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师兄言重了。」
怀风也没心思同他客套,话说完了转身欲走,才一迈步,忽地省起一事,陡然站住,问道:「云师兄,小弟在谷中看到一本《蛊经》,专述苗疆养蛊之术,极是喜爱,却一直不得空闲抄录,不知师兄可否将此书借与小弟,待抄录完即刻归还。」
云澄心登时失笑,「不过一本书,什么还不还的,喜欢的话尽管拿去,师弟宅心仁厚,得此书也必定是为钻研医术治病救人,正是物得其主。」
怀风感激一笑,便即告辞回去收拾东西,回到屋中,对祖、谭二人道:「你们先去谷口候着,我还要去藏书洞里找样东西,稍后便来。」
那《蛊经》便在他床头放着,哪里还用去瞻竹洞里寻找,待两人取了行李物件一走,怀风一把抓过经书扔进药箱,又从中取出一只青瓷药瓶,匆匆到书案前写下一张短笺,旋即直奔怀舟住处。
此时天边已露出半个日头,眼瞅着天色大亮起来,怀风悄悄进了屋门来到床前,盯着那睡容看了又看,良久,伸出手去,眼看快要触到怀舟面颊,忽地停在半空,僵滞片刻,又缩了回来,转去桌旁将瓷瓶放下,底下压了那纸短笺,回头再看一眼床上,咬一咬牙,出了屋子。
谷口处,祖、谭二人已将行李装上马车,此刻立在车前恭恭敬敬候着,云澄心亦等在一旁,良久,方见怀风匆匆赶了过来。
「小弟方才去洞中取书,误了时候,劳师兄久候。」
云澄心不以为意,微微一笑,「不妨事。」
又嘱咐道:「师弟一路好走。」
目送怀风上了马车,一行人出了谷去。
怀舟累极之下又下了安魂散,这一觉着实一场好睡,一张眼只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倦意都消得七七八八,不由伸了个懒腰,侧头一看,窗纸投进明晃晃亮光,竟然已是晌午时分,一阵诧异,心道:这是睡了几个时辰?
见枕畔人已然不见,只当怀风回去自己屋里洗漱,也不觉惊慌,想到他昨夜的默然相伴,登时一阵温熙和煦的欢喜,师父去世的哀戚之情也去了几分。
他一面想着怀风一面起身整束,待穿戴整齐,这才瞧见桌上多了只寸许高的青瓷小瓶,瓶口用蜡封死,瓶身下压着张素白短笺,拿起一扫,寥寥数语登时跃入眼中:菩提生灭丸三枚,可解百毒,望兄珍重。
赫然便是怀风手笔,再无别话。
怀舟握着那瓶子,只觉自脚底涌上一股凉意,不及细想,倏地冲出门去。
云澄心送走怀风,便去整理师父遗物,堪堪收拾到晌午稍事歇息,忽见怀舟心急火燎地奔了进来,全没了平日里的淡定沉稳,劈头便问:「怀风哪里去了?他屋中东西怎么都没了?」
他人前之时只阴师弟阴师弟的叫,这时陡然变了称呼,云澄心微觉纳罕,「四师叔一早派人来接了阴师弟去,行李物件一搬,屋子自然空了。」
见怀舟脸色也变了,益发奇怪,「你急着找他做甚,可是有什么事吗?」
停一停,又道:「我早上原想叫你一道送他,见你房门闭着,想你这几日累坏了,便没吵你,早知如此,便叫了你起来……」
「他几时走的?向哪儿去了?」
不待他说完,怀舟猛然打断。
「辰时不到便走了,听说是要往桐城去。」
怀舟听罢,拔脚便走,扔下云澄心一头雾水愣在当地,过得片刻,喃喃皱眉,「这是演的哪一出儿?」
琢磨半晌不得要领,摇一摇头,又去收拾诸般物事,才干了没多久,便听门外急急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怀舟身边那侍卫统领武城满头大汗闯进来,「谷主可知我家王爷在哪儿?」
喘一口气,方才说出下半句,「这谷中到处找他不见。」
「没在谷中吗?」
云澄心略怔了怔,「那想是出谷去找阴师弟了,你进来时没同他碰上?」
看武城神色仓皇,正要问他出了何事,却见武城打马般一溜烟儿地追了出去。
怀舟策马出了谷口,瞅准地上一道车辙,鞭子连抽几下,迫得坐骑一阵嘶鸣,撒腿急追。
他平日思虑缜密,此刻心中却成一团乱麻,也不去想四师叔可伴在怀风身边,撞见了又如何收场,只知辛苦数年求得这一场两情相悦,才厮守了几日,眨眼却又劳燕分飞,连日后能否再见亦不得知,急切惊惧中方寸大乱,素日来的从容镇定统统抛在脑后,只一味策马狂奔。
这般奔出里许,忽听身后一阵嘈杂蹄声,初时尚远,渐渐追近了来,伴着一阵阵叫喊,「王爷,王爷……」
他心思只在追人上,于这叫唤也不理睬,头也不回一下,一径催动马匹疾奔。
只这马是谷中所养,远比不得他自家的千里驹,又奔了顿饭功夫,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终于叫后面一队人马撵上,拦在路中。
「让开!」
看清当前一人乃是武城,怀舟鞭子一甩,冷冷道。
「王爷,朝中急报。」
武城见他一身肃杀之气,陡然打了个冷战,却又不敢当真退下,急急道:「皇上驾崩,太子三日前登基大宝,广阳王犯上作乱已在株洲起兵,萧达奉命围剿。另有北燕趁乱南侵,二十万大军直指哀牢关,陈英带兵迎敌不抵,被一箭射成重伤,现下镇北军暂由副帅统领,朝中现下乱成一团,今上召您速回京城。」
他一口气说完,怀舟已然怔住,眼珠一错不错盯着地上那道车轮印记,幽深如许,看不出丝毫喜怒,然细瞅之下,却觉那双眸如冰水寒潭,只对上一眼,也似能将人冻僵了去,一双手亦攥得死紧,直要将那缰绳拽断。
「王爷……」
见主子只是一动不动,武城大急,乍着胆子又叫一声,等候半晌,终于见怀舟嘴唇动了动,「回京。」
轻轻两字吐出,却似耗尽了全身力气。
桐城距含山路程极近,马车走上三两日也就到了,父子相聚当日,阴七弦细细盘问了遍哥舒仲离从病危到下葬一干事宜,得知大师兄去得安稳,略觉欣慰,又见怀风说话间恹恹地,心道必是这些日子累着了,极是心疼,温言道:「你忙了这许久,也累坏了,好生在这儿歇上两日咱们再回家去。」
怀风笑一笑,「爹爹过虑了,不过这么点事,哪里就累着了。」
顿一顿,又道:「再过半个月便是清明,爹爹,我想回趟出岫谷,为舅公扫墓上香。」
阴七弦闻言一肃,「姜神医是你娘长辈,又是你授业恩师,理当如此,我同你一道去上柱香。」
怀风急忙摆手,「这里距出岫谷路程不短,需快马加鞭方赶得及,爹爹这一去不免太过劳累,再者说,眼下正是出岫谷发桃花瘴的时候,一到春日,周边山上生出的毒瘴最是厉害,只有似我这般服过解药的方才不碍,旁人去了难免大病一场,爹爹还是先行家去罢,我拜祭完便即回去。」
那出岫谷春季里确会发些瘴气出来,闻了不过头晕恶心罢了,却没他说得那么邪乎,阴七弦又没去过,哪里晓得他说谎,自然当了真,微一沉吟,道:「既如此,我便不去,叫两个得力的跟着你罢,也不用他们进谷去,在外边等你就是了,免得路上没人伺候。」
怀风情知孤身上路定是不得应允的,也只得点一点头,「是。」
第九十七章
自桐城至出岫谷路程颇为不近,且又多是山道,怀风领着两个随侍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总算在清明前一天赶到,眼瞅着谷口在望,却不急着进去,先绕道进了韩家村,找到韩老四家中去。
他已有两年不曾露面,韩老四一见,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立时叫老婆齐氏去打酒做饭,高兴之下大嗓门一嚷嚷,不多时满村都晓得阴大夫回来了,便有扶老携幼过来看病的,又有不少人拿了鸡鸭过来,请韩四嫂整治了给怀风加菜。
怀风旅途劳顿,又兼满怀心事,只想同韩老四说上几句话便回谷去,但见村民盛意殷殷,也不好拒却,耐着性子给几个前来看诊的开了方子,这才觑空儿拉了韩老四到一旁,问道:「韩四哥,我现下要配一副药,需得用上许多新鲜药材,我一人忙不过来,你是这村里说得上话的,能不能叫乡亲们帮着寻了药材与我,我按价付钱,绝不叫大家伙儿白做。」
韩老四一拍大腿,「阴大夫说这话可是瞧不起咱们这些泥腿子?这村里哪家哪户没受过你恩惠,这点子小事你只管吩咐就是,还说什么钱不钱的。」
怀风微带一丝苦笑,「四哥不知,我要的这些药材都是些活物,各个有毒,平白叫乡亲冒险去捉,无论如何过意不去。」
韩老四诧异问道:「什么活物?你先说来听听。」
怀风略一沉吟,「蛇、蟾蜍、蜘蛛、蜈蚣、蝎子,不拘多少,全数都要公母成对,且越毒越好。」
韩老四张大了嘴看他,「我的天爷,什么灵丹妙药要拿这些个东西来配?」
「自然是治病救人的药,」怀风微微一笑,「四哥没听过以毒攻毒这句话么?有些病,便是只有用这些东西才能治好。」
韩老四恍然大悟道:「晓得了,我这便去找人,指定给你寻了来。」
说罢风风火火便往外走。
怀风急忙拉住了,取出来些避毒的药物给他带上,又拿了几两银子当做定金要他分了给人。
韩老四把药揣进怀里,那银子却说甚也不肯要,挡住怀风手道:「阴大夫可莫要小瞧咱们,这些东西虽毒,在咱们这儿可也不少见,谁家没逮到过,就是白花蛇也有捉了来剥皮吃肉的,村西头的五娃更是捉蛇逮蛤蟆的能手,我去找他帮忙,保管你要什么有什么,他老爹当初拉稀跑肚险些死了,还是你救的,便是我肯收你的银子,他也必是不要的。」
见拗他不过,怀风也只得作罢。
快晌午时韩老四方才回家,一进门便道:「五娃听说是阴大夫你要的东西,饭也没吃便带了他俩弟弟进山去,一捉到了便给送来。」
恰这时饭做得了,齐氏便张罗着客人入座。那两个随侍本在旁站着,经怀风发话,也在席间坐了。几人用完了饭,怀风便急着回出岫谷,看一看那两个随侍,又冲韩老四道:「我要在谷中静心炼药,他两个不方便在旁,劳烦四哥帮我这两个家人在村中寻个宿处,待药材齐备了,交给他两个给我送进谷去便好。」
韩老四满口应下,当即领着两人去了村里有空屋的人家。
安排好一应事宜,怀风又买了些米面菜蔬,策马奔回谷中。
他一走经年,谷中样貌却没怎么变化,姜独活的坟茔有韩老四时常进来照护,甚是整齐,并无多少需要拾掇的地方。
怀风先进屋去安置了行李,旋即翻出路上置备的纸钱锡箔等物,到舅公坟前祭上,恭恭敬敬磕了头,又添了几把土。
在谷中住了两日,那韩五娃便送了四对竹叶青并一篓蟾蜍过来,之后又过几日,蜈蚣、蜘蛛、蝎子也陆陆续续捉了许多,还有两条三尺来长的白花蛇,一公一母,昂首吐信甚是精神,由两个随侍帮着送进了谷里。
怀风只说要在谷中住上一段日子,叫两个随侍在外等着。那两名弟子均是花堂主一手调教出来的,极懂规矩,只埋头做事,见了这许多毒物,却连问也不多问一句。
当晚,怀风拿出那本《蛊经》来,翻到其中一页,照着书中所述,准备出数种药材,扔到一只大缸里,又将那些毒物一股脑扔了进去,盖上了盖子,过得一日便去查看一次,如此到了第七日头上,那缸里便只剩了一对白花蛇还活着,余下已尽皆死得干净。
那些蟾蜍、蝎子的尸身已是半腐,缸中散出重重恶臭,怀风屏住呼吸捉了那两条白花出来,提到药房中,将两条蛇钉在墙上,趁还活着时剖开肚子取血,待血液流干殆尽,那两条蛇也已死得透了。
这时已是夜深,荧荧烛光映着墙上两条血淋淋蛇尸,说不出的诡异可怖,怀风以往也曾用蛇蜕或整蛇入药,却不似今日这般恶心欲呕,不由心道:
这养蛊之术果然既邪门又恶心,也只有苗疆那等蛮荒之地方有这等邪术,怪道连朝廷也不敢招惹苗人建起的那劳什子罗氏鬼国。
瞅了瞅那两碗蛇血,忍着恶心兑在了一起,连夜起了炉灶,照着《蛊经》中的法门炼制起来。
这般在谷中一住半个月,待出得谷时已过了谷雨,眼望处尽是一片葱荣,怀风却没心思阅赏春情,辞别了韩家村众人便匆匆上路。
谁知头一日赶到个大镇落脚,便见镇上诸人都慌慌张张的,那百年老店也甚是冷清,浑不似往日里客来客往的光景。
怀风心下奇怪,叫来小二询问,那小二便道:「老皇帝驾崩了,新皇才登基,那广阳王便犯上作乱,揭起了大旗正和朝廷打仗呢,湖南湖北两路现下都乱成了一团,南北客商都不出门了,生意自然冷清,客官从哪里来?这一路上便没听着点风声?」
怀风登时大吃一惊。
他初时自桐城赶来,尽是抄近道走山路,先帝驾崩一事竟是一点不知,且广阳王方在株洲起兵,也就不曾碰上,待从谷中出来,这造反的一众兵马已沿官道直扑赣州,欲北上进京,他现下却是取道西北欲进鄂州地界,正是背道而驰,沿路当真是连个兵丁也未瞧见。
目下烽烟骤起,眼瞅着就是一场大乱,怀风自是知道太子手段,倒不担心他守不住这江山,只是想要立时三刻便灭了这股子反贼倒也不大容易,天下百姓难免要受荼毒,不由心下便是一沉。
翌日一早,怀风便即起身,行到官道,一路上见各个关口已设了兵丁把守,想是广阳王害怕朝廷派遣细作进到自己封地之内,严查往来行旅之人,那些官兵不免借此发财,凡稍带些财物的行商无不被搜掠一番,弄得怨声载道,行人顿减。
怀风鄙夷蹙眉,待混过了关卡,只想快马加鞭离了这三湘之地。谁知沿路上又听到些风声,有北来的客商说起北燕南侵,朝廷点了安王为帅抗击燕兵,怀风听了心中又是一紧,马鞭也挥得更急了些。
两个随侍只当他思家心切,一径陪着他闷头赶路,待连赶几日路程进了鄂州境内,却又听怀风道:「我原先在夷陵留下个铺子,也不知被人打理得怎样,甚是挂念,且去瞅上一眼,再返回总坛不迟。」
他是主子,自然说甚是甚,当下三人又往夷陵府里来。
到了地方,怀风在街上游逛一圈,见药师堂仍旧开在原地,人来人往主顾甚多,便连抓药的伙计也是旧人,知道水沉烟打理得不错,不禁心下一安。
当晚三人在客栈宿下,怀风借口劳累,用过晚饭便回房歇息,一进屋门便上了门闩,推开后窗探头望了望,见客栈后巷甚是清净,一个人影也无,再不耽搁,翻身自二楼轻轻落下,瞅准方向,踩着一重重屋脊,直奔城南。
丰年斋便坐落在夷陵城南的白水巷,三间敞亮门面,里头摆满各式点心,便下了门板,亦挡不住阵阵香气传到街上。
冯德才督着伙计们关了铺门,这才转回家去。
冯宅便在这铺面后头,大门却开在另一头,冯德才绕到家时已是酉初,一见他进门,丫头便冲着屋里喊道:「大爷回来了。」
那正屋的帘子一掀,露出张艳如芙蓉的笑脸,「难得你今日这般早便回来。」
冯德才立时紧走几步进了屋,「眼下两湖之地都乱哄哄的,生意不好做,索性早些回来陪你。」
由着妻子帮他退下外袍,问道:「宝儿呢,今日可有没有哭闹?」
水沉烟嗔他一眼,「你这心里只惦记着你儿子,怎么就不问问你儿子的娘今儿个过得怎样?」
她一嗔间眼波媚如春水,只瞧得冯德才身子酥了一半,搂了她道:「我怎么只惦记他了,若不是惦记着你,做什么这般早回来。」
水沉烟噗嗤一笑,「你这老实头竟也这般会哄人了。」
指一指里屋,「宝儿才吃了奶,睡下了。」
拉了他手坐到桌前,盛了酒饭与他,「你也累了一日,快吃罢。」
冯德才确是饿坏了,就着水沉烟亲手做的一道酸笋老鸭汤连扒了两碗饭,方才顾得上夹菜,一面吃酒一面捡近日有趣的见闻说与妻子。
夫妻正是其乐融融,忽地家中的使唤丫头进屋来,道:「大奶奶,咱家外头来了个相公,说是您和大爷的旧相识,要见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