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景象惨不忍睹，而小宇却不以为然，还似乎带着一丝嘲笑。

他在笑。

笑得这么悲哀。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踏着一地化为尸水的，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人的残骸，小宇紧紧抱着我，极其厌恶地盯着地上的一滩滩破碎的尸体，亲昵地将我的头埋在他胸前，挡住我视线，他说：“不要看，那些污秽的东西……他们本该如此……”

冰冷的声音。

带着我，终于成功离开宫殿，今日的街上热闹非凡，场面混杂，根本无人注意到我，加之披着面纱的我很难被人认出来，所以混迹于人群的我们很容易就摆脱了追兵。

然后，小宇便将我带到临近郊外离绿洲地带很远的一处空破的小房间中，这里很安静。

此时，已届黄昏。

放下我，小宇从周围找来一些干树枝，慢慢生起一堆火，夜晚的大漠是很寒冷的。篝火在他脸上发出静静的光，汲取着温暖，可他神色冷凝，似乎留有心事。

担心地靠过他，我蹲在他面前，轻轻抓着他少根手指的右手，然后抬头望他，而小宇那双墨蓝的眸子再见到我之后立即变得柔和许多，他反手抓住我，微微摇头，声音显得很平静：“我没事。”

如此，我只好微微点头，作势要起身离开。

但是下一刻，墨蓝色眼瞳的男子却硬生地将我圈抱在怀里，大力喘息，久久不放手，过了很久他才说话，声音微颤：“其实将你带来月氏，我并没有后悔过。”

他胸膛起伏得厉害。

“母亲是月氏的探子，本来化身被贩卖的少女混入阑国想套取情报，不想却遇见我爹那傻愣愣的正义凛然的半吊子剑客，二话不说便把她救了，还自以为聪明地要护送我母亲回家……你知道我母亲有过讨厌他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小宇的怀抱更紧了些，“后来我那个傻愣的父亲倒真的让我母亲喜欢上了，生下我后，由于放心不下国家，母亲决定回月氏看看，然后便要跟我父亲厮守，可她这一回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低着头，小宇的声音很轻很轻：“父亲将我丢给叔叔，独自一人前来月氏寻人，可在途中却遭到月氏人的残忍杀害……”

“叔叔讨厌月氏人，所以他很讨厌我。”觉察到他隐藏于心的悲伤，我抱着他，却不懂得如何安慰，他埋头进我颈窝间，继续说道，“他是个药师，可他所有的医术都不曾教我，只让我略懂皮毛，而我只能偷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将所有医术传授给师兄。那时候，我既羡慕又嫉妒……我自认为不比师兄差，可叔叔却从来没有正眼瞧我一眼，他从来没看到我的努力……想得到承认，所以一直暗地里潜心研究毒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比师兄强大，让叔叔看到我……但后来发现，我错了，因为我身上的月氏血统，叔叔根本就不屑于我，甚至在发现我研制毒药后，毫不犹豫把我狠狠赶出家门。”

“在外飘离一年，有一天有人告诉我，我叔叔叫我回家，在他临死之前，他告诉了我父母的一切……”在我耳边的喘息声逐渐有些重，“来到月氏，或许我只是想寻找母亲曾经存在的证据，或者说，在心里某个角落，我希望母亲依然活着。带着这点期望，我来到月氏，混杂的血统使得我受尽欺凌，但最终，我依靠着自己的毒术受到大王子青睐，成了他手下一个小小的制毒药师。”

反手抱着他，现在的我只能这么做。

小宇慢慢哽咽了声音：“但我从没放弃寻找母亲，可是……不久之后我查到，母亲已经因为叛国，早就被处死了……心灰意冷的我决心跟着大王子去阑国做探子，而本来已经没有任何留恋的我却遇见了自以为聪明其实心软得傻愣的你，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温柔，第一次让我这么喜欢一个人。”

“喜欢。”重复着他的话，反抱住他。

微微笑了出来，小宇的声音很柔和，但很悲哀：“对你下药，这并不是出于我的本意……身不由已，真的对不起。”

“我不希望你永远保护我，我也会有想保护你的时候，而且，比你多得多。其实你不懂我多么憎恨自己的无能，不能保护着你，让你一直受伤，所以我忍耐三年，就是为了等待自己有一天能成长起来，我对自己发誓，只要你能自由，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他的声音开始透露着寒意：“为了你，纵使我杀人也在所不惜。”

稍后声音又渐渐恢复平和：“这次阑国特使来访，我已经掌握好他们的一切行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待他们离去之时，你便可以跟着他们一起悄悄回到阑国，再也不必留在这里做失去自由的宫囚，遭人蹂躏。”

离开。

“小宇，一起走。”若是要离开，那便一起离开吧。

苦涩地笑了两声，他缓缓抚摸着我的发，神情淡然微凄，他说：“笨蛋，你认为我还能回到阑国去？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过月氏探子的我，怎么可能会被阑国人接纳？”

紧紧揪着他的衣服，我一字字地说：“月氏，危险。”

依靠直觉的，待在月氏的话，小宇会更危险。

小心地拍拍我的头，小宇在我脸颊边轻轻印了一个吻，他用完全听不出悲伤的笑意说：“放心，我自然会有办法，不必担心我。”

他的声音混杂在风中，很凉。

尽管他这么说，但我的心仍是放心不下，只能依靠在他胸前，随着外面渐起的风，不安心地抱着他，害怕他离开。

“笨蛋。”好笑地揉着我的发，“快去休息，明天我会偷偷潜进宫殿区见阑国特使，你便专心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知不知道？”

“小宇……”

还想说什么，却被小宇制止住了，他微微摇头，将我的脑袋埋进他颈窝，轻轻地说：“睡吧。”

在他的注目下，我只好缓缓闭上眼睛。

比起与主人在一起，我更喜欢小宇那抹幽静的墨蓝，他让我觉得很安心，不会害怕，而且充满希望。

只不过，在半夜的时候，我还是会习惯性地睁开眼，寻找那双直至夜半都要盯着我睡着才肯闭上的绿色眼睛。

然而，没有。

不免有些失望。

但也只是一瞬，我明白一切都有定数，就如同小宇出现在我身边一样，明明只应该听从主人命令的我，却意外的更加偏向于小宇。或者，这是因为一路上小宇跟我接触的时间最长，同样的，小宇也是第一个在我迷茫时对我好的人。

虽然我依然迷茫不已，但总算不是无依无靠，至少我还有小宇。

这么想着，便很快沉入梦乡，睡得很深。

然后，第二天醒来，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了小宇的踪影。

他离开了。

所以，我要等着他。

风沙渐起，从破屋中向外望去，一片荒凉，飞沙走石。渐随着气温的高涨，这里变得闷热异常，而我不得不躲在那间稍微有些阴影的破屋中等待，低首埋头于腿间，让那些滚热烦躁的风声离我远去。

闷热的气温总是想让人睡觉。

再次睁眼，耳边仍旧是风啸不止，不过已经天黑，气温骤降，不免觉得有些冷。

稍稍抬头，比起嘈杂的地上，夜空显得格外平静，繁星点点，从南延伸至北，然后进入无边无际的永夜之中，如此闪耀。

一切都如此熟悉，好像什么时候，我也曾经这么看着这片天空，这些星辰。

我不明白。

为什么一切如此熟悉，却如此恍惚，朦胧的大脑从未清醒，就好像我一直在做一个不会醒来的长梦。

如果，真的是在做梦，那我，又该不该醒来。

收起渐渐冰寒的手，由地面而起的寒冷气息贯穿着我整个身体，时间过得很快，又仿佛过得特别慢，或许是太冷，所以我不得不抱着身体。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的，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身后将我抱住。

“对不起，今日王宫守卫突然变得十分森严，我等了一天都没有机会接近他。”介乎于少年与成年只见的语音出乎意料的显得柔和，但充满着歉意。

知道他是谁，所以根本不用回头，只要微微依靠着他，因为他身上很暖和。

觉察到我冷，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明天我会再去……”

“不要去。”打断他的话语，我也不知道是为何，就是不想让他去，所以我用力抓着他的右手，放在胸前。

居然笑了出来，小宇揽紧了我的身体，用头磨蹭着我的发梢，轻轻地说：“被你担心的感觉真的很好，如果能一辈子被你担心，或许也是件不错的事吧？”

“但是，”声线却直转而下，轻如蛩萤，“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一切，不知道会不会恨我呢？或许你一辈子都不想再理我，甚至……遗忘我。”

手臂不住收紧，身后人似乎在发抖。

注意到这个，不由的搓了搓他的手，想为他取暖，我说：“靠着我，不冷。”

小宇怀抱得越来越紧，仿佛想将他的身体融入我一般，而对于小宇这样的拥抱我却不会陌生，因为那个绿眸的，身为我主人的男人，他也喜欢这么抱着我。

突然，小宇警觉的带起我，倏尔向屋外面飞去。

刚刚离开破屋，就发现我们刚才休息的破房子被人用内力震得瞬间倒塌，幸好小宇反应够快，否则我们定要被乱石砖瓦压在里面，成为荒郊亡魂。

出到门外，小宇习惯性地将我塞到身后，而我微微从小宇身后向前望去，果然发现前面有一个俊挺的黑衣人站在那里，乌黑的长发飘逸在星空之下显得特别美丽。但我看不清他的脸。

“想不到你也来了月氏。”小宇冷冷的开口。

黑衣男子冷笑一声，从黑暗中发出的声音仿佛不带任何情感，冷漠至极：“世界上你想不到的事情更多，就如同我没想到如今的你，竟然不过是条丧家之犬。”

听见小宇被骂，我当然有所反应，但小宇却使劲抓住了我，暗示我不要轻举妄动。只听小宇微微一笑，声音却平和：“没错，我也没想到落下悬崖的你还能活着，甚至，好像还没有残废掉的样子。”

“哼，”嘲讽而愤恨的，“你当然笃定我绝对不会活着回来，但你想错了，就算摔得筋骨尽碎，我也不会忘记你对我……还有他，做过什么！这三年，就算忍受再钻心的痛楚，我也要站起来，然后杀了你。”

说罢，黑衣男子从身后拿出一把利剑，迎风之中，那把利刃在众数繁星下显得特别寒光四溢。

浑身杀气的男子说要杀了小宇。

而看架势，他也的确要这么做。

似乎毫不畏惧的，小宇声线平稳如常：“杀了我？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来杀了我！只不过……”突然转折，他回头望了望我，对那人说，“他跟那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为难他。”

黑衣男子没有多余的话，举起手中利刃便向这边袭来。

毫无预兆的攻击，让人防不胜防，小宇顺势将我推在远处，随后扭头过去，掏出匕首面对黑衣男子的攻击，他对因为担心而不愿离开他的我轻声说：“听话，离我远一点，不要太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是不是做承诺的时候，每个人的声音都会变得这么温柔。

每次你说不用担心你时，我却更加忧心。

放开手，我幽幽地躲在一旁。

黑夜中，入目的只有两个在夜幕里打斗的身影，却看不清谁是谁。

也许是风声太大，竟将所有声音都掩盖起来，只留下偶尔传来的尖锐刺耳的刀剑相碰声，然后，闷闷的响声猛地一震，其中一个男子被生狠地震到地上，口吐鲜血。

凑近看去，被震在地上的男子的右手少了一个手指。

小宇。

与此同时，黑衣男子的剑已经举起。

猛然回想起，某个时刻，在我要被人杀掉的时候，那个墨蓝眼瞳的年轻男子不止一次的救过我，甚至，为了我失去了一根手指。

来不及推开他，所以我想也没想就挡在他身前，抱住小宇，大声叫道：“小宇！”

闻声，男人的剑却“嗖”的一下在我后背处停止，他愣了会儿，但依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只不过，他用颤抖而震惊的声音问挡在小宇面前的我：“你……刚才叫他什么？”

第三十三章：白茫

背对着他，蒙着头纱的我只顾抱着吐血不止的小宇，并没有说什么。

“说话！”强逼着我，黑衣男子顺势就要来抓我。

忽然，抑制着自己翻滚不停的紊乱内息的小宇，起身将我扣在怀中，让对方扑了个空。轻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嘴角仍留有血丝的青年对黑衣男子冷冷地说：“你，不准对他这么大声。”

发现小宇一直抑制着他自己的内息，步伐甚至有些不稳，于是我立即反圈住他，这个举动这好像让他舒服了很多，缓缓地回头笑了笑，小宇稍许倾倒于我身上，轻声喘息。

“他是谁。”似乎觉察到什么，黑衣男子带着好奇地问。

凝望我许久，小宇轻笑两声，开口答道：“他，他谁也不是，他就是他。”

我就是我。

小宇这么说着。

他说，我就是我。

很久以前，我便一直迷茫着，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关于自己，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是谁。

总会问自己。

可是，小宇说，我就是我，不是别人，只是我。

心底涌出一种释怀的感情，嘴角不由的微微上翘，我知道，这种表情，叫做笑。

似乎也没有心情再次追问，黑衣男子又举起利刃，来势汹汹：“江景川，莫以为我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今日不手刃你，我决不罢休！”

“师兄，”小宇的声音带了些许轻松的笑意，尽管他脸色惨白不已，“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罢休，不过我看今天还是算了吧。”

“你想跑？”清冷地一笑，男子靠得越来越近，完全没有放过我们的意思。

也许，我该出手。

猜到我想法的小宇马上猛地抓住我，却不想动了内息，身形开始摇晃，稍稍定了一会儿之后，他继续淡然无比地冲黑衣男子说：“我是想逃，但我更不想趁人之危，师兄你可知方才一掌击来，不偏不倚，刚好正中我下在胸前衣物上的毒粉呢。”

冷笑，对小宇的话嗤之以鼻，男子不屑地说道：“对我下毒？江景川，难道你当真废到都不知道我百毒不侵么？”

“是啊，”笑了笑，“师兄，你是百毒不侵，可是天下毒药千万，何止百种，就算你奈何得了毒草毒花，可不一定奈何得了它们……”

小宇笑得很怪异。

与此同时，黑子男子突然猛地低头，举剑生硬地斩断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过来猛咬住他脚踝的毒蛇，随后，死去毒蛇流出的腥味血液则吸引了为数更多的蛇虫鼠蚁，它们无一例外，统统涌向黑衣男子。

霎时间，黑衣男子根本手无余地，只能奋力清除他身上的毒物们。

趁此机会，小宇托着我猛地跳了起来，仍受着内伤的他却带着些许得意地微笑。

低头，只见地上一群群慢慢向黑衣男子爬去的毒蝎毒蛇，以及众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怕的阴暗毒物，没有迟疑的，小宇带着我转身就逃，根本不予那人有机会追上。

他，会死么。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担心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