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默然端坐半晌,怀舟忽地道:「我在这儿住了十来年,从未听师父说起过四师叔,竟是直到这回才知还有这样一位尊长,这也罢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竟会是四师叔的儿子。此次晚来一步,未能一睹四师叔风采,也不知幸是不幸。」目光深邃语气淡然,也听不出是喜是憾。
怀风登时呼吸一滞,沉吟片刻,低低道:「爹爹他晓得了我和娘这些年的遭际,很是伤心,见了你只怕没什么好脸色,倒是不见的好。」
怀舟看了看他,轻轻一笑,「岂止是没有好脸色,怕是欲杀我而后快才对。」
顿一顿,笑容中已带了点无可奈何的苦涩,「夺妻之恨害子之仇,纵暴尸鞭骨亦难解心头之恨,若定要父债子偿,那也没什么不对。」
听到暴尸鞭骨几个字,怀风脸色刷地一白,口唇张了张,终又闭上。
怀舟似没看见他异样,径自道:「若四师叔晓得你我不止是兄弟之情,兼且有了肌肤之亲,只怕光是杀我尚不解恨,便挫骨扬灰亦是轻的,就不知我死时你会不会为我掉一滴泪……」
「别说了。」
不待他说完,只听当啷一声,怀风手中茶盏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脸上残存的血色亦退得一干二净,直直瞪着怀舟好一会儿,颤声道:「你不会死的,爹爹答应了我不杀你。」
沉默片刻,又喃喃道:「我不会让他们杀了你的。」
字字斩钉截铁绝无半分犹疑。
他这句话又低又轻,若非怀舟耳力甚好,几要听不清楚,此际落在耳中,便如根鼓槌一下下捣在心上,字字如雷直入五内,登时站起身疾步迈到罗汉榻前,双臂一张将怀风直拥入怀,待人抱到了怀里,顿觉出怀风身上一阵阵战栗,竟似惧怕已极,晓得是自己这话吓着了他,满心歉疚,一迭声哄道:「莫怕莫怕,四师叔怎会晓得咱们的事,我方才不过信口胡言,你莫当真。」
一门心思只去安慰,竟没留心怀风话中那「四师叔」如何成了「他们」。
怀风却知这话绝非虚妄,父亲或许还不晓得,堂兄却是一清二楚,且早便瞒着自己下了杀手,若非怀舟凑巧赶回神兵谷,只怕此时已是白骨一具,一念及此,只觉一股寒气自五脏六腑发散出来,浑身血脉都冻僵了去,后怕之下,双臂不由自主抬起,紧紧环住怀舟腰背,似生怕眼前这人骤然消失般,用力之大,只将怀舟勒得一阵发闷。
他这般失常,将怀舟吓了一跳,然刹那之后,却是抑不住的一阵狂喜,竟可说是自娘胎落地以来头一遭的心花怒放,一时间欢喜得直有些语无伦次,一忽儿道:「我哪里那么容易就死了,白说两句吓唬你,怎么就当真了。」
一忽儿又道:「我不会死,你不要我死我便不死。长长久久活着,日日陪着你好不好。」
颠来倒去哄了半天,终于觉出怀风不再发颤,环抱也松了下来,心中不由一片柔软,低头在他发心上柔柔印下一吻。
良久,怀风低低道:「你说话算话?」
他一颗脑袋仍埋在怀舟胸前,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闷闷地,怀舟竟没明白过来,便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怀风轻轻挣了挣,从他怀中抬起头,定定望过来,「我不要你死,你便不死,说话算话?」
问得如此认真,怀舟只觉好笑,可好笑之余,又有股说不出的甜蜜,不由得郑重点头,「算话。」
话音未落,已忍不住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怀风仍旧死死瞅着他,半晌,轻轻道:「哥哥,我不让你死。」
怀中本是笑着的,这时突觉眼眶一阵酸热,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又点了点头,贴着怀风坐下,将他重又揽在怀里。
他两人这般紧紧相依,身形让烛光映在窗纸上,清清楚楚的一团,可谁也没有心思去理,只觉这般静静地靠着对方,已是难以尽述的平安喜乐。
如此坐了不知多久,那蜡烛燃到了尽头,火苗最后晃了两晃,扑地熄了,屋中顿时一片漆黑寂然,便在这一片静谧中,怀风伸出一只手去,摸到怀舟的一只,轻轻握在一起,渐渐地,心中一片安定,又过片刻,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393楼
第九十五章
天将拂晓时,夜色犹未散去,怀风朦朦胧胧翻了个身,耳畔忽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激灵一下醒了过来,张眼坐起。
怀舟已系好了腰带,正坐在床沿一角穿鞋,见他醒了,动作一缓,柔声道:「我吵醒你了?」
摸了摸他脸颊,「还早呢,再睡会儿罢。」
怀风看一眼天色,「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怀舟无声无息绽开一抹笑容,屋中昏暗看不清楚,那份笑意却是毋庸置疑的清晰,「再晚些天就亮了,让人看见我从你屋里出来,你可怎么说?」
按住怀风肩膀让他躺下,又掖了掖被子,正要走,忽听怀风轻轻道:「古人秉烛夜谈,聊得投契时同榻而眠也是有的,又不是什么怪事。」
怀舟脚步立时顿在当地,须臾后一声轻笑,「说得很是。」
脱了鞋,掀开被子,重又躺了下去。
怀风昨晚在外间便睡了过去,几时叫怀舟抱进内室安置到床上的已不晓得,只依稀觉得身子始终叫人抱着极是暖和,这一觉便睡得甚是安恬,只是毕竟昨夜入眠晚了,眼下还没歇够,往怀舟身边拱了拱,寻了个舒适姿势,须臾便又迷迷瞪瞪起来。
没多久,天色微微发亮,便在半睡半醒间,怀风忽觉一只手从中衣下摆处伸了进来,火热手掌贴到赤裸肌肤上,从后腰向上一寸寸摸到肩胛处,打了个圈儿,又顺着背脊向下滑去,转瞬便摸到了后腰,更不停歇,挑开裤腰便要向下探去。
那手一伸进来,怀风已然醒了,却只闭着眼装睡不去搭理,谁知身边这人越发变本加厉,不由恼羞成怒起来,哪里还再装得下去,一把扣住怀舟在他身上捣乱的那只手,轻轻软软叫一声,「哥哥。」
「嗯,」怀舟心神一荡,含笑看他,「怎么?」
身子随即又往前凑了凑,贴得严丝合缝,底下一团火热的物事便顶到了怀风小腹上,神态间却落落大方,半分羞惭也无。
怀风张眼看他片刻,忽地微微一笑,缓缓道:「我忘记告诉你了,这碧黛之毒于肾脉损伤最重,未除干净之前决不可纵欲行房,便除干净了,七七四十九日内也需清心寡欲,不然的话便要落下病根,日后恐怕免不了遗精早泄元阳不举诸般症候,哥哥千金之躯,还是珍重为好。」
说罢背转了身子,顺势将被子也一并卷了去,脑袋一缩,浑身上下蜷成一个团儿,理也不理怀舟了。
怀里温香软玉抱了半天,怀舟底下那团物事已然半硬起来,将裤裆处撑起一块,此刻眼睁睁瞅着怀风发起脾气不肯过来就和,一时又是愕然又是好笑,满心想要不管不顾使出手段拉怀风玩一出鸳鸯戏水,却又不免于怀风那番话生出些许担心,思量半晌不知是真是假,虽说十有八九当不了真,可万一不是假话……
想来想去,脸也绿了,只是火已经上来,一时半会儿哪儿灭得下去,不由下死劲儿盯着那被子卷儿一眼,磨牙半晌,恶狠狠笑道:「既如此,那便等我身子痊愈了,咱们再好好练一练那卡玛苏特拉经上的招式,你一心想学,做哥哥的定然也不吝教你。」
等了片刻,怀风半点反应也无,自家却已燥得难耐,只得怏怏地起了往屋外走。
怀风卷在被筒里,虽闭了眼,却也没再睡着,耳听得怀舟开门出去,脚步声停在了窗外,不多时,便响起一阵拳脚之声,晓得怀舟这是借练武泄去一腔欲望,憋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探出头来,趴在枕头上一阵闷笑。
春分一过,天气骤然和暖起来,风停雪融,地上亦泛出潮气,催着春草滋出点点绿意。
便在这春意盎然中,哥舒仲离终是油尽灯枯,昏迷不醒数日之后溘然长逝,饶是众人早有准备,然当真到了这一日,仍是人人哀戚。
云澄心此时已是神兵谷当家之人,当下指挥一众师兄弟们披麻戴孝打理后事,待棺木一下葬,又遣人分别往武林中各门各派报丧,不止谷中杂役尽出,便连韩啸、单景春等亦分别前往少林、峨眉等宗门大派,一时间阖谷只剩了七八个人。
哥舒仲离的墓址便选在谷中向阳的一块山坡上,立足其上,正可将谷中景色尽收眼底,妙处自不用说,只是山坡陡峭上下不易,又因昨晚才下了场春雨,地上湿滑泥泞,便是怀风轻功卓绝,亦费了些功夫方爬了上来,不及站稳身子,已望见墓前一抹素白身影,直挺挺跪着,将一叠叠纸钱投入火盆之中,飞灰霎时腾起,转瞬又散于风中。
「哥哥。」
放轻脚步来到碑前,怀风轻轻唤道:「天快黑了,下山去罢。」
等了一会儿,见怀舟一点反应也无,窥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你在这儿呆了足有一天,云师兄也担心得很,叫我唤你下去。」
又等片刻,怀舟手里那叠纸钱方才烧完,待火盆里只剩了一堆灰烬,终于站了起来。
他跪得时辰过久,双膝已近麻木,才一起来便是一个趔趄,怀风手疾眼快上前扶住,「小心!」
知道这时,怀舟方转头看他一眼,对着那满面担忧,淡淡道:「没事。」
面色平静如常,却难掩一身哀痛。
便是亲父去世之时怀风亦不曾见他这般难过,心下惴惴,也顾不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轻轻握住了怀舟一只手。
两人从山上下来已是傍晚时分,云澄心在厅中等候多时,见他们回来便即吩咐开饭。
他三人这几日一直忙碌后事,均累得不行,用罢了饭便早早各自回屋歇息。
怀风本就不放心,这时谷中人少,越发不必在意旁人目光,径直跟着怀舟进了他那间小屋。
自停灵到安葬整整七日,怀舟还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这时疲累至极,浑身说不出的倦乏,却又并无丝毫睡意。
他一身白袍跪在地里一日,下摆处沾了无数泥污,这时斜倚在床头,半合了眼一动不动,浑没了往日里肃整精强的样子。
怀风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儿,静静上前解了他腰带,轻轻退下一身脏污的外袍,又将他裤脚挽了上去,见膝盖上已跪出两块淤青,立时回去自己屋里拿了药油来给他敷上。
他做这些事时,怀舟张开眼,仍是倦倦地不愿动弹,一身凉意却渐渐散了开去,眸光温暖起来,待怀风放下他裤脚,伸出手去握住了怀风的,「别走。」
停一停,低低的,宛似央求,「陪我坐坐。」
这般时候,怀风又怎忍心违他心意,温顺地点一点头,挨着他在床沿坐下。
怀舟攥了他那只手轻轻贴到脸上,良久,缓缓道:「小时候,父亲和母亲便已水火不容,我是正出的嫡子,却自来不得父亲欢心,几个庶出的弟妹还能得他抱上一抱,我却不记得他有哪一次这般待我。」
他素来冷硬刚强,便有万般委屈也只有自己和血吞下的,从不肯示弱于人前,今日却一反常态说起旧事,言语间虽于生父并无责怪,但终究忍不住带出一点怨怼之意。
怀风隐约觉出这一段心结,不由屏住呼吸,凝神倾听。
「后来那些弟弟妹妹都死了,有几个是生病,有几个却死得莫名其妙,我那时还小,不明白怎生回事,后来大了,也约略知道是母亲做的手脚。为了这事,父亲待我也越发冷淡。那一年,我终于被赶了出来,送到这里学艺。到了年节,几位师兄都被家里接了回去团圆,满谷冷冷清清,我独个儿呆在这屋子里,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来,浑身冷得打颤,扑到床上蒙着被子嚎啕大哭。哭到一半,师父进来把我抱在怀里。我那时还是一副少爷脾性,不管不顾,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师父也不恼,只是轻轻地拍着哄我,待我哭够了,便拿温水给我擦脸,一手抱了我去他屋里,哄着我吃饭,又拿九连环陪我一道做耍。到了晚上,我不愿一个人睡,又哭又闹,师父仍旧笑眯眯的,给我退了衣裳塞进被子里,搂着我一起睡下。那一年冬天极冷,谷中下了大雪,第二日起来,漫天漫地一片雪白,师父怕我想家,便带着我到处去玩儿,在门口堆个大大的雪人,又到山上下了套子捕野兔。比不得王府里奴仆成群锦衣玉食,却是从未有过的开心。」
不知何时,怀舟眼角处已是一片湿润,一点泪珠沾到怀风手上,带着凉凉的哀伤。
「从小到大,只他一人那般抱我哄我,陪我做耍授我武功,又教我为人处世之道,临终前见我迟迟不回,只会担心我身处庙堂之险,恐有不测……」
停一停,掩住脸,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似他那般记挂于我。」
怀风蓦地心中一疼,俯身抱住了他,「哥哥……」
忆起雍祁钧去世当日怀舟如何抱着自己哄撮,如今光景掉了个个儿,自己却不知如何安慰,愈加难过,静静地伏在怀舟胸口,暗道:纵是别人不将你放在心上,我亦是念着你的,便如你时时刻刻记挂我般,天涯海角,一生一世。
他一言不发,只是默然相伴,那静谧温熙之意却已传到怀舟心里,渐渐地,心中一片宁定,睡意涌上,抱着怀风,不知不觉盹了过去。
待他鼻息匀净,怀风轻手轻脚扶他躺下,展开被子覆在他身上,孰料怀舟一觉身上失了分量,立时惊醒,一把拉住怀风手腕,「去哪儿?」
语声中竟带了几分惶恐。
怀风亦是叫他吓了一跳,缓过神儿,轻轻道:「我哪儿也不去,便在这里陪你。」
索性也上了床躺在一处,偎进怀舟怀里。
第九十六章
不多久,怀舟安下心来重又睡着,只是一只手臂横在怀风腰间不肯稍松,全身上下亦是紧绷着,似稍有动静便欲醒来。
这般睡法怎得安适二字,怀风暗暗一叹,悄悄自怀中掏出只小瓶,从中拿指甲挑出一点粉末,往怀舟鼻下弹了弹。
这药粉是专门用来止痛镇静的安魂散,剂量少时亦可用作迷药借以安眠,原是给哥舒仲离配的,还剩了些许,这时拿来用在怀舟身上,不多时便睡得沉了,手脚亦都软了下去。
怀风目不转睛看着他睡容半晌,轻轻抚了抚,滋出的胡茬扎得手心微疼,连带着心头亦是一阵疼痛。
入了春,不止天气暖和起来,日头出来得也早了,卯时才到,天际便隐隐露出一点白光,将东方天空映成一片深蓝,衬着几颗尚未隐去的星斗,幽深寂静。
往常这般时辰,两人均已醒了,不拘哪一个便要起身偷溜回自己住处,目下怀舟兀自沉沉睡着,怀风已然悄悄地起了身,替他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出了门。
天时尚早,回到自己屋里,怀风无事可做,索性又躺去床上眯着,孰料半个身子才着床褥,便听那门扇笃笃响了两声,登时睡意全无。
什么事这般早来扰人清眠?腹诽着过去开了门,便见个杂役领着两人道:「阴公子,您府上两位家人前来传话。」
那两人怀风均识得,是往日里跟在父亲身旁伺候的育鬼堂弟子祖铭和谭罗,这时分现身谷中,只惊得怀风浑身一僵。
「少主。」
将人带到,那杂役便自去忙碌,两人进屋行了礼,禀道:「阁主前日得知哥舒谷主病殁,让小的们前来接少主回去,本当昨日便到谷中,不巧赶上场春雨,耽搁了时辰,今早才到,扰了少主清眠,还请少主恕罪。」
怀风强笑一下,「无妨。」
不由自主望一眼窗外,「父亲没来吗?」
「阁主说故人虽逝,长存心头,遥祭即可,谷主之位既已更迭,未经亲邀,不便再行入谷,只叫了小的们前来。」
怀风收回视线,点一点头,「我晓得了。」
停一停,吩咐道:「我这便去向云师兄辞行,你们在此等候,莫要乱走。」
两人虽对神兵谷好奇有加,但见上下两代主子均敬畏如此,又怎敢放肆,当下齐齐称是,候在屋中,当真不敢擅自走动。
怀风撂下两人直奔云澄心住处,可巧云澄心早起练功,方才已听杂役禀报了原委,见怀风急匆匆前来辞行,也不再多做挽留,只简简单单道:「阴师弟日后有甚差遣,尽可直言,但凡神兵谷力所能及,定当为你办得妥妥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