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还道貌岸然地用一副明显写着“我是结巴你不能和我计较”的冰块脸看着沈意。
——那时沈意虽然挺生气,但也很快乐。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碗饭,魏伯弈也吃了。
而从此之后,沈意的厨艺在魏伯弈有意无意的栽培下,开始一日千里地进步。
——直至今日。
而沈意已做过那么多菜,但今天想起旧事时他才发现,自己做过的最好的菜,也不过那道乳猪罢了。
后来魏伯弈语重心长地问魏成毅,“你是要留下帮大哥,还是去做长流老人的关门弟子,不到十年,绝不归来?”
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而他只给魏成毅两个选择,要么来帮他;要么远走高飞,自此生死自负。
魏成毅自然明白,魏伯弈防着他,对他却也不是没有兄弟情谊,否则不会给他第二条路——他不怪他。
冰块脸毫无松动,他坦然地:“学剑。”
然后他想了想,在魏伯弈那虽然有点儿失望,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的眼神注视下,又写了张纸条:“学成之后,我再不涉足朝廷,只在江湖而行。如有可能,会帮你限制武林势力。”
魏成毅此人天性本纯,且勇于承担,魏伯弈是知道的。所以,他史无前例对他放了心——他唯一的兄弟。
长出一口气,魏伯弈笑着道:“有空回来看看大哥。”
——然而两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关于魏成毅其人性格的最好例子,便是十三岁时候性格顽劣,又仗着会两下子,便到处惹事儿,几乎是个小霸王。
有一次鲁莽间甚至重伤一位孕妇,不但使她流产,更使得她一生不能生育。
大出血后,那孕妇苍白怨毒地诅咒他:“直至你再不能哭笑,甚至不能将一句话流畅说出,我才原谅你。”
那天他跪在那女子床前,最后一次泪流满面。
从此,魏成毅不哭不笑,还学结巴说话——直至他终于再不能哭笑,甚至不能将一句话流畅说完。
沈意知道时,有点儿心疼他。
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魏成毅早已远走。
临走前郑重地托付他大哥好好待沈意,还又蹭了顿沈意的饭,而且一人吃了三人的量。
沈意后来总是想,不哭不笑,看起来是张绝佳面具,可当他难过的时候,又会有谁知道呢?
狼吞虎咽,其实只是为掩饰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痛罢。
——这么想着,此刻的沈意开始细细打量眼前男子。
高了壮了,眼神却坦诚勇敢一如往昔,想必现下应已不是池中物;犯了错仍然敢于承认,而且多数时候看起来,也还是那么奇怪——其实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是沈意记忆中,被自己刻意掩埋的过去太多太多,多到自己,都已快不识得自己是谁。
——尤其是关于这个能穿梭过十年时光,看起来却仍然有份稚子心性的面瘫。
但现下,拜魏成毅明亮眼神和这悠然晨光所赐,他却突然萌生了面对那些美好过往的勇气。
于是沈意像初见那样鼓足了精气神儿,直视着他问:“……你可还是魏成毅?”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对面的面瘫居然小幅度弯了弯嘴角——与此同时,他听到那面瘫勉力一字一句道:“有,好,吃,的……就是。”
——阳光随之温柔射下的一瞬间,沈意竟险些落泪。
七、这年头混蛋太多扎小人消耗量太大,所以还是找个保镖吧
却说这二人慢悠悠开始往回走,沈意自然是不住楼里的,那地儿虽有床有屋,却都是用来干那事儿的。
他在城外觅了处宅子,雇了个老实的哑巴看着,自己还在院子里种了些小菜,没事儿的时候揪两根葱炒个小菜,实在乐呵得很。可惜清净福气不常有。
少年时读桃花源记,读到:“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期间往来种作……怡然自乐。”一段,忍不住地就想念出来。
那时魏成毅念这一段死活念不下来,沈意便笑他日后定去不到桃源。谁知自己背熟了刻在心里了,却终归也只能是个念想。
而现时魏成毅自山中归来,据说学得一身出神入化武艺。只是心性仍似孩童,偏要在大街上走——他一心想看看现在的市井是何模样。
沈意自然由得他。
只是他二人街上这么一走,目标实在太大。
沈意在心里暗暗祷告,他可千万别惹出什么事儿来。谁知这大顽童平常虽还好,端着张冷脸颇能唬一唬人——但一见到吃的,那可就立马两样了。
“你可别太激动……”沈意只觉眉头狂跳,便想嘱咐他几句。可谁知他回头一看,人却不见了!
这个年代人人为食而亡,再加上两人走的又是闹市,早餐摊子实在不少,处处有人吆喝着什么“泡馍哟——热腾腾的大饼泡馍哟——”还有什么“三鲜云吞云吞面——”和“大白萝卜萝卜糕——白萝卜单吃辣了换——”一类的。又兼之已到用早膳之时,以至于处处人声喧闹几近沸滚——沈意虽瞪大了眼东走西看,却实在找不到魏成毅半分影子。
他不由又气又恼,心说应付宣王已经够要命的了,又来这么个祖宗?
没错,他是不讨厌魏成毅,甚至还觉着有那么点儿怀念。可沈意这个人心里想的事儿就是太多,自己没前路了是一回事儿,某些无聊的达官贵人拿这笑他又是一回事儿,可看到曾经引以为挚友的人,仍能活得这么自在明白——这无疑于拿把刀子在他心里划拉。
就在他站在人群中满心惶急气恼的时候,却突然有只手搭上他的肩头:“——哟,这不是沈老板么。最近可忙——连我都见不上了?”
沈意赶紧回头,一看却是宰相幺子——城中有名的花花公子,虽讲究个你情我愿,却极讨厌被人忽视,尤其讨厌被沈意这么一个他自以为不大看得上的厨子忽视。
而现下,带了些说不出的冰冷意味,这大公子正持了洒金扇笑吟吟瞅着他,“你可是贵人多忘事儿,嗯?宣城侯给了什么好处,乐得这几天连我的寿宴也忘了?”
沈意连忙暗叫苦,魏晋安和这大少爷不对盘尽人皆知,当初若不是宣王说魏晋安实在重要,打死他也不愿招惹一个又来一个。
又兼之宣王勒令不准去任何人家做寿宴,于是沈意便少不得硬着头皮,借魏晋安名号回避这少爷以及各方人马的宴席。
须知来请他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多——盖因这年头天下富足,风雅及附庸风雅之士奇多,又因着贵族多爱食,爱美人,搞得天下风潮便是会做饭的美人。
以至于现在那秦楼楚馆里的花魁,除了修习琴棋书画房中秘术以外,还得从小练就一手烹炸汆炒炝煮蒸的功夫。
与此同时,姑娘们还得保持一双嫩手俏生生,便少不得多下功夫做保养,专心钻研压轴菜。
其实这样也好,买皮囊买不下去了,开家馆子亦可过活。
——话扯太远,且绕回来看这沈意如何反应。
沈意素知这大少爷打心眼儿里不很瞧得上自己,次次皆下了十分功夫去讨好。只今日心情实在不佳,又因被他吓了一大跳,便只强颜欢笑道:“您见谅……这几天实在是太忙。而且谁我亦不去做寿宴的,您应当知道。”
那少爷一听,火气噌得上来了。他心说沈意平时舌灿莲花一人,今儿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好哇,感情还真是不待见我?!
于是他仍笑吟吟地,却微微凑近了些对沈意说:“谁都不?可怎么宣王爷的寿宴,你就年年去?”说罢用扇柄状似无意地在沈意心脏处比划着,“说来我还不知……沈老板,最怕些什么?是不是我无意犯了你的禁忌,嗯?”语气温柔,却已暗藏阴狠。
——他自然知道沈意比较怕什么,被人用强的、巨大的蟒蛇……等等。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有些事现在实施也没什么不可以,于是笑得益发温柔。
沈意心说不好,这少爷在市面上人面极广,此刻又与他和颜悦色说着话,就算他做了什么,而自己反抗,恐怕也起不到什么效果——恐怕还会落下个不识抬举的罪名,这大爷整治起他来可不就更事出有因了么。
可他一急,更不知该说什么,无奈何只好祭出法宝:装可怜。
于是那少爷只见他脸色煞白,想是被狠狠吓到了。又兼之畏畏缩缩,长长的睫毛惶恐地一颤一颤,整个人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站着,任由自己拿个扇子乱比划,偶尔有点儿苦恼有点儿委屈地瞅上自个儿一两眼——只觉得这人是越来越会装,可也越来越让人上火。
于是又恼又怒地,却是笑了。
他慢悠悠地道:“装……接着装。沈意我告诉你,你这招对那姓魏的傻子或许有用……可我不吃你这一套。”
“……不过,我对你没兴趣,不代表别人对你没兴趣。最近那据说食人的蛮族来了使节,直嚷嚷着要见识一下天朝美人,你说我把你扔给他们,用过之后再炖炖吃了如何?恐怕你那侯爷也保不了你。”
说到最后,俨然已经被沈意抖得快说不下去,活活就只是在调戏了——其实本也就是胡言乱语。
沈意在心里暗骂个王八龟蛋,那所谓吃人的使节早就跟宣王勾搭上了,那体味儿可真能熏死人。不过胜在豪爽,要做就做,做也不整什么花样。
尽管之后意犹未尽地跟他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真打算把你炖吧炖吧献给神做祭礼——沈意讲,谢谢您了我消受不起,不是处女处子之身才能献神么,八百年前我就没初次那玩意儿了。
那大汉还很遗憾地回道,哎呀你不要这么说啊,我们那儿打小骑马长大的姑娘都没你腰软,啧啧……不能献给神真是遗憾。
虽然跟这种人厮混有点儿惊心动魄,但下了床他们其实是能一块喝酒的人。这群所谓蛮人比沈意所见那些君子更像人,吃,做爱,坦荡荡毫不掩饰,想说什么就说,跟他们打交道正经爽快。
后来沈意还跟着喝了几次酒,他们问他,宣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意借着酒气大喊:混蛋!想不到那蛮人居然哈哈大笑,说是啊是啊,我们看见他那要笑不笑得就觉着堵得慌,一定是个混蛋!
——发展到后来,一群大汉和一个身材相貌极不合群的家伙居然唱着什么“跟混蛋在一起的话你如果不混蛋那么你就是混蛋”一类的祝酒词开始大喝。
有人还很认真地跟沈意说:“抛弃混蛋跟我们走吧,不献神也可以的,只要你负责做饭的话。”
沈意微笑着拒绝了。
那蛮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长叹口气说:“这么美味的人不能带走……那混蛋果然是个混蛋。”继之送给他一块形状古怪的护身符,道:“这本来是我娶媳妇儿用的,戴上吧,会有好运。那混蛋会死得很惨的,真的,我会诅咒他的。”
……想着想着,沈意差点儿没忍住想跟对面那人模狗样的少爷说,其实我宁可献食人族的神,也好过陪你。
然而可能是他那忿恨眼神有点儿没憋住,流露了出来,以至于对面那少爷本来稍微有点儿好转的脸色猛然阴沉了下去——而就在此时,不知何方来的一阵大力,却突然将那少爷猛地掼了出去!
而沈意在众人惊呼下,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几乎在同时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着飞身掠去——当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的时候他才发现半抱着他的人,是魏成毅。
沈意故作惊讶地大叫:“你疯了?!若惹了他,你——”
然而他没说完,就被魏成毅斩钉截铁地用一个再妙不过的原因堵住了嘴:“坏人……要打。”
沈意一瞬间沉默了。
虽然此刻他们正在房顶上十分引人注目地东跳跳西蹦蹦,而且日后只怕自己会有很多麻烦事——但此刻沈意管不了那么多,他只知身边这男人因实在很生气竟微微皱起的眉头,实在是太龟蛋的像个人样了!
于是他像个被人欺负后找来大哥帮忙报了仇的孩童那样,毫无防备地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你去买云片糕了罢?我看到刚才丢了,晚上做枣泥糕补偿你可好?”
——而做事毫不顾虑后果的魏大侠看到这笑容的一瞬间,竟恍惚得觉着沈意从来没有变过……继而不知为何,心口竟一阵阵泛起疼痛。
——但他来不及思考太多,片刻之间,他们就已经到了沈意的宅邸。
他们从天而降的时候,打扫院子的哑巴惊讶地张大了嘴,手里的铁簸萁一个没拿住,哐当掉了。
逗得沈意又笑了。
——原来让他开心地笑也不难嘛,最后魏成毅忍不住有点儿高兴地想。
八、色是刮骨钢刀,酒是穿肠毒药,食是死亡倒数
却说两人就此安歇下来,魏成毅本想第二日拉着沈意上街去,不想沈意却只笑着摇了摇头。
“有事……?”
“明天楼里有事,后天王爷召唤。”
“……坏事。”魏成毅十分郁卒地说。
沈意自上午大笑过之后,不知为何却突然开始与他拉开距离,虽然仍下了厨,但却借口身子不适,没说几句就想走。无奈最后还是被魏成毅散发深深怨念的冰块脸惊吓到,还是陪他用了晚膳。
沈意做的是几道简单的家常菜,盐水草鸡,咕噜肉,宫保鸡丁,松仁珍珠米,蘑菇菜心,再加上一道点心枣泥糕。
也是知道魏成毅会吃,沈意不敢糊弄他,方才做了这么些简单却考功底的菜。
魏成毅很喜欢吃甜点,尤其喜欢这枣泥糕。说来北方人做枣泥糕,可是醇厚香甜得很,吃过一次便念念难忘。沈意籍贯难识,但于饮食一道却是贯通南北,无所不精,自然吃得魏成毅也分外满意。
这枣泥糕,有的还加了玫瑰酱,但沈意不喜欢那个味道,所以除了偶尔做点儿花露甜汤时使用以外,几乎从不入菜品。
事实上,吃枣泥糕便是吃那枣香气来的,松软可口的褐红色枣泥糕,看着最是踏实。至于那玫瑰酱,做倒是好做,甜酱内入玫瑰花瓣罢了——但不觉得太婉约么?这么精致的东西,自然是没有简简单单的红枣那么纯真的浓香。
一混合起来,简直香不香雅不雅,装腔作势得令人烦躁。
沈意的红枣,有的是入粥用的,看起来干瘪难食,待与水米煮蒸片刻,便会焕发出不一样的妩媚。至于这做枣糕所用,却是正经用来吃的大红枣。
人言最多日食三颗枣,不是没有道理的。枣能养颜,补气,但吃多了也上火。所以沈意不常做这枣糕。
——也该是他有口福,魏成毅颇为得意地想。
魏成毅扯下一大块来嚼,入口劲道绵软,有皮冻那般滑,却没它那般滑不溜丢;有面筋那般劲,却没它那么韧劲到顽固——着实难于形容。
待放入口里,魏成毅只觉吃到了别具一格的甜,是那种令人怀念的大红枣,丰满温暖,一口一口吃了,只觉暖心暖肺。
然这其中又有温和米面香味,是配角,却必不可少。
这温暖的枣香有时甚至能拿来顶饱,是再家常不过的绝妙点心。
魏成毅忍不住喟叹:“玫瑰……最……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