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林大哥,你把我弄出来了,是不是把我哥也救出来了?”
林庄文听到这话,迟疑了一阵,面露遗憾地摇了摇头。叶海涛看到他这模样,就像是被人打落了地狱。
但是,他并没有放弃希望,而是扣住了林庄文的肩膀,好言好语地央求道:“林大哥,你、你帮我把我哥救出来吧!
我哥、我哥他吃不了苦的,他没吃过苦的……要不、要不你把我关回去吧!我欠我哥太多了!”叶海涛已经语无伦次
了,他只要一想到在牢里,古谷川是怎麽为了他著想的,就要落下泪来──他哥对他实在太好了啊!
林庄文听到这些话,反而是越发冷静了。他镇定地把叶海涛扶在床上躺好,还为少年倒了一杯温开水。
林庄文抿了抿唇,他觉得自己的心肠忽然冷硬起来了,他默默地揪紧了双手,在沈默一阵之後,忽然开口说:“阿海
,你都被他骗了。”
叶海涛还在抽泣著,他听到这话,疑惑地看著前头。林庄文看到这少年大病未愈,心里却还挂念著那个日本人,语气
不由得严厉了起来。
“阿海,先前林大哥不愿意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该知道。但是现在,林大哥决定还是要告诉你一些
事情。”
林庄文说话的声音,并没有任何的起伏,他就只是在陈述著一些他所知道的事实。
“林大哥……?”
“阿海,你哥哥……我说的正是古谷川,他并非一个值得你尊敬的人。他是……”
林庄文抬了抬眼镜,毫不心虚地望著对头,似乎要看进叶海涛的眼里。
时间过了许久。
林庄文的话已经差不多说尽了,而叶海涛从一开始的惊愕,听到最後,他的眼里只有不信以及麻木。
“……这就是你哥哥真正的为人。不仅如此,他甚至有可能是个政治间谍,他们日本人企图把在北部的战争,带到我
们南洋来。”
叶海涛听到最後,蓦然插口道:“林大哥,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他仍旧在抽泣著,但是,他心里是坚定不移的,尽
管他知道古谷川做出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过他哥对他的恩情,是不会假的。
“林大哥,你说我哥是个自私的小人。但是,我哥他对我,并不是这样的……我哥唯利是图,可是他对我好又有什麽
益处呢……?尽管是这样,我也不能抛弃我哥……他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叶海涛缓缓说著,每一句话都十分地清晰
,证明他是在非常清醒的时候,说出这一番话的。
林庄文听到叶海涛这一席话,心中有些怔然。他没想到叶海涛居然是这般死心眼的人,更没料到古谷川在这少年心里
占了这样重的地位。
“好……”林庄文不知是生气还是失望,他频频点头,然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叶海涛看到对方这样的神情,也有些害怕了,但是,他心里是有了主意的。若是林大哥没法救出他哥哥,那麽,他便
回去陪著古谷川就是了。
他们总是要在一块儿的。
林庄文这一刻像是练就了读心术,他认为自己把这个少年的想法给读出来了。故此,他难忍地握紧了拳,仰头深吸了
几口气,实在是痛心难耐。
“阿海。”他突然回过头,唤了一声。
叶海涛已经冷静下来了,但是他却没预料到,林庄文马上就要跟他说出一间惊天动地的事情。
这一件事情,轻易地打翻了这一小段日子,他好容易对古谷川建立起的所有信任。
前头传来“!当”的声响。
古谷川动也不动地缩在了角落,对外界丝毫不关心。自从叶海涛两天前被带走之後,他就是现下这副模样,甚至开始
绝食。
在叶海涛被带走的那一天,古谷川因为颇不安分,故而又受了一次酷刑。他是很希望那时候就被打死的,不过他的命
太硬,在昏迷之後,又要睁开眼来。
而他的罪名也下来了,就是“叛乱”,就连刑期也定好了,过两天就要受绞刑。
古谷川听到审判的时候,居然咧嘴笑出来了──他总算能从这样的痛苦之中解脱了,要他怎麽不高兴呢?
但是,他心里有很大的痛苦,这个痛苦无时无刻都在折磨著他。
阿海……
“哥。”
“……”古谷川以为自己听到幻觉了。但是,接下来,他又听见了从身後传来的一声呼唤。
“哥哥……”
阿、阿海!
古谷川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了,他的左手骨被打碎了,正用一个扭曲的姿势垂著。他靠著右手撑了起来,那上头有几道
深可见骨的伤口,非常狰狞。
“阿……”他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果真是阿海!站在栏杆前的那个人,不正是阿海麽!
古谷川被喜悦所淹没了,他疯狂地匍匐向前,手不断地向前伸著,一直到触及了铁栏杆。
“阿……阿海……”
叶海涛几乎要认不得眼前这个人了,他看到那个浑身是血的青年,根本无法将他跟过去那意气风发的古谷川相连在一
次。
“阿海……”古谷川将手伸出了铁栏杆之外,努力地想要触碰到叶海涛。而经过他的一番努力之後,他总算碰到了叶
海涛的鞋子了。
古谷川已经落泪了,他思念感动地唤著:“阿海、阿海……”
叶海涛觉得自己快晕眩了,他强忍住要握住他哥的手的冲动,低头不语。
古谷川在哭过一阵後,也有些清醒了。他看了看叶海涛此刻的模样,发现他喜爱的少年面色非常苍白,可是一身干净
齐整──想来是英政府查到他的阿海是无辜的了,所以把他放出去了。
古谷川的心情在狂喜和悲伤之间摇晃,但是,他依旧强撑起笑容,仰头对著叶海涛说:“阿海……你、你出来啦……
”
叶海涛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古谷川抿了抿唇,他看了看旁边的守卫,心想──阿海必定是不能和自己太亲密了,不然又要被误以为是同党,抓进
来关的!
於是,古谷川慢慢地把手给收了回来,他强压下心中的不舍,哑声说:“阿海……哥好想你……”还好,守卫是听不
懂华文的。
古谷川又落泪了,他只要一笑,嘴边的伤就要裂开来。可是,他现在只有笑起来,才不会显得非常难看。
他希望,自己在叶海涛的印象里,永远都是俊美漂亮的。
“阿海……你没事就好。”他轻轻地说:“那样,哥就放心啦……”
古谷川舔了舔嘴角,只尝到满嘴的血味儿。他原本是有好多话要说的,可是到了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好了。
故此,他终於忍耐不住地抬了抬手。
他想……死前,好好地摸一摸少年的脸庞。
但是,叶海涛像是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一样,站得直直的,怎麽也不愿意弯下腰来。古谷川自己是没有力气站起来的,
故此,他轻轻地开口说:“阿海……你让哥哥……摸摸你……”
古谷川等了许久,叶海涛仍旧动也不动。
古谷川渐渐地有些心凉了,但是,他太想碰一碰叶海涛了。
不要紧……我站起来便是了……古谷川这般想著,就要使劲地爬起来。
然而,在那一刻,叶海涛终於开口了。
“哥哥。”他的声音,是很平静的。“你是不是……把我妈妈害死了?”
古谷川因为在专心地挣动著,一时之间还没听清楚。他仰了仰头。叶海涛因为来了劲,他鼓起了胆子,扬声问:“你
是不是害死我妈妈了?”
害死……谁?
古谷川的神情很茫然,但是,他直觉那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故此晃了晃脑袋。叶海涛没想到他哥到这时候还要骗他,
他心中难过得无法自己,当下便哭喊道:“你不要骗我了……你害死我妈妈了!你把我妈妈害死了!”
古谷川这会儿听得明白些了,他没料到叶海涛居然提起了这件作古的事情。古谷川大大地睁了睁眼,伸出了手想够到
叶海涛,可是这会儿,叶海涛用力地把他的手给挥开了。
古谷川顿住了。叶海涛俯下身来,将手伸进了铁栏杆里,疯狂地抓住了古谷川的破烂的衣服,哭嚷著:“你怎麽可以
骗我妈妈吸鸦片!你把她害死了!你怎麽这样坏,这样恶毒啊!你把她弄傻了,你还不放过她!你为什麽要害死她!
”
“我陪你睡还不够麽!我感激你、我听你的话,你让我跟你做那些事情,我都应你了!你为什麽还不放过我妈妈!”
古谷川全都听清楚了,他原想是觉得自己被冤枉了,但是下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什麽不得了的话,茫然地看著叶海涛
。当叶海涛哭得快要岔气的时候,古谷川却糊里糊涂地问道:“阿海……难道你不爱我麽?”
叶海涛此刻是恨极了古谷川这些话,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却是要狠狠地向古谷川报复一番。故此,他将他哥
拉近了,睁大了眼,像是要让对方听得清清楚楚地说──
“不,我一点都不爱你。”
“我怕你……我没有喜欢过你,我怕死你了……”
叶海涛说完这一句话,突然整个人往後栽倒。但是,他这一句话给古谷川太大的打击了,以至於他到昏迷呕血的时候
,古谷川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阿海!”
狱卒把林庄文带进来了,林庄文赶紧把地上的叶海涛给打横抱了起来──医生说叶海涛的胃出血了,要好好修养,没
想到却被气得吐血了。林庄文在把叶海涛带走之前,又回头看了古谷川一眼,他冷漠地说:“是你把阿海逼到这样的
,要怪,就要怪你自己。”
古谷川抬了抬眸子,他原先就在落泪,现下反而诡异地笑起来了。他趴在栏杆,频频地摇著头。但是,下一刻他却又
疯了一样地拍打著栏杆,不断地叫著“阿海”。狱卒不耐烦地用枪背往他腹部一击,古谷川立马往後仰倒了。
林庄文像是要记住对方此刻的惨状,他仿若胜利者一样地把叶海涛搂紧了。
古谷川在笑过之後,却奇怪地道:“……阿海吐血了,他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阿海有我照料著。”
古谷川闻言无声笑了笑,蜷缩著,流下泪来。
叶海涛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医院里了。
但是,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
他爬下了床,对林庄文下跪了。
林庄文被叶海涛弄得懵了,他想要把叶海涛扶起来,可是叶海涛却铁了心了,一把抱住了林庄文的腿,什麽多余的话
也不说,只轻轻地求道:“林大哥,你救我哥吧。”
“我给你……做牛做马,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叶海涛说完,由跪著退了一些,然後向林庄文磕了几个头。林庄文被他逼得怕了,便哄著叶海涛,说去试试看。
实际上,古谷川的罪就跟板上钉一样,早就立下的,谁也没法改变。
林庄文承诺了叶海涛,自然是要去问上一问的,他为了不让自己落入和古谷川那些伪君子一流,故而总是很尽心地想
扮演好这个“大哥”的角色。
在让叶海涛打针吃过药後,林庄文便直奔中兴大楼去了。
林庄文的父亲林荣盛爵士是个地位颇高的政府官员,在亲英派里十分具有影响力。他是个高知识分子,却不是个温和
的父亲。
林庄文一走入父亲的办公室,就受到林荣盛的一个巴掌。
“你个好小子!我帮你把那小子带出来,你还让人去探监!你倒是很会拿主意!”
林庄文很习惯父亲的暴力对待,他退了两步後,便直挺挺地站稳了。林荣盛不知受了什麽气,不断地指著儿子骂道:
“我让你出国去念书,你跟我说再等等!等!好!我给你等!我叫你跟麦官长的女儿走近一些,你成天跟著一个小子
跑!有什麽出息!”
林庄文低头不语,像是非常虚心受教。
林荣盛骂得口干舌燥,转头去喝了口水之後,又扔下一句:“没用的东西!”
林庄文并不反驳,他在父亲骂完之後,稍稍抬起头来,语气平伏地问道:“爸爸,那些日本人,之後确定是要处决的
麽?”
林荣盛见儿子又开始关心此事,突然从沙发椅上跳了起来,“这件事情你不用再管了,提督大人已经下令了,要把这
些叛乱分子给──”
这一声“给”被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给打断了。
林荣盛急急忙忙快步上前,咳了咳,把电话拿了起来。
林庄文听父亲突然变换的口气,便知道是提督大人致电来了。他沈静地站在角落,对父亲这样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
甚至可说是漠视。他从不认为父亲是个君子,不过他不能否认,他的父亲是个成功人士。
林荣盛原本是很恭敬地说话的,但是到後来,他的脸色忽然一变。
他放下电话的时候,转回头,将目光投向了儿子。
林庄文不由得问道:“爸爸,发生了什麽事了?”
林荣盛怔怔地回过头,急急走到桌案前,打开抽屉把药给翻了出来,仰头吃了几颗。林庄文连忙去给父亲倒了水,然
後站在林荣盛的身侧。
林荣盛的神色像是有些惊恐,又有些茫然。林庄文又要在问的时候,林荣盛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森冷道:“怎麽会杀
出一个日本大使,不知怎麽弄的,说我们弄错了!提督大人要我传话,马上把人放了让那些日本人回去。”
“啊?”林庄文也震惊了。
这事情也变化得未免也太快了。
凌晨,古谷川看著前头的码头。
货车停下的时候,他们一整车的人,就被拉下来了。
古谷川身上套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身上的伤也简单地处理过了。他麻木地随著人流向前走了几步。
码头那里停泊著一艘货轮,上头挂著一个旗帜。
古谷川仰著头,茫然地瞧了瞧,他的眼中,映出了那白中的一抹血红──那是日本国的旗帜。
他忽然浅浅地笑了。
他没死。
他要被遣送回去了。
古谷川眺望著这一片海,不知想起了什麽,笑容慢慢地褪去了。这时候,身後的人推了推他,古谷川连忙向前快走了
几步。
他的左手垂了下来,随著海风,轻轻摆动著。
哥……
那一刻,古谷川回过头去了。
但是,他来不及看清什麽,就被其他的人挤到前头去了。而在他要栽倒的时候,有人快速地把他给扶了起来。
“古谷先生,担心啊。”
古谷川抬头看著铃木秀一,然後慢慢地站了起来。铃木秀一的情况也不太好,他在牢狱之中,折腾掉了一只眼睛。这
个矮小的男人扶著古谷川,沈沈地说:“我们要记住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