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疼你,也得二爷我乐意。”这一句话就将如白的后路都一并截断,他再也回不来了。
那少年像是突然被人从背后打了一记闷棍,眼神都涣散了,他提刀就往沈绍头上剁下去,只听枕上那人一声惨叫,霎
时溅起一阵鲜血见他眼耳口鼻都糊住了。就在这昏茫的血色中,杀人者低下头在他面颊上留下轻轻一吻,仿佛依然同
床共枕。这位当代名伶扔下刀子,从窗户一跃而出,从此不知所踪。
58.完结
那一刀没有要沈绍的命,不知是如白手下留情,还是他沈二爷命不该绝,刀锋划过左边面庞切下了他半只耳朵。他在
家里将养了一个月才能出门,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英俊神气,风流倜傥的沈二爷已经回不来了。沈绍便安安心心在学
校里教书,平日除了和陈福海喝茶闲话几句,与旁人难得说上几句话。他依然喜欢孩子,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他那
样打心眼儿里疼爱。
他前前后后在中学里一待就是十三年,直到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
沈绍从来没有想象过或许还能见到那个人。于是越来越不安稳,他也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六六年某一天早上,沈绍刚到学校就觉得有些不对,教室里竟一个人都没有,他绕着操场走了一圈,看见布告栏上贴
着层层叠叠几十张纸,好多他认识的老师们的名字都在上面,他也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沈绍脊背一凉,天天广播里
头说的事,他原本还不信,现在竟真的逼到眼前来了。
他听见身后嘈嘈杂杂,猛一转头,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一群少年们围住了,为首的一个胳膊上戴着一圈红袖章,将军似
的发号施令道:“抓住他!”
沈绍挣扎起来,他快六十岁了,还是不服老。“我是老师!”
“抓的就是你们这些老师!”那少年不由分说将他结结实实捆了,拖到主席台后面放杂物的仓库了,他进去一看,密
密匝匝挤了两三百人,却惊得出奇,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沈绍被带到向南的墙边,抵着墙壁站了,他看看左右,都
是几个平素和他来往得勤些的老师,现在他们瞧见他,脸上却无半分表情。他们在几百名学生的包围下,像一群被关
在圈里的羊。
仓库前面同木头箱子临时搭了个台子,水杯麦克风一应俱全,一个同样带红袖章的年轻人极轻捷地跳上去,高高举起
右手的拳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打倒一切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打倒一切反动派!”
下面的少年们也跟着喊:“打倒一切反动派!”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才上初一,都是些孩子,谁知道什么是反动派,
沈绍这时才将那个带头的看清楚,有些面熟,亲近得很,却不像是在哪里蓦然回首,擦肩而过。
“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毛主席万岁!”
下面的孩子们都跟着喊,喊完这几句话,那红袖章蓦地向这边一指:“陈福海!”
这些年越发心宽体胖的陈福海浑身一抖,抬起头来:“到!红小将有什么指示?”
那红袖章眉头一竖,倒有几分唱武行的风范:“什么到不到的,快将你的反革命罪行从实招来!”
这陈福海是个老实人,为人也本分,平日里话不多,说几句都要打个磕巴,如今倒突然流利起来:“我叫陈福海,今
年四十二岁,不但是黑五类的地主出身,还有小资产阶级习气,只讲享受,不讲奉献,侵害,不,侵犯了人民群众的
利益,实在是罪大恶极……”不晓得是谁写的稿子让他整篇都背得滚瓜烂熟,那少年边听边点头,待他背完了,又道
:“那现在还不快将你的反革命集团交代出来,争取宽大,从轻发落。”
“我没有同伙,”陈福海道,他是个好人,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愿违了自己的心意。
“反革命的臭老九竟敢翻供!”那红袖章从台上一跃而下,当胸一脚结结实实,正踹在他身上,陈福海闷哼一声,捂
着心口弯下腰去,他虽然年纪不大,力道却已不小了。“再不老实交代清楚,今天就别想走!”
沈绍这时才看见陈福海脸的伤,红红紫紫,不下十余道,都是那些孩子们打的,连留下的指痕也是这样纤细而幼稚。
那个蜷成一团的中年男人微微扬起点头,目光透过他的臂弯,望进沈绍的眼睛里。沈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如今还能
再说什么,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我说。”陈福海道。
红袖章在他身边绕了一圈,缓缓站定,两只手习惯似的在身前交握在一起,像一根根小心翼翼伸出来的触角,轻轻一
碰就吓得缩回去,时隔多年,沈绍看着有些眼熟,只听那少年道:“将你认识的反革命,一个一个都指出来。”
陈福海看了看左右,眼神定在他的脚背上,像是要把那里盯出一个洞来:“有徐老师、何老师、李老师、还有……沈
老师。”
点到他名字的时候,少年冲他身上扫了一眼,旋即露出一个莫测的笑意。其他人都默认似的,一言不发,那年轻的红
袖章一个转身,抬手指了指沈绍的鼻子,心满意足道:“果然有你,这头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恶狼!”
他挺了挺有些酸痛的摇杆道:“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敢装傻!”红袖章一咬牙,“你的罪行我们都晓得了,还不快快像人民群众俯首认罪!”
沈绍这才明白,方才那一出都是走过场,现在才是真正的大戏,他身子骨是老了,但一颗心却从来都不服,归根到底
,沈家的男人什么时候服过了。登台亮相,谁才是行家里手,这一出可唱得高妙,不是平凡手笔。沈绍再将那红袖章
的眉眼仔细描摹过了,终于将他认出来。
好孩子,好孩子,你毕竟还是舍不得我,回来找我了么。整整六年,如白长高了,也长大了,长得都想些不像以前的
如白。这些年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教他的眼睛小了,鼻子塌了,脸也瘦了,好看还是好看,沈绍却着实不喜欢
。但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孩子,他要二爷说,二爷自然责无旁贷。
“对对对,我是有罪。”沈绍赶忙承认了。
“一件件说!”戴着红袖章的如白大喜,不住催促道。
沈绍倚着墙壁,掰着手指一条条地数:“首先这第一桩,便是我最爱贪小便宜,在学校食堂里看见剩饭剩菜总觉着可
惜,就拿了个小包将那些骨头渣子菜帮子都收起来,带出去喂附近的几只野猫,挖共产主义的墙角,真是十恶不赦。
第二桩,我天生懒骨头,不爱劳动,每天想着一回家就睡个好觉,而不是伟大的建设事业做贡献,不在学校把作业批
改完了就是不走,实在是愧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这第三桩么……”如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沈绍瞧着心中暗笑
,面上去一点儿都不带出来,我当年和俄国人,国民政府,日本人周旋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在哪个奈何桥头等着投
胎,重新做人。无论这个世道怎样改变,身边的人如何远离,那个不把一切放在眼里,活该一辈子没出息的沈二爷一
直都在。
“你还有完没完!”
“红小将你别着急,我这就说最严重的一桩。”沈绍理了理被扯乱了的衣裳,这是他最荣光的时刻,老骥伏枥,志在
千里,怎能衣衫不整。“我犯下最大的罪,就是教出了你们这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小崽子们!”沈绍一把推开如
白,抢到台上,将那麦克风紧紧抓在手里,他还是那样高大,那样强壮,目光凛凛,湛湛有神。他数着人堆里面认识
的那几人,一个个都毫不客气将名字点出来:“你们都是我的学生,自己摸着胸口问问,平日里,我有哪一点对不起
你们了?家里有困难的我帮着垫书本费,被别人欺负我带着你们去出头,逢年过节,你们哪个没吃过我的糖,现在看
来倒好,都他妈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传说狗是由狼变过来的,骨子里始终都有狼性,沈绍想起阿飞,想起如白,前
一个狗腿子他喂了快二十年,竟还是被他狠狠咬了一口,后一个小孩子他当亲儿子般的疼爱,却也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孩儿们都被他煞住了,有几个胆小的已低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沈老师。沈绍握着麦克风想,难怪有那么多人争前
恐后,以命相搏都要去抢这样一个位置。四九年的时候他去看开国大典,偌大的天安门广场上挤满了人,仿佛全中国
的男男女女都拥到这里来了。当城楼上的那个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声气宣布这个国家正式成立的时候,亿万只手,茂
密的丛林一样,齐齐伸向天空,像是要将那层稀薄的天空都捅破了。
在那一刻,沈绍也是有些骄傲的,此番胜景,百年难得一见,谢家声没见到,赵夜白也没见到,只有他一人亲眼看见
。从城楼上向下俯瞰,每个人都小如蝼蚁,无论他是谁,西洋的,东洋的,念书的,只晓得种地的,只要他是个人,
都会喜欢这种强烈而微妙的感觉,不管是什么旧社会,还是新时代,千年万年,都是一样。
“你们别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打中了!”赵如白不甘就此落败,跳起来叫道,“这个人是地主资本家出身,是人民群
众的死敌,你们不要被他蒙骗了!”
沈绍一怔,他自到这个学校,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前事,面对如白,他也只是简单提起几句,而认识他的那些人,死
的死,走的走,百无余一。他看如白的目光竟是笃定非常,稍稍扬起的浓黑眉角,挑衅似的望着他——这细小眼目,
微薄唇角,他似曾相识。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个人,原籍东北,在沈阳的时候就没少做过欺压人民的勾当!”如白金口玉言,斩钉截铁,上
辈子就认识了他似的,将他的前尘往事一件件都翻出来,曝露在天光下——自作孽,不可活。
“三一年他入关,先是欺行霸市,仗着有几个臭钱胡作非为,再逼死了一个叫苏千袖的戏子,又将跟了他家几十年的
账房,在冰天雪地里赶了出去,害得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还不算……”如白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架在胸前,好
一个胸有成竹,豪气干云,这样好的架子,怎不去唱一出长坂坡。
这些事儿,除了他自个儿,世上只有一个人晓得。
陡然间时光轮转,天翻地覆,报应,沈绍猛然惊觉,这真是报应,早在见着他的第一眼就该认出他的模样,这般的点
点滴滴,如数家珍,世上除了他,没有别人。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疯狗的儿子生下来就会咬人。他本该记得,如
白本是姓卢的。
只听如白越发激昂道:“他还有个相好埋在饕餮居地下,陪葬的光金银珠宝就有好几十箱,都是他剥削人民得来的昧
心钱!他对人民犯下的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现在就要他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有学生呼应一声。
沈绍冷眼看他,缓缓呼出三个字:“卢聿飞。”你小子好大的狗胆!
如白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爸爸的名字?”
你这阿飞的儿子,沈绍眦了眦嘴角笑道:“我不单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当年生的那副可怜样子……”绿豆小眼,
稀疏眉毛,瘦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得走。是他亲自将这小孩从人伢堆里挑出来,给他吃,给他穿,教他读书写字,拳脚
功夫,带他骑着马一起去沈阳郊外打野兔,再将他一同带到北平来。沈绍忘了曾如何打过他,骂过他,伤他至深,只
记得一九四二年在重庆,这一向乖顺沉默寡言的人突然发了疯,想要对他不敬,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又蹿上来,沈
绍冲那少年冷笑道:“你爸爸当年是我的奴才,他的儿子,孙子,永永远远都是我沈家的看门狗,奴才打主子,还有
没有王法了!”
“胡说八道!”如白彻底被他激怒了,左右招呼一声,便和十余个年纪相仿孩子一齐扑上来,拳头巴掌雨点般落下,
狭窄的屋子里只剩下皮肉相击的声音。沈绍不还手,任由他们打,咬紧了牙关,硬是不叫一句痛。他现在也开始后悔
,当年怎么就没响赵夜白学那一出夜奔,不用太多,一句就好,“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何其应景。他心
中的小鼓敲着,急急风催着,却迟迟不见主角出场,这是何等悲凉,何等凄惶,但沈绍依然不怕。
孩子们打累了,如白也失了兴致,一挥手道:“将这个吸血的资本家捆起来,跟我走,咱们讨债去!”几个力气大的
学生们将半昏死过去的沈绍举起来扛在肩上,一路浩浩荡荡从学校里出来,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一直到饕餮居的
门口。现在这里早已废弃,没个人烟。少年穿堂入室,在后院找到了谢家声下葬的地方,在一棵大槐树下头,立着块
简简单单的石头墓碑,除了谢家声三个字,什么都没写。
此刻正是日落时分,温柔的夕阳穿过疏淡的树叶将那块小小的坟茔轻轻笼罩,一树的叶脉都被映得透明起来,仿佛是
谢家声的魂魄所化,每一片都在向沈绍点头致意,沈绍也对它们微笑,他想,若你真的有灵,莫要怪我这样无用。
如白让人将沈绍搁在槐树边,撑着腰杆对他道:“我们今天是代表人民群众,向你讨还旧账的,来,把这个墓给我挖
开!”
“对死人不敬,你就不怕伤了阴德,引他晚上去找你?”
恰是一阵清风吹过,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动了,如白却乍着胆子道:“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妖魔鬼怪都是不存在的,
我们有这个就什么都不怕!”他擦了擦胸前金光闪闪的像章,抬脚就将那墓碑踹倒了。
其他人唯恐落于人后,一拥而上,不过多久便将谢家声的墓穴打开了。那十几个稚嫩的头颅第一次见着死人,都有些
难免的好奇,他们围着坟墓站了一圈,天色已黑,看不清晰,有个小孩拿出手电筒往里面一照,忽然“咦”了一声—
—那里竟是空空如也,连装着谢家声骨灰的坛子也不见了。
沈绍支起身体往其中一看,靠着槐树便大笑出来,好好好,原来他谢家声本也不是这世上的人,这样一个陋室怎困得
住他。他终是耐不住这许多年的寂寞,找他的师兄去了。沈绍想起当日在牢房里对苏千袖发下的誓言,若有反悔,便
教生前颠沛短命,死后挖坟掘墓,一辈子不得安宁。他口中念着赵夜白,心中想着谢家声,事到如今,一个一个,全
都应验。
阿飞那家伙的儿子挖地三尺,却是一无所获,他一心要找的那个人,一尘不染地来,又云淡风轻地走,什么都不曾挽
留。活着的时候阿飞输给他,死了死了,依然让他一败涂地。
“等等,这里有件东西!”一个眼尖的孩子叫道。
“快给我看看!”如白欣喜若狂,待他接过来,不觉有些失望,只是个轻飘飘的锦袋,不晓得里面究竟装的什么东西
,值不值几个钱。他将里头的物事抖落出来,见是用干净纱布仔仔细细缠了好多层。
“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孩子们凑在一处,嘟囔着摊开了,借着刚升起来的明晃晃的月色看去,轰然发出一声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