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已经三个月了……

走向这个小镇的河边，我看到满身污秽的自己，肮脏，污秽，厚厚的污垢沾染全身，就像路边被人视作垃圾一样的流浪汉，差点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人生本乃浑噩，我又何必寻他流芳百世，万古留青。

什么帝王将相，什么肱骨重臣，转瞬就化为流烟，什么情谊绵绵，什么鬓边耳语，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

寂静，是因为我在等待，等待那个不会远离的知音。知音本少，我等来了一场欺骗，害死了无辜的人。

掩埋了香儿，也掩埋了一场虚梦。

只是夜半醒来，顺着破庙向上望去，我总会听到小丫头的欢笑声。

如此遥远。

我再不想回去，便褪去华裳，流浪江湖。风餐露宿，暴风雨夜，我不再想任何事，也不会再去做任何事。

尚临，我很难过，你必定也很难过吧？

现在，我有的，只剩下你了。

我该怎样。

以后又该怎样。

轻轻抹净脸上的尘埃，漫无目的的继续走下去。我不懂终点会在哪里，但是我只想这样走下去，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只是这样走下去。

行尽暮沙衰草，断雨残云，掩面却无泪，行人匆匆，竟是为何？

走到一家妓院门口，一不留神，被一个猛冲出来女人推倒在地，而后面跟上的几个强壮的男人视我如蝼蚁般踩着我的身体追了上去。这边，我被疼得我龇牙咧嘴，好不容易起身，便听到那个女人在不远处被抓到后大叫的哭喊声。

她被抓到门口后，我识相地让开路。

实在不是我冷血，而是有些事情，非我能及。

“放开她！”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

英雄救美，俗烂的套路。

闻声而去，是个俊朗高大的少年，衣着朴素，手持一把破旧铁剑，一副侠客模样。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却有那种不畏强权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表情，我轻笑，这是我没有的东西。

带头的男人嘲笑道：“哪里来得乡巴佬，想学人家英雄救美，你还嫩点！”

正气凛然，少年一脸不服地说道：“那也总比你们逼良为娼要强！你们这些龟奴，小心下辈子被人真的当做乌龟骑！”

“找打！”带头男子吆喝一声，招来数人，除了抓住女子的那个之外，全部一齐冲向少年，开始拳脚相加。

被抓的女人见状，有机可趁的，狠狠咬了一口抓住她的男人，趁那人惨叫不已时，转身就跑，那人当然不依，擒手就上，眼看女子就要被抓，我装作疯癫的跑过去抓住追她的男人，嘻嘻哈哈道：“大爷，行行好，给点钱吧。”

女人回头冲我感激一眼。

“给你妈个屁，死乞丐！”男人冲我破口大骂。

我仍然嘻嘻哈哈地向他伸手，暗地里就是不放手。

此时女子已经跑远，男人气急，冲我下颚就是一拳，这次是真的疼得我眼冒金星了，我趴在地上，心里有些无奈。

人家少年英雄救美，我掺什么热闹，还白挨了一拳。苦恼的，等那些人都跑过去追，我突然被人抓了起来，是那个少年。

他原本俊朗的五官像在短短一瞬竟变得如此抽象，两眼黑了一大圈，从英雄，变成了狗熊。少年说道：“那个女孩子应该跑掉了，我们快走，省得那些人跑回来算账！”

果然，不远处，那些无果而归的男人齐刷刷的冲我们跑来，眼里尽是杀意。

我还什么都没说，就被他拉着在人群中穿梭，跑了很远，到了一处破旧的民宅，少年示意让我进去。

我犹豫。

少年见我不入门，进去了又出来，不满地说道：“怕什么啊，难道我还会吃了你啊！这个烂房子是我找到的，他们应该追不来的！而且，让你进来已经很看得起你，你做什么还摆出嫌弃的表情！”

有么。

看着他的不爽的表情，我最终还是犹豫地迈了进去，一进门，他便关了大门，拍拍胸脯舒心道：“这下安全了！”

我不解，问道：“你很怕那些人追来吗？”

“当然！”少年看着我，毫不避讳，“还好我闪得快，不然给那些恶霸抓到了铁定缺胳膊少腿！”

“那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去救那个女人？”我问。

少年抓了抓头，答道：“不知道，反正看到那个女人叫得挺可怜的，就直接上了……”

我轻笑：“结果救了美人，英雄倒成了狗熊。”

“不要笑我！我只是没有好好练武，要是我有好好练武，今天也不会让那些人打得这么……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不是跑去救人结果被狠揍一拳？！”他指了指我受伤的下颚。

我几乎都忘了这个伤，摸摸下颚的伤口，微微流血，湿粘的触感，快要结痂了。

少年没说话，丢给我一身衣服，说道：“快去洗洗，你臭死了！可别污了我的地方！”

我没接衣服，说道：“那我走好了……”便向门口走去。

少年急，挡在我前面：“你疯啦，飘香院那群恶人指不定到处找我们呢……”

说的也是，我低下头。

少年丢过衣服给我，命令道：“快去洗洗，别让我闹心！”

后院有口小井，我打水沐浴，擦擦垢痕满面的脸，换上了他的衣服，刚刚一套上，望着长出手一个拳头的袖子，我更加了解少年有多么高大，叹息一声，走了出去。

一出去，在啃着干粮的少年见我，先是一愣，然后笑吟吟的凑到我身边，揉我的脑袋，说道：“想不到你也长得副人样啊！”

人长得不像人，还像什么？

撇开他的手，淡淡地说道：“多谢你借我衣服。”

少年不依不饶，又重新纠缠着我，将手中干粮硬塞给我一半，然后咧嘴笑了笑，问道：“我叫阿岚，你叫什么？”

他的笑容仿佛让人如沐春风，瞧他咧开的嘴，一排整齐的白牙都露了出来，不过嘴角微微弯翘着，煞是好看。尽管他现在黑了眼圈。

“我叫……我叫小临。”啃着食物，被他搂在怀里，有些不舒服，蹙额不满道，“不要这样抱着我，我比你大。”

听我这么一说，叫阿岚的少年立即笑道地上打滚：“你比我大？怎么可能！那你说说你几岁？”

“二十。”我继续啃着干粮。

阿岚瞪大着眼，上下瞧了瞧，左拉拉，右扯扯，不信地转过我的头，说：“你骗人，我十八哥哥还老说我幼稚，你二十怎么看上去跟十五似的？”

“我的确二十。”不论是尚临，还是真是的我，都是二十岁。

少年抓头，最后又咧开嘴，坏笑道：“二十又怎样，你没我高没我壮，哈哈！”

说完，又对我上下其手，真是欲哭无泪。

夜半。

望着半躺在床的阿岚，我脸部抽动了一下。

“你睡床，我睡地。”我淡淡地说。

“不行。”阿岚一把把我扯过去，圈在怀里，“你睡床，我也睡床！”

“……”

我挣扎，这年头，怎么小孩子见到陌生人就直接拐上床啊？

阿岚一双大手死死扣住我，待我挣扎累了，便放开，得意地说：“不要动啊，乖，这样比较暖和嘛！”

我本以为我会睡不着，却不想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阿岚蹲坐在我面前，突然捏着我的鼻子，说道：“你要是再不起来，刚才我就真的捏下去了……”

你要谋杀啊？

阿岚站起来，背着阳光，我看到他的脸有些红，也许是因为太阳照到的原因吧，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着摸我头：“不过啊，小临你长得还真可爱呢。”

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么。

“你准备一下。”他命令道。

“准备什么？”我不解的望着他。

“跟我去浪迹天涯啊！”阿岚大力扯着我，一副不让我反驳表情，“我看你的样子也是一个人，与其邋邋遢遢地去流浪，还不如跟我一起潇潇洒洒浪迹天涯！也算有个伴嘛！”

“阿岚，你该不会是自己害怕，才找我一起去的吧？”我撇嘴轻笑。

他着急得跳了起来：“当、当然……不是啦，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走了啦！”

顿了一会儿，阿岚猛地回头，牵着我的手，说：“我忘了昨天惹恼飘香院的人，我们往后面那座荒山走，安全些。”

说完，拉着我便跑了。

真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单纯得可爱，就连笑容也是清澈无瑕。怎么办呢，好像抗拒不了他的命令呢。

其实他说得很对，与其一个人流浪，不如到处去看看。过去种种权当一场虚空大梦，遗忘掉，或遗忘不掉，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这么奔跑着，跟着这个直爽的少年。

感觉得到的，只有他温暖的手心。

10、别扭

林间微风微微吹拂，带来了森林深邃的呼吸。

“阿岚，我们好像……来过这里。”我扯住阿岚的袖子，说道。

抬头一看，又是我们从白天到黄昏无数次路过的这颗大树，也就是说，走了这么久，我们又绕回原点。

阿岚苦恼的抓抓头，垂头丧气的样子，紧闭嘴唇，不跟我说话。

我安慰地拍拍他，说道：“没关系啊，明天再走吧。”

他生气地把铁剑仍在地上，一屁股坐地，扭头过去，自顾生着闷气。

我有些无奈，自前天跟他从小破屋出去后，我们就迷失在这错综复杂的树林里。阿岚的野外生存经验少得令人发指，他竟然不分南北西东，浑浑噩噩的瞎走，而且根本不懂要做记号或者看清方位……一开始他还很高兴说要碰运气，可是久了，他便自顾烦躁起来。

为什么要生气，迷路也挺好的。

当然，他不会这么想，阿岚倔强地想找出出口，便拉着我快速的在林间穿梭，后来我的脚被树根绊倒，脚踝扭伤。

本来没什么大碍，可是阿岚却从此不理我，甚至连看也不看我。

“……”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无从开口。

觉得肚子有点饿，我便起身想去寻些野果回来，不想却被阿岚伸手拉住。

想要拉开他的手，却被他拉得更紧，摇了摇头：“我只是肚子有些饿了，刚才在那边我看到有些野果，我去摘来给你吧？”

阿岚死死拽着我，不让我走，过了一会儿，才从他嘴巴里冒出两个字：“我去。”

“你在这里等我，我认得路。”我说。

对于一个不分南北的人，让他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难道我就认不得路么？你别瞧不起人！”阿岚猛地站起，把我压下去坐着，说道，“你给我好好在这里等着！”

“可是……”

我刚想说什么，却被他生生打断。

“等我啊，不要乱跑！”说罢，阿岚拾起剑，一会儿就冲到林子里，不见踪影。

我叹了口气，端坐在原地，伸手碰触了自己扭伤的脚踝，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苦笑几分，阿岚，你不理我，是不是因为自责呢？

黄昏日落，随着太阳缓缓落入夜的怀抱，微风中渐起了凉意，而消失在丛林中的人依然不见回来的踪影，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难道真的迷路了？！

眼看天色愈来愈黑，心中不免担心非常，于是缓身站起，森林已经渐渐暗了下去，四周树枝化作黑影摇曳，朝四周细听，然而除稀疏的虫鸣之外，再无他音。

“阿岚！”顺着他跑去的方向寻找，渐渐的，心中越来越焦急。

无人回应。

我望着环绕四周的大树，不停的喊叫：“你在哪里？回答我，阿岚！”

依然无人回应

夜的森林仿佛变成了一只吞噬声音的黑兽，这一刻，我什么都听不到，连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听不到。

讨厌等待，因为等待的结局，总是被遗忘。

往回走的时候，由于看不清路，我不小心钩到路边缠着的藤，扭伤的脚突然无力支撑，顺着泥土，我发现自己正要滚到一个捕兽洞中，情急之下，我双手死死抓住方才碍我脚的藤干，冷汗直流，

它救了我一命。

脚下不足十公分，是为了捕兽而一根根削尖的竹，若不是抓住藤干，或许我早已命丧当场。

费力想爬上去，可四周都是湿滑松动的泥土，我手腕都磨破了，还是未能移动分毫，而紧抓着藤干的手也渐渐松软起来。

藤干并不长，我若下去，就必定上不来了。

怎么办……该怎么办……

谁来救救我。

想到这里，我猛然惊醒，苦笑不已。

有些奇怪的记忆覆上，里面的我暗自告诫自己，不要求救，因为没有人会来救你。

真的没有人来救我。

没有人。

在我闭上眼睛绝望那一刹那，突然觉得上面有人，抬头望去，隐约看见一个淡淡的高大轮廓，那人抓起藤干，把我拉了上去。

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死死的抱住我，抓在怀里破口大骂：“不是叫你在那里等我的吗！你没长脑子还是笨蛋啊？要不是我追过来的时候听到声音，你可能就困死在里面了！”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他骂完了，谁知他又继续：“我本来迷路了，很担心找不到你！终于走回那里的时候你又不在，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迷路后又到处乱闯，害得你受伤……”

阿岚把头埋在我肩上，渐渐地不说话。

真是个傻孩子。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算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对不起，我也以为……你抛下了我。

原来我们都是笨蛋。

“你没事吧……”晃了半天他终于不骂我了。

“恩，还好。”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推开他。

阿岚不高兴地说道：“你推我干什么？！”

“……”

这个，要是我跟你说我这个人其实骨子里比较矜持你会不会笑我？

……

好不容易回到原来的地方，生了火，发现阿岚仍然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阿岚望着我，嘴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我拿起树枝，挑挑篝火，看着火光飞舞，略带笑意地说道：“我在想啊，阿岚你应该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吧？”

阿岚一听，急道：“谁说的！”

“普通老百姓不会连生火和辨别方向都不懂啊……”

“哼，我就是不会，那又怎样！最重要的是，我才不娇生惯养！”

“哎呀呀，不打自招了……那好，我干脆把你绑架了，问你家人要赎金好了。”望着他发青的脸色，“这真是一笔大买卖呢……”

“你是人贩子？”他突然冒出一句，有些紧张。

“是啊，我专门诱拐像你一样的有钱人家的小孩。”我继续逗他。

他直直地看过来，抓着我的手臂，问：“那你拐了几个？”

“不多吧……就几十个。”

阿岚突然跳起来，喊道：“不准拐，不准拐，以后都不准拐！拐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