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腹疑虑下,连怀舟双手在他腰间股上大吃豆腐亦不曾理会。
「厉冤阁出来的杀手武功别具一格,其狠厉毒辣绝非别家模仿得来。从立国至今,朝中大臣多有遭其毒手的,每次暗杀,刑部均有记载,以往偶有禁宫侍卫与之交手,便将其武功路数记录在案,虽不甚详细,这么多回下来也蔚为可观,我任九门提督后特地从刑部调了卷宗过来细看,以此为鉴,加强了京畿守卫,以前虽不曾亲眼见识他们手段,心中却也有数,那日一见那伙人相互配合的刺杀手段,便知确凿无疑了。」
说着冷笑一声,「俗语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厉冤阁跟朝廷不对付,跟银子却没什么冤仇,怀熙当日许了十万两银子请厉冤阁取太子项上人头,魏长清在船上便已招了,如今再买凶杀我,那也没什么奇怪。」
讲到这里,倏地想起一事,拍了拍怀风后背,「太子跟我说他那日船上遇险,有个蒙面人深夜示警救他一命,是不是你?你又怎会知道怀熙遣了厉冤阁来行凶?」
怀风心头骤然一紧,便在须臾之间,急中生智道:「厉冤阁主身染重病,那日找我来看诊,我煎药时正碰上他下属前来禀事,隔着窗子听到他们欲对太子不利,便赶了过去提醒一声。」
怀舟不疑有他,轻轻笑着亲了亲他额头,「多亏得你,太子方能化险为夷。」
怀风乖乖趴着一声不吭,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思绪万千,想到堂兄那日信誓旦旦答应自己不去找怀舟麻烦,背地里却做了这一番手脚出来,不禁又惊又怒。
第九十三章
怀舟上下其手半晌,却不见怀风似往常那般躲闪,只道他还在为自己担忧,心头一暖,哄道:「怕什么,厉冤阁再厉害也不过区区江湖一门派,又哪里比得上我手下千军万马,前几日追查下去,便已抄了他两处暗舵,拔了他在京城的根基,余下些虫蛇鼠蚁也不值一虑。」
怀风心道:你哪里晓得厉冤阁内外三堂藏了多少高手,便是你千军万马又如何,难道那些战阵上的刀马功夫抵得过鸣镝堂众弟子行踪如风高来高去吗,况且你在明人在暗,一旦大哥晓得你没死,又岂会干休。
霎时一阵心悸,不由自主紧紧抱住了怀舟。
怀舟乐得他如此亲近,若在往日,定然就翻身压了过去,无奈目下元气未复,有那心思偏没那体力,只得徒呼奈何,恨恨长叹一声,抱着怀风翻了个身,将两人身上被子盖好,轻笑道:「天晚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睡罢。」
怀舟伤势见好,怀风本不欲再于他屋中过夜,谁知两人说话间浑忘了时辰,竟就此睡了过去,待天亮时迷迷糊糊睁眼一瞥,见窗纸已然微微发白,登时一惊,腾地就坐起身来便要下地穿鞋。
他睡在里侧,这一番动作哪里避得过怀舟,才爬到床沿便给拦腰搂住。
「哪儿去?」
急得怀风去扒他手,「天快亮了,让人看见我从你屋里出来算什么?」
怀舟满不在乎一笑,「怕什么,有人问起,就说我半夜毒伤有些反复,你不放心便又陪了一宿。」
怀风昨夜和衣睡了一宿,外边长袍已给揉搓得皱皱巴巴,头发也散了,谎话对人说得,这副样子却是让人见不得,登时就急了,「我这副样子怎好让人撞见,快放我回去换件衣裳。」
便在这拉扯中,天色又亮一些,已能听见外头传来细微动静,似是几个杂役正挑水劈柴。
怀风愈发着急,见怀舟搂得死紧只是挣脱不开,一双眉毛便似打了结般。怀舟心中一软,贴上去狠狠在他颊上亲了一口,松开了手,「去罢。」
怀风心急火燎,哪里还去为这点豆腐同他算账,匆匆穿了鞋便去开门,打开门缝向外张望两眼,见谷中这一角尚没什么人影,刺溜一下从门缝中钻了出去,直奔自己住处,连桌上食盒也忘了拿走,慌慌张张活似从相好儿家里偷情出来的奸夫。
怀舟看得着实好笑,笑够了,慢条斯理着衣穿鞋,拎了那只食盒往厨房去。
又过片刻,谷里上上下下人人都起了床,练功的练功做事的做事,待厨房开出早饭来,一众人便都聚在了厅里。
怀舟既已好了,便也随着众师兄一道用饭,席间怀风便坐在他对面,只装作客客气气与他不熟,一副恭谨之态,看得怀舟肚中暗笑,笑过了,又油然生出一丝懊恼。
用过了饭,众人纷纷散去各忙各事,怀舟略与苏同说了两句话,一转头已不见了怀风身影,不禁望着门口微微发怔,连苏同说了什么也没听清,只嗯嗯啊啊地点头敷衍,待听苏同说道:「这位阴师弟救了你命不说,连名字里都带了个怀字,可见同你极有缘法……」,方才让那「阴师弟」三字勾回神,淡淡一笑。
「阴师弟平日在谷里都做什么消遣,我昨日找他道谢,在谷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
苏同呵呵笑道:「咱们谷中清清静静,哪有什么可消遣的,幸好阴师弟是个好静喜读书的,这些日子无事了便到瞻竹洞里去,若换了旁人呆在谷中,只怕闷也闷死了。」
天光已经大亮,四周山上不时传来几声鸟鸣,与谷中人声相和,不致嘈杂,倒显出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境,怀舟漫步谷中,七拐八绕走入一丛修竹后面,身子一闪,没入了那一人来高的山洞之中。
瞻竹洞中一如既往的昏暗幽静,怀舟站在洞口侧耳凝听少顷,辨明方位,径直向最深处几排书架走去。走到最后,果在两排书墙间见到那抹身影,停住脚步,轻轻嗔道:「这洞专为藏书之用,却不适宜看书,你想看什么拿了屋里去看就是,怎么站在这里就捧着书不动了,仔细坏了眼睛。」
这洞中没有旁人,他说话便无所顾忌,一把抽走怀风手中那几本灰扑扑放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旧书,拿过来一看,竟是一摞佛经,不由一怔,「你往日连去庙里上香也懒得,怎的如今竟看起这些了?」
谷中便只这么大点地方,怀风亦知躲他不过,只是终究不愿在人前假模假式与他装得一如陌路,索性便钻到这犄角旮旯来,继续找父亲念念不忘的那本卡玛苏特拉经,谁知才翻了几卷封皮上带着经字的书出来,怀舟便已找了过来。
「我自然晓得到亮堂地方去看,只是那书本左找不到右找不到,可不得花些功夫一本本翻嘛。」
这书洞甚大,便找上月余也不过翻检了一半而已,怀风连日来均将功夫花在此处,却连那经书长什么样子也未见着,烦躁之余不知不觉抱怨出来,依稀便是以前撒娇耍赖的口吻,怀舟止不住地唇角微翘,柔声道:「什么书?说来我听听,许是我看过的,能告诉你在哪儿也未可知。」
怀风一怔,猛地忆起乔青鱼说过的那番话,登时眼前一亮,「那书叫做卡玛苏特拉经,据说是从天竺传进来的,你可见过吗?」
等了一会儿,方见怀舟慢吞吞道:「你找这本书做什么?」
不止语调迟疑,连面上都显出几许怪异,目光狐疑地在怀风身上转来转去。
听他这样一说,自然是晓得这书下落,怀风先是一喜,但见怀舟面色古怪,似有些不大情愿让自己看上一看,又觉不解,心道:你不经师门应允,那些刀法剑法便一股脑儿都传了与我,这经书所载又不是神兵谷嫡传功夫,怎的反倒这样小气,连看也不让我看了?若晓得是爹爹叫我抄录带了回去,那岂不是越发不允了。
眼珠一转,便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拿来看的,我听说上面所载招式精妙非常,能学上一招半式也是好的。」
停一停,软了口气,央求道:「哥哥既是晓得这书在哪里,便拿来叫我见识见识,也不枉我来这谷里一遭。」
他以往想要什么东西,不论骏马名画宝刀古玩,这般叫上一句哥哥定然管用,如今有求于怀舟,自然而然便又祭出这一招来,果然,怀舟皱了皱眉头,却也不曾一口回绝,又站了一会儿,方慢慢踱到另一面书架前,将手伸到最上面一层书后,掏摸一阵儿,抽出本羊皮材质的经卷来。
那书架上放的均是野史怪谈画册等等杂集,怀风便不曾细找,不料这样一本重要经书却塞在这等角落,忙喜滋滋接了过来,凑到一块石头跟前,就着那荧荧光芒便要先睹为快。
他在那儿展卷细读,怀舟便在一旁看他,只见不大会儿功夫,怀风脸上便现出惊讶之色,随后又是茫然不解,又过一会儿,竟似着了火般,整张面孔都红了起来,连耳垂都染了一层绯色,一双手更细细发着抖,好似快要攥不住那一卷经书。
「哥哥……这便是卡玛苏特拉经?」
良久,怀风抬起眼看过来。
怀舟走到他身旁并肩而立,扫了一眼经上图画,「嗯。」
顿一顿,指着那经卷首页上一行文字,「这上面不是写着经书名字。」
见怀风一脸不敢置信,讶道:「除了佛经,从天竺传来的经书便只这本,难道不是你要找的?」
那卡玛苏特拉经所用纸张已然泛出陈旧之色,上面所绘的一幅幅人物形态却用色明快,历经数百年仍鲜活如初,一具具裸男裸女交缠在一起,姿态各异,蝉附、虎步、兔吮毫、猿搏、凤翔、龙接麟、龙翻、龟腾、鹤交颈……不一而足,端的是活色生香妙不可言的一卷春宫图,便在中原,亦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顺着怀舟所指,果然卷首用朱砂写着一行细小文字:卡玛苏特拉经。
省起父亲提起这经书时前言不搭后语的古怪神色,怀风终于恍悟,再忍不住嘴角抽了几抽。
他捧着经卷一动不动,面如红霞灿灿目若春水融融,论神采风流形容明秀气息旖旎,比之经上人物更胜一筹,只将怀舟看得目不转睛,见他一派羞窘,却一味只盯着那一幅幅春宫图,心中忽地一动,暗暗揣度:他自小被伤,一生体味不到这等男欢女爱,想来必是心有不甘,这才定要看上一看,纵不能亲身品味一番,饱一饱眼福也是好的。
一念及此,登时大起怜惜,附在怀风耳边,轻轻哄道:「这经书中所载花样儿是极多的,有些倒也新鲜,只是人物形貌略显呆板,便少几分意趣,我知道宫中御用监存着几册秘戏图,一般的花样儿繁多姿势新奇,更胜在画中人物形神兼备,你若喜欢,赶明儿我要了来给你。」
停一停,声音中忽地便带了几分欢喜渴望,「这等男女情事固然欢愉,只不过情到极处,男子之间亦不遑多让,耍弄起来别有意趣,我手中便又一套龙阳七十二势秘戏图,有些花样儿,女子做起来反倒不如男子得趣,你若想要,咱们一一试过,管教你蚀骨销魂。」
怀风捧着那经,本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了进去,偏又听怀舟说着这么一大段荤素不忌的混话,竟生生坐实了一个爱欲熏心的罪名,却因顾忌老父名声,一句也分辩不得,只气得七窍生烟恨得咬牙切齿悔得肚肠发青,末了愤愤然翻了个白眼出来,偏他目光含羞带恼波光潋滟,这一翻之下不见愤恨只见魅惑,便如只小爪子往怀舟心坎处挠了一下,登时勾得五脏六腑都热痒起来,不由又往怀风身上贴了贴。
第九十四章
眼瞅着两具身子快要贴到一处,怀风忽地将那卡玛苏特拉经一团,一把掷在地上,随即运起断阳经展开迷踪步,竟是禁不住怀舟火辣辣眼神落荒而逃。
怀舟满怀柔情伸手要抱,却不料怀风脚底抹油的功夫又进一层,眼睁睁瞅着他消失在了洞口,不由又是气来又是笑,过去捡起那一团经书,展平了重又卷好,待要放到架子后面,心念一转又变了主意,径自揣到袖筒里,优哉游哉地出了洞去。
到了晌午,众人聚在一起吃饭,独独不见怀风,苏同出去请人,不多时回来道:「阴师弟说他早上吃多了些,怕是积了食,这会子还不大饿,要歇一歇,等晚上再吃。」
怀舟心知肚明他这是面皮薄不敢来见自己,险些笑破肚皮,面上却只做若无其事,与众人谈笑风生。
到了晚上,怀风仍旧不肯出来吃饭,只叫杂役将饭菜送到屋里,怀舟见不到人,心不在焉地扒了碗饭,推说身体不适,便辞了众师兄回屋,到了门口,脚步一转,往怀风住处走来。
怀风用过晚饭便听门响,只当是杂以过来收拾碗筷,开了门,却是怀舟站在门口,登时就怔了一怔。
他今日闹了好大一场笑话,这时犹未释怀,一见怀舟便忍不住又是满脸泛红,垂了眼不敢去看,杵在门口,低低问道:「这么晚了,有事吗?」
此际不过酉时过半,天边连月牙也才出来,哪里说得上一个晚字,怀舟瞅他一眼,憋着满腔笑意,道:「你两餐都没同大伙儿一道,我不放心,过来瞧瞧。」
一面说一面靠上前去,一只手亦搭在了怀风扶着门闩的那只手上。
怀风不提防他贴得如此之近,一惊之下后退一步,让出了身前一段缝隙,怀舟顺势上前,一挤便进了屋门,就此登堂入室,又反手一关,闭紧了门户。
环顾一眼四周,见屋中并无旁人,怀舟轻笑着攥住怀风一只手往怀里带,「早上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生气了,饭也不出来吃,是不想看见我么?」
屋中点着蜡烛,将两人身影投到窗纸上,怀风生怕叫人瞧见,急得一甩手挣脱出来,退后几步,蹙眉道:「有话只管说,做什么动手动脚。」
见怀舟霎时抿了唇角,眸中闪过一抹难过,鬼使神差般又低低解释道:「窗上有影子的,叫人看见像什么话。」
话音未落,怀舟已扭过头去看了一眼窗纸,再转回头来,唇角又是微微翘起,和声和气道:「好,那我不碰你,咱们安安分分坐着说话。」
一撩袍子坐到桌旁,见桌上一只粉青色哥窑茶盏里还剩了半杯残茶,径自端起来啜了一口,待放下茶盏,见怀风还是站在那儿瞪着自己,止不住起了促狭心思,道:「你嚷嚷着要看卡玛苏特拉经,怎地看到一半又丢下了?」
他不提尚好,一提此事,怀风脸色一红之后又是一青,低低哼了一声,转去罗汉榻上坐了,闷着头不说话,肚里只将自家老爹骂了千遍万遍。
白日里人多眼杂,两人相见亦如陌路,好容易到了晚上能独处一隅,怀舟只想同他说上两句话,便什么也不做,似昨日那般静静抱着也是好的,谁知一进门便将怀风逗弄狠了,气鼓鼓坐得远远的,莫说抱上一抱,便连片衣角也摸不着,不由暗悔方才行止孟浪,但见怀风冷了脸垂了眼硬装出一副清冷冷实则又羞又恼不知所措的样儿,又不禁想将人再欺得狠些,迫得他急也罢怒也罢,撒泼使气也罢做小求饶也罢,总要他鲜活活地在自己眼前,看得见听得着,一颗心方能安安稳稳欢欢喜喜在腔子里跳着,觉出一丝活着的意趣。
他这么一瞬不瞬看过来,目光炽热如若有形,便似一张大网欲将怀风拖曳到身前,只将怀风看得心浮气躁,却又不好赶他出去,便只得装聋作哑不言不动。
如此僵持片刻,那目中精光却又渐渐淡了下去,转为一片柔和,内中并无一丝情欲,仿佛只这么默然相对便已是一生一世的欢喜。
便在这目光变幻中,怀风若有所觉,一腔乱绪渐渐也沉淀下去,抬起头望了一眼,轻轻道:「今儿个晚上的药可吃了没?」
怀舟愣一愣神,「没,」瞬即又笑一笑,「我用了饭就过来,忘了这茬儿。」
怀风眉头一拧,刚欲开口,忽听房门轻响,「阴公子,可用完饭了?」
却是杂役过来收拾碗筷。
待门一开,那杂役便见屋中多出个人,只当是他们师兄弟间串门闲话,也不觉得奇怪,称呼怀舟一声「六公子」,自去收拾食盒,完事时要走,却给怀风叫住,「给六师兄晚上吃的药可煎好了?」
「煎好了,小的才给六公子送去,见屋里没人,便放在桌上,早知六公子是来了您屋里,小的方才便径直端来这儿了,倒也便宜。」
怀舟轻轻一笑,「我还要在这儿呆会子,你把药送到这儿来我吃。」
那杂役答应着去了,不一时送了药过来。
怀舟吃完,将空碗交他拿了下去,又吩咐重沏一壶新茶来,竟大有要秉烛夜谈的意思。
怀风心知肚明他打的什么主意,偏又拉不下脸赶人,只得由着他反客为主,待新茶送上来,便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也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