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D先生备忘录——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  发于:2012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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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小爱德华是在一幢破旧楼房的楼上度过的。他端坐在二楼窗边,手里提着一盏煤气灯,他的任务是盯着前面相距不到十码远的大路看,每当远远地他眺见有车辆经过时,他就将煤气灯提下来。矮男人留在院子里,指挥着两位工人干活,他们将一箱箱货物搬上马车,每当小爱德华房间里的灯光消失了,他们就停下工作,迅速用油毡皮盖住马车,不发出一点声响。

小爱德华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机械地按照矮男人的吩咐完成着工作。天还远远没有亮,一辆四轮运货马车已经装满了。矮男人将小爱德华叫下来,吩咐了新的任务。

黑夜里,一辆运货马车在大路上奔驰着,在经过路口关卡时,马车徐徐地停下了马车。

“嘿,你是谁?要到哪里去?”

路口的哨兵将煤气灯提起来,赶车的只是一个少年,他有着淡栗色的头发和蓝绿色的眼睛,皮肤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苍白来。

“是赛克斯伯爵那边的果园上的。”

“那么马车上是什么?”

“都是苹果,先生们,我们要赶在天亮前运进镇上。”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父亲生病啦。”

哨兵掀起一角遮盖货物的油毡布,扑面而来是一阵苹果的芬香,他伸手提了一筐下来,果然是苹果,堆满了竹筐。他不动声色地将这筐苹果藏在了脚下,然后一挥手,少年扬起马鞭,这辆马车行驶了出去,渐渐融入了茫茫的夜色里。

当马车驶出关卡后,一个竹筐被翻开了,矮男人像一颗圆土豆从里面探出头来。他嘴里还叼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一边嘻嘻笑着,低声地赞赏了起来。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真机灵,杰里米那个傻瓜敌不上你的一半儿。”

但是这位年轻的勋爵丝毫不为这种赞美所动,他只是继续追问:

“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艾伦·丹吉尔斯?”

这矮男人鼻孔里像牛般发出了一声哼,但是很快他的视线——或者说他的职业习惯使然——就被小爱德华勋爵手指上的家族戒指给吸引住了。这枚古老的戒指在深黑的夜里发亮到几乎刺眼。

“这是你从哪里搞来的好货,小子?啧啧,成色真不错。”

小爱德华赶忙拿手指紧紧压着这枚戒指,警惕地回答他:

“这不是从哪里搞来的,这是我自己的家族戒指。”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他身后的矮男人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将雪茄从嘴里抽出来,嘴角浮现出一丝残忍的微笑。

年轻的勋爵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天渐渐转亮,而阳光却将不能从厚重的阴霾中穿透出来,因为雨重新下了起来。雨点顺着马车顶蓬上的裂缝流下来,在小勋爵的衣摆下浸出一大块水渍。他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矮男人因为雨势,而将肥胖的身体重新缩回苹果筐后。小爱德华勋爵缩缩衣领,冷不丁在马身上猛抽了一鞭,自己松开缰绳跳下了马车,任凭暴怒的马匹嘶嘶叫着,将马车带向远处的荒野。

不远处就是村庄,小爱德华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疯狂地在泥泞小路上狂奔着。他比一匹康沃尔荒原上的野马跑得还要快,脚不停地在泥泞里陷下去,又拔出来。匆忙中他看到一位裹着头巾提着水桶的农家女人,于是跑过去问路。

“女士,冒昧地问一下,请问这里离伦敦有多远?要怎么走?”

“这里离伦敦有将近一百英里,”女人吃惊地看着他。

“那么,”小爱德华急切地问,“那么离这里最近的镇子怎么走?有邮局可以写信或者发电报吗?”

“如果你要去波多利卡镇的话,从这里上到那边大路上,走不上多长时间就能看到啦。”

小爱德华道了谢之后,朝着波多利卡镇跑去。疲惫、饥饿和恐惧早就吞噬了他整个身心,只有在奔跑时才能让他稍微安心一点,泥土溅了他一身。波多利卡镇上只有唯一的一座邮局,刚刚开门。他先给在肯辛顿的父亲拍了封电报,又给远在伯明翰的道格拉斯先生拍了电报,他已经离开学校太久了,也许康弗里津公学会把他开除也说不定。这使他花光了口袋里最后的几枚便士——这还是先前矮男人作为定金付给他的报酬。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小爱德华无处可去,他在雨帘中瞅到教堂屋顶那高高矗立的十字架,于是朝那个方向跑去,至少,他相信上帝会收留他。

他全身都湿透了,头发黏成一绺一绺的,雨水从他的颈脖流进去,沾湿了他的每一寸皮肤,再从裤管里流下来,在他脚下汇成一滩水渍。他刚才还在路上重重摔了一跤,手脚都溅满了泥泞。

教堂里空荡荡,并没有人,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一排排的木质座位沉默着。这使得小爱德华感到更加孤独无助,他跑进一边的告解室里,开始痛哭起来。

“你怎么啦,我的孩子?”

小爱德华能听到帘后传来柔和的声音,于是他抽噎着说:

“我想回家,非常非常想回家。”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也许我回不去啦。”这种恐惧攫住了小爱德华的心,也许他不被大人们所原谅,再也回不去了。

“无论你做了什么,只要你向天上的父敞开心扉,他便能听到你的祈祷。”

“我不知道。”

“别害怕,孩子,你可以重头开始讲起。”

这句温柔的话语使得小爱德华勋爵一下子想起这些天的经历,他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最后他说:

“我不明白我都在做什么,但是我觉得里面有些什么不好的事情。也许我应该去找警察或者行政长官,或者,他们能够帮助我。”

“你是这么想的吗,好孩子?”

“是的,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啦。”

“好孩子,那么你现在一定饿坏了吧?”

“是的,可是我现在一个便士也没有了。”

“那么你尝一点圣水,上帝永远不会抛弃你的。”

一只银质的杯子从告解室的门帘里伸了过来,盛着半杯清水。小爱德华接过去,闭上眼睛慢慢儿喝了下去。当他把一切的故事都讲出来之后,他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虚脱的轻松,也许父亲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他回去。他相信他将会躺回他在德沃特庄园漂亮的卧室里,看着窗外的小鸟歌唱。但是杯子从他手上滑落下去了,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告解室的帘子掀开了,矮男人跟着佩戴着十字架的神父走了出来。矮男人嘴里依旧叼着雪茄,面容冷酷,脸上露出一块擦伤。当他从掀翻的马车里爬出来,他简直是暴跳如雷了。

“本来打算上您这儿躲一会雨的,这可真巧,神父。”

“这都是上帝的旨意。”

“不能让这个孩子坏了我们的事,”矮男人踢了小爱德华一脚,少年一动也不动,“原以为他会是个很好使唤的小子,真可惜。”

这位神父摇摇头,视线落在小爱德华戴着家族戒指的手指上。

“一点也不可惜,他可会是个值钱的货色。”

******

艾伦·丹吉尔斯压压帽檐,大摇大摆地从一家餐厅里走了出来,他戴着帽子,衣着考究,仿佛一副年轻绅士的派头。外面在下雨,他撑起伞,漫步在大街上,心里快活得想吹口哨。他确实值得快活,断指彼得落网了,他却再度侥幸从条子的魔爪下逃脱了。而他刚刚骗到了一顿美味,吃了个心满意足,盆满钵满。

后面被人撞了一下,他听到一声低低地对不起,接着一只手悄悄探进了他的口袋。但是在伦敦城里,有几个贼敢说自己的比金头发艾伦的手更快呢?艾伦·丹吉尔斯一把钳住了对方的手指,用力拧过去。他回过眸子,正看到杰里米那头火红的乱发和愁苦的面孔,使他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像足一只感恩节餐桌上的山鸡。山鸡杰里米一边对着他眨眼睛,一边甩着刚才被拧痛的手指。

“唉,唉,艾伦,听说条子在找你?”

“得了吧,条子天天想找我的麻烦。你不知道吗,断指彼得被抓了,恐怕下一次他就该被绞死在白教堂广场上了。”

“他早晚如此。对了,有个淡栗色头发蓝绿色眼珠的孩子一直在找你来着。”

“爱德华!噢,我的天,你见到他了?”

“当然,我昨天把他介绍到老雪茄那里去干活去了。”

“上帝!”艾伦·丹吉尔斯惊叫了起来,虽然他不怎么相信上帝已经很久了,“什么?!你把他介绍到老雪茄那里去了吗?”

“是的,那又怎么了?你不是也上那里干过吗?”

“这可不得了了。”

“他不是你介绍来伦敦找活干的吗?”

“上帝!”

艾伦又尖叫了一声,当他回到伦敦桥下,没有找到小爱德华勋爵时,他以为那样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少年早就跑回家去了。这个孩子不是来自伦敦吗?他一把抓住了山鸡杰里米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

“我的好杰里米,他现在在哪里?”

“在老雪茄那里,我想。”

“你这个混蛋!”

艾伦·丹吉尔斯唾一口,将山鸡杰里米狠狠一把推倒在墙边。他慌慌张张地跑到路边上,伸手召唤了一辆出租马车,跳了上去。

“送我到波多利卡,能有多快,就要有多快!”

赶车的马夫扬了扬鞭子,斜了他一眼,似乎在估价这位乘客能否掏得起旅费。

“那离这里很远,我的小先生。”

但是艾伦·丹吉尔斯已经拉开车门,跳了上去,并且大声喊道:

“钱不是问题,你只管赶路吧。”

在这里不妨顺带一提,钱对于艾伦·丹吉尔斯来说确实不是问题。因为当马车夫赶了四个钟头的车,抵达波多利卡时,他将会惊诧得看见,马车厢是空空荡荡。他那位年轻的乘客为了躲避车费,神不知鬼不觉地提前下车了。

道格拉斯先生守在德沃特公爵床边,一直等到对方的呼吸平稳下来。考虑到他在白兰地里偷偷掺了点安眠药,这位公爵自然能够安然入梦。道格拉斯先生握着对方的手,能感觉到皮肤下跳跃的热度。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位身份尊敬的公爵失态了,毕竟对方早就不再是小孩子了。

道格拉斯先生重新把小爱德华的来信看了一遍,他能记得那天他在白房子旅馆登记簿上签字时,他是没有看到小爱德华的名字的,当然小爱德华可能用假名,但是那个孩子的字迹他很熟悉,一定不会认不出来。

房门突然推开了,秘书又有新的电报送进来。他们在黑暗里面等待了太久,而这次看起来恐怕将会是个好消息。伯明翰和肯辛顿都收到了小爱德华今天发出的电报,他们即刻将电报转发回伦敦的德沃特庄园。一封是小爱德华发给校长的,一封是给德沃特公爵的,道格拉斯先生想了想,将两封电报都拆开。他放下电报,精神振奋,立刻跳了起来,穿上外套,吩咐下人准备马车。他想了想,又跑回来,匆忙留下字条,和两封电报收在一起,放在德沃特公爵的床头。公爵先生现在睡得很沉。

道格拉斯先生弯腰轻轻吻了一下对方的唇,低声说:

“我会很快带小爱德华回来,亲爱的公爵。”

第十一章

雨下个不停,通往波多利卡镇的路泥泞不堪,马车左右摇晃着,道格拉斯先生几乎快要不耐烦起来。小爱德华勋爵在电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印在道格拉斯先生的脑海里,毫无疑问,他是在求助,在等待大人们到这个地址来接他回去。这使得道格拉斯先生产生一种错觉,就是他一下马便能看到小爱德华勋爵焦急等在街口的身影。

一抵达目的地,他匆匆忙忙跳下马车,车夫在他身后将伞递给他。

“先生,您忘了拿伞。”

道格拉斯先生几乎不愿意浪费时间来撑伞,他心里一直在盘旋着疑问,既然小爱德华勋爵拍了这样的电报,那他一定会留这个镇子上某处等待着他们。而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这个孩子会呆在什么地方呢。

他径直去了镇子里的一家看上去热闹非凡的酒吧,当然,要打听消息,酒吧永远是最佳场所。他一推门进去,镜片上就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不得不取下来擦拭镜片。

“您是一位体面的绅士。”有着快活笑声和苏格兰高原红的脸颊的酒店老板望着他。

“这位绅士现在想要来一杯威士忌,要好一点的那种。”道格拉斯先生丢了半个先令在柜台上,“这天气可真要命,突然就又是风又是雨的。”

“当然,伦敦这边的天气比女人们还难伺候。”

“这里离伦敦还有一百英里呢,这种天气出来可真要命。”

酒店老板将一杯威士忌顺手推给对方。

“我猜您来波多利卡可不是为了半个先令的威士忌。”

道格拉斯先生推了推眼镜,端起威士忌,猛灌了一大口。

“当然,当然,我可真是倒霉透了,先生!我是前面那位迪卡皮特勋爵家的家庭教师,您知道那家吗?再往前面走个十英里就能瞅见我主顾家的石头房子啦,”道格拉斯先生不得不停了一会儿,好让自己的语调尽量符合自己的谎言,“现在出了点小状况,有个孩子,一个调皮透顶的孩子,他是勋爵家园丁的孩子,那位园丁前年害肺病死掉了,他又没有别的亲人。勋爵出于同情暂时收留了这个孩子,我也会教他念书识字。”

“这个小孩出了什么问题?”

“唉,您知道的,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当然,也可能是我昨天为他的淘气狠狠责罚了他,总之,转眼他就不见啦,偷走了我的钱包,还有钥匙。我听来往的马夫说曾在这里见过他,所以就赶来找他啦。”

“那么他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我们这里有人见过他,能帮得上您,是不是,我的客人们?”

酒店老板挥了挥手,转过脸去,对着满座的客人。

道格拉斯先生很满意地看到满座的客人都饶有兴趣地听他讲故事,他于是继续说下去。

“他大概有这么高,啊哈,比这边的台子还要高一点,淡栗色头发,眼珠子是少见的蓝绿色,皮肤很白……他是个塌鼻子。噢,你们有谁见过这个该死的调皮鬼吗?今天天气这么不好,我不相信他能走得更远。”

但是满座的顾客们都摇摇头。

“我可以给他出五个英镑。”道格拉斯先生提高了声音说。

下面还是没有一丁点儿回应,这让道格拉斯先生不得不继续加码:“算上勋爵先生可以给的赏赐,他至少能值十五个英镑,没有人知道吗?”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挣这么一笔额外之财!我的小酒店有时一个月也挣不到十五镑呢!”酒店老板笑起来,“要命的是,我确实也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小孩。”

道格拉斯先生感到非常失望,他放下酒杯。

“这可真遗憾,有足足十五英镑都没人认领,他不过是个莽撞无知的小孩子,刚过十五岁。我或者应该去什么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好吧,老板,请再给我拿瓶威士忌吧,让我带在路上暖暖身子,今天天气真可怕。”

道格拉斯先生抓着酒瓶子,离开了酒店。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小爱德华勋爵发电报的时间是上午九点三十五分,他大约是十点二十从德沃特庄园出发,花了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来到这里,现在是下午三点。这中间漫长的六个小时,小爱德华勋爵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既然发了那样的求助电报,就不是来捉迷藏。我们的这位校长于是冒着雨去了一旁的邮局询问,邮局里打字员还能记得小爱德华勋爵曾经来过,因为这个糟糕天气中来发电报的人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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