他们都等着你回去。”

张胜笑了笑,一拍大腿:“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于正秋看着他强颜欢笑,一颗心也无限的沉了下去,哽着嗓子开口:“老张,你别这样……”

张胜抬起手,轻轻擦去于正秋眼角的泪珠:“这么大人还说哭就哭,也不害臊……”

于正秋不等对面的人说完,就一头扎进了他怀里,泪珠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你这样,我看着心里好疼。”

张胜不说话,只是紧紧搂住于正秋,那力道大的像是要把他嵌进身体里去。于正秋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胸口的一急一缓的起伏。

过了很久,张胜才开了口,那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一个极度疲倦的人:“正秋,我很害怕。”

于正秋在听。这样静默的陪伴让张胜感到安心,他朝着虚空自嘲的笑笑:“我也知道这很没出息,但我是真的害怕,怕我再也站不起来。”

于正秋颤抖了一下:“不会的。”

张胜笑的淡然:“我说了,我心里知道。”

于正秋使劲搂住张胜的脖子:“如果你站不起来,我就照顾你一辈子。”

张胜愣住了,他像个大梦初醒的人,略带震惊的放开了于正秋。

“那怎么行!”他半开玩笑的说:“你的路还长呢。”

于正秋说:“我的路有多长,你的路就有多长,你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你。”

张胜一听乐了:“就你那样的,还能背我?”

于正秋不依不饶:“不信?咱试试啊。”

张胜看着他,眼睛亮的让人害怕:“好好,大政委,我信了还不行吗?你可得好好走下去,带上我的份儿。”

两人又耳鬓厮磨的说了一会话,眼看天色渐晚,探病的时间也早就过去了,于正秋实在找不到留下的借口,只得依依不舍的告别。

“我走了,得空了再来看你。”

“嗯,我等着。”张胜点头,一双眼睛像是黏在了于正秋身上,片刻不离。于正秋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怎么了?”

张胜呵呵一笑:“没什么,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于正秋脸上一红,眼见左右无人,大着胆子在张胜脸上亲了一口:“你好好养伤,等我回来。”

张胜点头微笑,目送于正秋离开。

房间里没有开灯,仿佛与世隔绝。他静静的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凝望着天空荡荡的花板,然后他像是突然明白过来,狠狠的咬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兵这条路,他是走到尽头了。

拾捌、离别

一九四九的下半年,于正秋所在的27军一直很忙碌。

早在上海战役结束后,蒋介石将大本营撤往台湾,中央就已经开始策划台湾战役。担任战役主力的仍是第三野战军,由粟裕同志负责组织准备。由于华东地区许多地方尚未完全解放,又需要分兵剿匪,三野能抽出来用于对台作战的只有第九兵团的4个军,27军就是其中之一。

后因第七、十兵团在扫清台湾外围屏障和浙东福建沿海作战中,在金门和登布两次遭遇重大失败,国民党被迫对攻台计划进行全面修改,将兵力提高到了8个军,并以27军为第一梯队。一九四九年末,第三野战军再度修改作战计划,将兵力增加到12个军。

一九五零在动荡的世界局势中到来,六月,朝鲜战争爆发,军委撤销三野及其下属兵团番号,所有部队并入华东军区。七月,中央正式组建东北边防军,八月,第九兵团调至津浦线准备入朝作战。十月初,东北边防军正式更名为中国人民志愿军,27军作为第一批入朝作战的部队,在十月底开赴朝鲜前线。

张胜在上海战役后被转移到了南京军区总院,这大半年过去,于正秋只抽空看了他三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所幸张胜的情况比起之前有所好转,也已经能靠着墙壁站起来了,为此于正秋激动的热泪盈眶,张胜自己反倒看得很淡,不温不火的抱着于正秋连连安慰,仿佛他才是那个四肢健全的人。

离开上海警备区前夕,于正秋最后又上南京看了他一次。医院为张胜配了个轮椅,于正秋就推着他,在医院外头的草地上漫无目的的转悠。

张胜最近学会了思考,尽管这思考通常毫无结论。他有时候抱着收音机听新闻,有时候让警卫员读报纸,他知道新中国已经成立了,也知道敌人仍然存在。战争一个接一个,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但如果战争真的结束,他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仿佛除了打仗,他什么都不会。可现在这唯一一样他拿手的事也做不成了。

“听说咱们师长和老政委也来看过你了。”于正秋伸手摸了摸张胜的脑袋,简直像颗仙人球,每根头发都又硬又短,不屈不饶。

“他们肯定没少骂你吧?”

“你是没看见,他俩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想起那天的阵仗,他还觉得心有余悸,三个人脸红脖子粗的大吵了一架,差点连屋顶都掀翻了。

“说的好像我自己乐意似的,你说有这么安慰人的么?我看他们是诚心要气死我!”

“他们那也是关心你。”于正秋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别不领情。”停顿了片刻,他小心翼翼的问:“他们还跟你说什么了?“

张胜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明白过来:“调动那事,是你提的头?”

“……是。”于正秋老实承认了,面对张胜的质问,他有些底气不足:“其实我觉得真的挺合适的……等你好点了就让他们接你过去。”

张胜皱着眉,没有说话。

于正秋有些着急:“老张,你就听我一回吧。”

又沉默了一阵,张胜生硬的点头:“好。”

于正秋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他太了解张胜,知道他不过是在敷衍,他生来就是个一条道走到头的人,别人搭好的捷径,他从来不屑一顾。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能悲观的从自己身上找由头:“我是真放心不下,我就怕万一我……”

“你别乱说。都是没影的事。”张胜打断他,两手一抓轮子停了下来。他打了个转,对上于正秋的脸:“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你现在就该一门心思准备入朝作战。”

于正秋只是接连叹气:“我知道。可这一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他轻轻摇头,“我现在也就这一件放不下的事儿了。”

张胜显得很淡然:“有什么放不下的,这么大一个人,你还怕我活不下去了?”

于正秋苦笑:“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事你别操心。倒是你自己……”张胜拉过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一字一句的说:“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