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么。
也对,他很疲惫。
虽然鬼都没什么信誉可言,但作为我,当然并非自视异类,不过只要他不倒下,我自然信守原则,不去吸他阳气,而萧北辰仿佛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就算在路上已经虚弱得唇色惨白疲惫不堪,可他没有倒下,甚至没有坐下休息过。
点地入门,刚一靠近床边,原本瘫倒的少年立即对我精神百倍声色俱厉地扭头说话:“别过来,我还没死!”
“是么,真顽强。”带着似笑非笑的语气,驻足在他床前,我的语气很淡,望着床榻上的伤重少年,一时间陷入思考。
生死有命,天理纲常,任何人都违逆不得,人究竟在挣扎什么,亦或有什么值得一个人如此挣扎。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敏感的少年竟然是寒都分舵的副舵主,只不过,看上去他与他手下的关系都不是很好。
但是好歹是副舵主,我的身份便不需要得到很充分的声明,人人只当我是生性冷淡的副舵主的心腹,无人生疑。随性而行的日子,根本不必考虑太多,眼看这个警惕的少年,狠抓拳的模样,反倒真的让我不这么想迅速取他性命了。
因为,我另有打算。
归元帮乃天下第一大帮,不分黑白,汇合了天下的三教九流之辈,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市井流氓,无不有他们的人。
地一归元,撼动天下。
刀剑饮人血,我想,我寻到一个好地方。
站在归元帮总舵地盘,环视前方少年身边芸芸持刀武者,在斗篷之中,谁都不看不到此刻我弯翘的嘴角。
向头顶望去,身边高耸而立的木桩顶上刻着的归元帮倒八卦阵图,四周尽是于风中飘忽的黑红旗帜。周围往来人络绎不绝,而坐在最前方的黑红缎衣十分凸显存在的,冷眼观看四方抽着烟的男人,据说他是亡故帮主姬无欢的朋友,公孙惠。
与其说这次是帮派里每年一次的例会,倒不如说是归元帮内各方势力暗地较量夺权的嚣张表演,每个分舵舵主无不是受尽其随行追捧,以此来示意其夺权决心。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况面对归元帮这么一大块肥肉,人人趋之若鹜。
除了寒都分舵。
只因舵主王廷失踪许久,所以分舵内部要求争权的声音
并不高,这次萧北辰南下阑国南都泷城总舵,只为禀报王廷失踪之事,顺便来看看最后帮主之位到底花落谁家。这是萧北辰说的,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并非如此简单。
自我与他打赌之日算起,已将近一个月,再过一天一月之期便到,可萧北辰仍没有跟我说他具体要我做什么,甚至一个字都不曾透露给我。那日他杀了王廷,我本以为是泷城夺权使然,现在想想,原因却变得扑朔迷离。
不过,猜不透的迷局才好玩。
稍退人后,我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太过引人注目,所以我便在树丛之后仔细观察着来往之人,如此谈笑风生曲意逢迎的表情,我见过得太多太多。
也许,每个人都要带着假面具生活,活得太真实的话,死得也比较疼痛,所以我扪心自问是不是要活得虚伪一点,而这个答案,我还给不出来。
帮派之中从来不缺少死人,望着自己已经渐渐现行的身体现在只留有些许透明的颜色,我知道自己已经慢慢形成人形,然而我依然是没有血液的,我的身体依然冰冷,就如同破碎灵魂复合的瞬间。然后,重合之后,我却发觉自己冰冷到对从前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很轻易的回想过去,或者回忆那些面庞,但只剩麻木的色彩于我掌心留存,其余的,可能早已在我灵魂碎掉的时刻悄悄溜走,不带片刻遗留。
这样也好。
正想着,前方便传来武斗消息,聚集的围中地带的人群渐渐让开一块高台空地,原本离我稍远的萧北辰回头示意我靠近些。
没说缘由,我亦不问。
经过一番角逐,一马当先首先上位的正是这次呼声最高的总舵香主吴碾,先前没注意到,现在近看此人生得浓眉大眼筋肉结实,举着百甲锤便走上前来,下面围观呼声越来越高,些许得意之色爬上吴碾眉间,看来此仗他是志在必得。
而与之对阵的,是传说快手飞刀的璜城分舵舵主冯不冉,莫看此人矮小平常,武功却意外了得,本来淹没在如云高手之列的他,竟意外脱颖而出,且几个回合下来,就连原本对他有些轻蔑之色的吴碾也不禁聚精会神地作战。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不经意间看见高台之上嘴角略带轻松笑意的公孙惠,一种奇异的感觉充斥我心,再回头望着那两名激战正烈的男子,他们显然是卯足劲无暇顾忌其他了。
再次望向公孙惠,他也正好半眯着眼望向我这边,半衬着下巴的姿势显得有些慵懒,可我隐隐觉得这股慵懒表情之后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冲他微微一笑,再次环视四周,我可以感受到在此起彼伏的呼声中弥漫着的浓厚杀意,看来,泷城一趟,我必定收获不小。
鼻尖突然传来一丝微弱的死亡味道,
我转眼望着身后隐蔽的树木,萧北辰见状,在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的情况下低头问道:“怎么了?”
扭头过来,淡淡地伸出手指,指着台上正在武斗的两人,反问身边少年:“他们二人,你觉得谁的获胜几率更大?”
眼看前方大汗淋漓的武斗者,台面局势看起来,吴碾的确技高一筹,但是相较起来,冯不冉出招凌厉手法稳准,竟将吴碾的气势生生压了回去,惹得吴碾气急败坏地差点乱了方寸,而消耗方依然不紧不慢用着自己那一套行事,依照此情形,武功高低倒并不是主要得胜处,而是比谁耗得住。
武功平平的人自然看不出其中门道,而萧北辰不出所料的,与我一开始的看法一样,他望着台上兀自说道:“拉锯战对吴碾很不利,而冯不冉自是武夫出身,所以我想冯不冉会赢。”
不由的轻笑出声,我收回手指,眼睛也整整直视那场战斗,想了想,对这个敏感少年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凡事在最后一刻都不可妄下定论,切莫如此轻率。”
萧北辰蹙眉,声音藏着微微怒意:“那敢问,我何来轻率?”
“妄言断下,人便会跟着自己的言语行走,最后成了信念,这就是你的轻率之处。”转而望向他,笑着对上他的眼睛,“如若不然,我们再来打一个赌如何?”
“打赌?你打赌从来没用赢过吧。”少年眼里闪出不屑的神色。
说得没错。
抬首,眼中只剩刀光剑影,还有没过天边的房檐,对比太明显,就算在清淡的江南,廊桥长阶,华灯暖日,昨天与今天并未有何不同,蜿蜒的命途给我的所有契机,我都输的这么彻底,也许有些人本就应该一败涂地。
今天与昨日一样,没什么区别,所以一败涂地的人,总以为还有希望,于是一错再错,不思悔改。
“没有赢过才会想赢,怎么,你不敢么。”我知道他禁不住,所以微微用了激将法,要知道萧北辰还是个毛头小子,世面见得多,人也够机灵,但是那股子年轻拼劲还是有的。
果不其然,萧北辰猛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叉着腰,说:“谁说我不敢!”
谁知他话一下落,台上便传来一声悲鸣,寻声过去,只看见冯不冉瘫倒在地,口吐鲜血,而吴碾亦是脸红脖子粗地喘着大气,手中百甲锤正中冯不冉胸口,而按照我以往所见,冯不冉大概活不久了。
道理很简单。
当人们焦点聚集在一个地方时,望望会忘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然冯不冉擅于时间利用,但他忘记了场地以及武器的限制,他是以快速手法著称,而在如此见方尺寸擂台,环境早已大幅度限制了他的行动,如果他不能早寻突破口,以吴碾的武功,他不可能不看破冯不冉的行动方向,
而且,对冯不冉来说十分有利的拖延战,恰恰却成了导致他最后失败的罪魁祸首,暴露了进攻线路,结局只有一条。
有时候,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在某种状态下也会转化成自己的死穴,拿捏不稳,便满盘皆输。
见到此情形,萧北辰眼睛瞪得很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他望了望我,随后不解地去讯问身边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而霎时间,人群纷纷涌向胜利者,推挤着他一起上前。
吴碾兴奋地举起双手,再也没望过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在为他高声欢呼,甚至连璜城分舵的人都在内,而再没人注意到陷入昏厥的冯不冉,视线集中处,一片是欢腾,一片是萧条。
穷途末路的失败者结局就是遭人摒弃,无所谓所谓,世事如此,就连那些欢呼声都是这么熟悉。曾几何时,谁在垂死挣扎中,听见耳边传来的欢声笑语,竟然比辱骂更加刺耳。
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这一切的我,只得叹气,缓缓靠近地上瘫躺着的人,脸色有些惨不忍睹,下凹的胸前有血溢出,前胸肋骨尽断,五脏六腑受到重锤攻击令他吐血不止,而他手中依然抓着武器,只是大概以后都不能再用了。
他似乎听见了欢呼声,拼命挣扎着,却怎么也睁不开双眼。
叹气。
何必挣扎。
如今,让我来送你一程。
手指轻点他的前胸,一股暖意由指尖涌上,随着身下之人挣扎的动作不断减小,触碰到的阳气已是越来越少,然后当一切回归平静之时,他的呼吸也成为了过去。
当我收回手之时,不期然发现高台之上的公孙惠一直望向我这边,略微普通的长相却夹带了一双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深邃眼眸。尽管有斗篷遮面,他亦当然知道我在看他,而他用一种近似于好奇目光打量着我的时候,却让我恍若置身于冰窟之中。
好一会儿,萧北辰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他望了望地上的尸体,又抬头看我,少年易怒的表情浮现在脸上,可他半天没有说话。直至夜半,辗转难眠的他盯着站在门口的我,终于不住开口说道:“你杀了他。”
回头。
没有任何迟疑的,我点了点头。
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坦然而平静的回答他的问题,也可能是我的态度令他不满,于是少年猛地从床上坐起,倾泻在地上月光映照了整间屋子,我看见他气愤的表情,他说:“为了自己活下去而草率结束别人的生命,你以为自己是谁?尚临,从很早以前我就想说,你很自私,自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自私到无以复加么。
转身,淡笑。
“原来如此,难道你不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还是自认为没有沾染上血腥的你,觉得死在你手中的冤魂就是理所应当。
”语气不知为何会这么难觅起伏,但我清楚自己一定是故意这么说的。
大漠之中,那些尸首不全的孱弱百姓,他们究竟有何过错,要被你如此残杀。
萧北辰一时语塞,低头不已。
顿了下,侧头望着悬挂天际的月,我握拳,自顾说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很自私,我并不想就这样被这种命运烟消云散化为乌有,所以我想方设法将自己留存下来,纵然吸取阳气背德逆天,可苍天早已不允我留活,它对我的天谴何其多,自私一点又有何不对。上苍夺走我一切,却永远消亡不了我的灵魂。”
历尽两世,此种命运非但无法逆转,反而愈演愈烈,如果注定我是天涯孤子,那么烽火世上谁能告诉我,我罪如何。
半晌之后。
走到我面前,少年第一次站在我面前正视我,他注视了我很久,然后从脖子上拿下一块类似于铁片似的东西,放进到我手心,碰到他的手指,他便微微躲了躲,然后将手抽开,他说:“这是义父交给我的,他说这是我爹生前很宝贵的东西,可我爹娘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死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月光微凉,微微吹拂的晚风拂过少年的面颊,下一刻,我看到他眼中的恨意:“义父将我接到他家,教我武功识字,在他临终前,他告诉我当年有人到村中抢劫,爹挺身而出击退那些强盗,可不久之后,我爹娘却惨遭那些贼人杀害……”
“义父告诉我,那些强盗都是归元帮的手下……”说完,萧北辰望了望天色,转而望着我,目光如炬,“现在一个月期限已过,我实现自己赌约并未死去,而你输了。”
是的,你赢了。
大致已经了解眼前少年要我做什么,尽管具体内容不太清楚,但光看他表情我就很明白,毁了归元帮是不太可能,但是三日后的新任帮主上任大典,想必这个少年想要好好捣乱一番。如此正合我意,反正闲来无事,帮人捣乱,又何乐而不为。
不过现在我终于知道,这个身怀绝技的少年,为什么会与那些手下关系不好,很大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心结。
“我要报复他们,让他们丢尽颜面!”少年冷眉一挑,我知道他专门跑去偷了帮主之印,就是为了三天后让归元帮在天下英雄面前丢脸。
还真是小孩会说的话。
让归元帮丢尽颜面很简单,不过,报复的方法千千万,就如同让一个人痛苦,不止是伤害其身体这一种方法,对于鱼龙混杂形形色色的归元帮,而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新任帮主在新任大典前夜无端死于房中。
当然,关于这件事,并不是我做的。
按照惯例,在即位大典前一天,各方分舵都要拜见新任帮主吴碾,我便跟着萧北辰去了,谁知当日那个公孙惠也
在,轮到寒都分舵之时,跟在萧北辰身后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就要离去之时,吴碾居然好死不死冲萧北辰问:“萧老弟,跟在你身后的这位兄弟姓甚名谁,从来都不曾见过其真面目啊。”
按照我之前吩咐的,萧北辰不会透露我的一切信息,只得含糊答道:“他是我家乡的兄弟,叫做小文,由于小的时候被大火烧着了脸,所以……”
尽管我叫这毛头小鬼替我圆话,可没想到他一出口就让我毁容……
吴碾理解地点头,随后,他与身边的的公孙惠不知道交头接耳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疑,在就要离去之时,我明显看见公孙惠投在我身上的那抹犀利目光。
心寒生畏。
从不露脸的我,似乎在归元帮并无惹到什么人,但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我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于是我猜想,他必定是觉得我衣着奇异才这么好奇打量,可无论他人用多么怪异的目光看我,都不曾有人像他这般眼神,这么令人生畏。
出乎意料的,当夜萧北辰竟被人叫出去喝酒,知道没有好事发生,果真在他离开不到半刻,吴碾便派人来请我。如此指名道姓的,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只得跟在持刀护卫身后,一到吴碾房间,便闻到扑鼻而来的迷香味。
兀自暗笑,拿这些东西对付一只鬼,岂不是浪费得很。
在房内晃了一圈,发觉并未有吴碾的踪影,于是推门欲走,却不想吴碾猛地出现在我身后,甚至还将我斗篷帽檐硬生扯下,顷刻间,被我掩盖了许久的面庞终于随同垂落的发丝,现于人前。
只听见他倒抽一口冷气,两眼直愣盯着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长大着嘴好半天才幽幽开口:“你……你是小文?”
无奈地重新戴上帽子,我摇了摇头,想转身离去,可吴碾却硬生挡住我要离去的方向,大手抓住我手臂,半天说不出话的他却死活拉着我,相对于他虎背熊腰的身材,我自然是挣脱不开,只得由他一个劲儿地上下打量着我。
手臂上源源不断传来的阳气令我坏心眼起来,既然你不放手,那我便自当你愿意给我阳气,万一有何长短可不能怨我。
憋了半天,看似五大三粗的男人终于咽下口水,两眼发直地望着我,嘴唇还不断在抖动,然后他说:“你好漂亮……”
说完,他便失力倒地。
视察了会儿到底不醒的吴碾,我发现他并非是由于身体虚脱而昏迷不醒,倒是像中了迷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