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部撞上坚硬的地面，右脚一痛，嘴上却一片柔软湿热，绯夜在泪水涟涟中无意摸去，摸到一张光滑柔嫩的脸，“你……”

九宁觉得自己一定是脑袋撞糊涂了，怎么呆呆地吻在对方的嘴上没有动弹呢。过了一会儿，他挣扎着爬起来，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看见那倒地的水桶里面还有小半桶水，于是一抬手，便泼了绯夜一脑袋。

待绯夜回到客房的时候，身上是清爽了，但是脚踝却肿了起来。上了药，还是疼。龙光要他在客房休息，他只好点头。

绯夜靠在床边一边用药酒揉着脚踝，一边叹气，也怨不得人家拿水泼他。换了他，说不定就不是一桶水而是一水桶了。疼归疼，到了吃饭时间，饭还是要吃的，但是怎么能让龙光那美玉一样的人为他带饭过来呢，店小二也不用指望了。

这时，门吱呀一响开了，绯夜抬头一瞧，又愣了。

九宁左手饭，右手菜，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两个大碗当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碗边搭上一双竹筷。随后便拉开椅子坐下，扭过头去不看他。

绯夜没搞懂这是什么意思，看样子是给我带饭菜，但是他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是他带了自己的饭菜来我房间吃？不对啊，不久前才泼了我一脑袋水，这么快就示好？妖族公子降尊纡贵——好诡异！于是他挪了挪身子，察言观色。

两人都不说话，也不动。

过了许久，九宁终于忍不住开口：“饭菜要凉了！”

“你怎么不吃？”

“是带给你的！”

狐族贵公子良好的教养终于被心里的痛骂突破：你这个白痴！

绯夜露出了然的神情，“要我过去么？我的脚崴了，很疼。”

九宁瞪了他一眼，慢吞吞取了碗筷递给他。一眼便瞅到他脚踝上的淤青。

“多谢公子了。呃，能夹些菜给我吗？”

绯夜的一顿饭仍是在沉默中结束的。

“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绯夜问道，附赠一个饱嗝。

“我希望你能留在白丘。”九宁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其中却包含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为什么？”

“……也许你会觉得我杞人忧天，但是我还是会说，如今狐族看似置身于桃源，实则内忧外患。一旦大敌来袭，狐族无可用之人，亦无可御之兵。”

绯夜不由得暗暗吃惊，脑袋里的念头一时间转了千百遍。九宁这贵公子也不是吃素的，称的上是一副玲珑心肝。可是公子又如何，哥哥是一族之长又如何。说话还比不上一个长老，手里也没有实权。又时常被当成不通事的孩子，在狐族里也不过是尊漂亮花瓶而已，虽然这花瓶本来不想当花瓶。

“那公子的意思是要我留在狐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绯夜的嘴角慢慢扬起弧度。

“说的不错。”

“公子本意倒是很好。我也想找个机会来谢谢之前公子的帮忙。可是——”绯夜拉长声音。

九宁猛地转头，看见少年露出狡黠的眼。

“暂且不提殿下是否答应，虽然我只是一个随从亲兵。族长大人那边公子是否通过气？长老们也同意了吗？公子私下想招募我，真的是出于本意吗？”

“你……”九宁想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想利用你么？但是哥哥，长老那边他确实没有打过招呼。绯夜的话一针见血地刺到了他最担心的问题。

他低头思忖了半天，最后缓缓地说：“是我考虑不周。你的问题我一时半刻无法回复，但是我记下了。”

绯夜看着少年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扯扯嘴角。留在白丘？你当是好玩的么？在狐族一帮人的眼皮底下能做什么？不把我当成龙光安插的耳目，也会把本不是狐族的我当成异类看。狐族千百年来闭关锁国的习惯可不是一时半会改得了的。

他继续揉着肿胀的脚踝。

龙光肯定会去翠源，其他人除了绯夜自然也会去。绯夜摸摸自己的脚踝，隐痛，但是应该不碍事了。

当他微跛着脚跟上大部队的时候，龙光还问他行不行。他拍着胸脯说来十个八个妖怪也没事。九华微笑，九宁漠然。

我不跟着你，谁跟着你？就算瘸了，也得跟着啊，绯夜心想。如果出了什么事，我跟谁交代呢？狐族大可一口推脱，我可跑不掉。

18.沙子（下）

沙子，还是沙子。

一行人走了半天，眼前依然惨黄一片。偶尔会看见烟囱寂寞地从沙堆里探出头来。

绯夜的脚磕到一个很硬的东西上，他咧咧嘴，很不幸的是那只负伤的脚。于是他弯下腰，用手扒扒，呵，是块碑。他又用力扒去覆盖在上面的沙子：爱女眉儿之墓。很小的一块碑，很浅的刻痕，胆小而惶恐地看着他。

他真想把那碑一脚踢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也许那样他心里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安。

龙光认真听着九华介绍着翠源以前和现在的情况，神情肃然。绯夜不知道他心里在考虑什么，但是很显然，翠源如今的情况很片面，因为去调查的人没有回来，而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些人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死人不会给九华带话，因此九华后面的诉述很粗糙。连绯夜也皱了下眉头。他望向九宁，对方似乎也回望了他一眼，但是很快就转向别处。

这小子讨厌我了么？呵呵，被人讨厌也算得上是一种特别待遇了。绯夜自嘲。他望着眼前的黄沙，心里有了新的疑问，这沙子没有尽头么？白丘之外方圆数百里没有沙漠。这沙子是从土里冒出来，还是从外面飞进来的？嗯，也是个讨厌的问题。

“殿下，二位公子，小心，沙尘暴过来了。”白荆说。

极目望去，一股似云似雾的东西远远地向他们移动过来。那东西看上去不大，实际上速度很快，在刮过来的过程中会卷起更多的沙子，然后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绯夜已经吃过亏，记忆犹新。

“殿下！”他叫道。

龙光点头，趴下，带兜帽的斗篷将他全身罩得很好。其他人也是。绯夜松口气，也罩好自己。

这个时候可能只有神仙才能依旧保持形象吧。这是在沙尘暴扑过来绯夜最后想的一句话。

沙子一如既往地砸下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绯夜感觉外面安静下来，就扒开沙子大叫，“殿下！”他四下张望，只见一个个沙丘。

没有人回应。

“殿下！殿下！”绯夜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恐慌，他赶紧去扒附近的沙丘，只有沙子。

“龙光！你在哪儿？被沙子埋了也要吭一声！”

金黄色的沙子反射着耀眼的日光，绯夜的眼睛里仿佛出现重影。

突然他脑后传来沙沙声，绯夜急忙转身奔过去，使劲去扒那沙子。半天后从沙子里露出一个被兜帽覆盖的脑袋。

“龙光，你还好么？”他急切地扶起那人，可是对方却不说话，他再一看兜帽下的面孔，九宁。心里顿时泄了气。

九宁似乎喘了口气，但是眼神很冷。

怎么是你？龙光去哪儿了？怎么转眼就不见了？难道一点沙子就能把龙光给埋了？不可能！

绯夜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一时之间却是茫然。

九宁似乎猜到绯夜在想什么，便开口：“我不知道你家殿下去了哪儿，我只知道现在这里很不安全。”

也许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一股诡异的黄沙突然扬起。

“小心！”他迅速搂过九宁的身子，将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就势一滚，躲过那股沙尘。

脚踝又疼了一下。

他感觉怀里的身体很僵硬，随后是使劲挣动。“你干什么？快放开我！你压到我了！”九宁含糊不清地叫道。

绯夜赶紧放开，接着便收到九宁的眼刀。贵公子颤颤地站定，脸色苍白，双颊似有红晕。

“你离我远点！”他恶狠狠地命令。

就在这时，一道灰黄的影子猛地从沙中窜出，张开赫然大嘴朝着九宁就要咬下！

没有过多时间反应，绯夜一手立刻推开九宁，另一手拔刀向那扁平的上颌往下大力一砍。霎时间鲜血迸溅，怪物呼呼低哼者，合拢宽大的嘴巴磨起牙齿来。九宁则吓得一屁股向后坐在沙地上，半天不能言语。

“宽嘴沙鳄，专门隐藏在沙子里的食肉动物。”绯夜简单解释。宽嘴沙鳄他以前只在魔月森林里见过，难道其他地方也有？

那沙鳄身长一丈，体宽二尺，眼睛可以藏在皮肤下，宽嘴的咬合力媲美一颗百年古树砸下来的力量，周身覆盖厚厚的鳄皮，能抵挡风沙和酷热。这种魔兽喜欢静静藏在沙里，甚至能一二十天一动不动。还喜欢卷起狂沙，在沙雾弥漫中猎杀食物。

这只沙鳄似乎并不急着捕猎，它趴了半会儿，就在绯夜考虑是马上下手宰它或者是走为上计时。沙鳄转头急速喷出一阵沙尘，跃起并向绯夜扑了过来，它大概是在想解决了绯夜这个肇事者，剩下的那个柔弱家伙就是举手之劳了。

绯夜急忙侧身躲过沙子，扬刀砍上那家伙的脑门，正中一只眼睛，红的绿的黑的就那么飙了出沙鳄的眼眶。

沙鳄嗷地一声，这一刀彻底激怒了它。它摆动着长长的尾巴，短小而粗壮的四肢快速移动，张开大口再次咬向绯夜。绯夜正欲躲开，但是伤脚吃力，一阵钝痛从脚踝窜上一条腿。

一迟疑，已经避无可避！

沙鳄张开满是獠牙的宽嘴，他只得举刀硬挡。沙鳄便一下子咬住了单刀，刀身顿时出现深利的牙印。绯夜拖拽不得，虎口已经发麻，单刀就要脱手。心中默念烈焰术，刀身立时卷起炙热的火焰，火舌猛撩鳄嘴。沙鳄吃痛，不由得略微松口，绯夜立即反手用力一挑，尚存刀刃的单刀顺势削去沙鳄的大舌，刀刃再向上，割裂沙鳄的嘴角。

沙鳄满嘴鲜血，它用血红的独眼怒视绯夜，狂怒之下，已不想耽误时间，只想将面前之人就地一口咬碎！

绯夜努力稳住身形，脚踝似乎比之前更疼了。

等到避开沙鳄的再次袭击，刀口豁了，伤腿多了一道血肉绽开的口子。

鲜血一滴滴淌下来，很快滴入沙子里不见。绯夜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时身旁传来九宁语无伦次的惊叫，“绯夜！还有，其他的！周围都是那东西！”

绯夜赶紧环视一周，从不远处的沙丘里冒出了好几个半凸的灰黄色脑瓜，鼻子里似乎也飘过一阵热辣的烟尘。

可能是饿久了。想大快朵颐么，你们可是找错了对象！

他冷笑一声，扔了已经报废的刀，口中念出咒术。那一刻仿佛乌云压顶，黑色瘴气从天空倾泻而下，带来震撼心肺的嘶吼。乌墨般的火焰从绯夜双手之中喷涌而出，向四周凶猛燃去！

一时间，四周卷起的愤怒黄沙与猛烈的黑气暗焰疯狂交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天地一半昏黄一半墨黑，却又搅成一块混沌。

九宁惊惧地望着这一切，身体忘记动弹，直到天地重新分明。黄沙掩埋鲜血，恢复平静。再看绯夜，他已经瘫倒在地，面色惨白，嘴角一丝血迹。

“你没有事吧？”九宁慌忙奔去扶起他，轻轻擦去他嘴边的鲜血。

“有事……”灵力消耗尽了，他扯扯嘴角，想给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但是——他翻个白眼，晕了。

醒来后看到熟悉的脸，只是脸上依稀可见泪痕，双眼肿得跟桃子似的。

“公子……”他吐出声音。

九宁见他睁开眼睛，心里好似放下一块巨石，脸上又惊又喜，连声叫道：“绯夜，你醒了么？要不要紧？想不想喝水？”

你掐得我的手臂好痛，是不是没有剪指甲？绯夜哀怨地想。

这时，从门外进来龙光，九华等人。

绯夜急忙挣扎着想起来，“殿下。”

龙光示意他不要多礼，和九华拉了椅子坐下。

听到龙光的话，绯夜才知道原来那一阵沙尘暴之后，几个人都被分开了，遇到的情况都差不多，加上死伤了几名侍卫，好不容易解决了沙鳄。

而他晕倒后，九宁还背着他走了很远一段路才与众人重逢。在他昏迷之际，九宁抱着他一直哭一直哭，连他的伤口裂开也不知道。九华都不好意思说。绯夜当然也不知道。

不过在听绯夜细说情形后，再根据如今的情势，龙光也明白翠源问题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说不定背后还有其他原因。那只见于魔界的沙鳄居然能在位于妖界的翠源长得如此巨大，真的不能不叫人起疑。

龙光沉吟片刻，见绯夜仍然虚弱，便叮嘱他多休息。与九华商量了一会儿，依然觉得情况棘手。也许爹爹们知道些许情况，但是就目前搜集到的还不足以确定心中猜测。

他揉揉眼角，看着书案上被划掉的字迹，心乱如麻。这时候，有人来报，原来是张再思特地命人快马送来客栈的。

看过通报，龙光美玉般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鬼王果然拒绝了拜帖！

19.往生河（上）

“公子，你这桃子什么时候消啊？看着怪瘆人的。”绯夜靠在马车里的软枕上，认真地问。

九宁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可是由于桃子的缘故，那一眼的威力大打折扣。在绯夜看来已经减弱为瞟了。

“已经敷过药了。”他冷冷回道。事实上他确实敷过药，不过常常是敷了药之后他又在背地里偷偷地哭，不知是哭狐族未来的命运，还是哭自己，或者还有别的情绪在内。

当他看见绯夜晕倒在沙地上的那一刻，心里蓄积已久的泪水好似开了阀门，只是一直忍着忍着，直到与哥哥相逢。少年清瘦的身躯在怀里很冷，凌乱的黑发掩着那张小小的没有血色的脸，眼眶下显露死一般的青灰色，干裂的嘴唇半张着，连一声呻吟也无。

眼泪终于涌出，肆意淌下。

等九华搂过他拥在怀里，狐族贵公子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

“哥哥……”九宁泪眼朦胧。

绯夜抚上缠了绷带的伤腿，久久无语。当时他还以为腿会断掉，没想到只是破了块皮，还好他闪得快。可是闪得快还会被咬到腿么？奇怪的逻辑。不知道现在腿怎么样了，已经也过了好几天，离凡泉也近了，如果以一副伤残模样出现，军部里那班毒舌还不乐翻天？想到这，便打算揭开绷带看看。

“你干什么？”九宁赶紧阻住绯夜扯住绷带的手。

绯夜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撇嘴：“当然是看看啊，难道我喜欢扯着绷带玩？”

“还没好呢。”

“不看看怎么知道好没好？已经好几天了。”

“……不许看！”

你是我爹啊？绯夜心里翻个白眼。再说我只有师父，没有爹。

“我说不许就不许！”九宁气得鼓起眼睛。少年桃子一般粉红的眼泡衬着白皙的脸蛋反而显出一种独特的喜感。

绯夜扑哧一笑，“遵命，桃子大公子！”

“你你你！”九宁随手抓起一个软枕就朝着绯夜脑瓜砸下去。

绯夜赶紧滚进软枕堆里，心想龙光真不愧为一位体贴下属的好主子，连软枕也是成打成打地给。

“哎呀，好痛！”

“哪里？哪里？快让我看看。”

结果是翠源问题暂时搁下，龙光和绯夜返回凡泉。还跟了九宁这条尾巴，白荆为了保护尾巴也跟在一起。

窗外柔风弄枝，娇花拂叶。窗内死水一潭。

龙光有点无力地靠着椅背，手指偶尔敲一下通报的纸面。

鬼王软硬不吃，真的不好办呢。虽说他手里的鬼界不是宛如铁桶一般滴水不进，但是也是牢固得很。刚才与手下商量半天，也没有更好的方法。有人说来不了明的，来暗的，他笑着反驳，你给鬼王来暗的？就算能查清他的举动，但那又如何？顶多只能防，而不能结为盟友。难道要天帝出面？他蹙起眉头，指甲顶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