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D先生备忘录——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  发于:2012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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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我得说,女士拿枪可不是件体面的事情。”

德沃特公爵微笑着说,但他很快笑不出来了。

“唉,亚历山大!他拿的不是枪!他没有枪!”

在烛光的映照下,德沃特公爵手上拿着的银烛台伪装成手枪模样的小把戏立刻被拆穿了,女人尖叫着,举起了手枪,对准公爵扣下了扳机。

火光溅射,枪声响起。

先是一声,接下来又是一声。

女人跟男人先后倒在了地上,道格拉斯先生吹了吹枪口上的硝烟,隔着房门从楼梯口扔给了德沃特公爵。

“你的枪,实话说手感确实很不错!”

“当然,”德沃特公爵牢牢地接住了手枪,握在手里,“唉,你是收到我的电报了吗,雅各?”

“电报?不,我没有收到什么电报,我只是发现你的左轮手枪拉在我这儿了,就跳上马车赶回来找你了,不管如何,你身边没有这玩意儿我绝对不放心。”

“上帝,我更不放心。”

“或许我应该再晚一点儿来。”

“请问你是想给我收尸,还是送葬?”

“不,我对那个没兴趣,我倒是想把您剖开来瞧瞧。”

“那可真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道格拉斯先生。”

楼下传来马车的嘈杂声,接着,伦敦的迪肯警长那张讨人喜欢的胖乎乎的圆脸就从楼梯口出现了。

“哎呀,公爵,我接到您的电报就赶来了。”

警长恭恭敬敬地向德沃特公爵行了个礼。他四下扫了一眼,那张发酵过度的小圆面包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儿可真够乱的。”

“即使不算上袭击我的罪名,他们的脖子也不会远离绞刑架哪怕一英寸。”

“公爵,唉,实话说,我是多么希望、希望哪一次能够在一个稍微体面的场合拜见您啊。瞧啊,您又是这样。”

德沃特公爵整整衣领,露出惯常地冷淡而体面的微笑。

“我倒觉得,这没什么。”

天快亮了,德沃特公爵倚在床头,层层叠叠的床帷卷起来了,道格拉斯先生拉开窗帘,窗外朦朦胧胧一片湖光山色。他们这是在伦敦西区的庄园里,在经历了半个惊心动魄的晚上后,他们回到了这里。毕竟,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还是在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床上睡觉比较不容易被包着布块的木棍所打扰。

“你能帮我拿件衣服吗,我有点冷,雅各。”

“为什么?我又不是你的贴身男仆,你不会按铃叫人吗?”话虽然这样说,道格拉斯先生仍然为对方挑了一件厚呢子大衣,披在肩上,“早上还是有点冷的,公爵先生。”

“我没睡着,雅各。”

“我知道,所以我压根儿也懒得躺下。”

“小爱德华有消息了,我已经让他们快马加鞭把那封信从肯辛顿转送到伦敦来。”

“我看到电报了,这里还有封迪肯警长的电报,你要看一下吗?或者我念给你听?”

“噢,那你先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杀害那个可怜的姑娘的?”

“这很简单,在奶油土豆里掺一点点麻药,客人们会睡得够沉。这时只要园丁丈夫用大拇指按住对方的下巴,其余手指压住鼻孔。他的好妻子则帮忙压住对方的双腿,只消十分钟,一笔价值十英镑的买卖就完成啦。女孩子对付起来很容易,要是男人的话,就拿酒来灌吧,烂醉如泥时最好下手了。”

“上帝,这听上去太可怕了,那么你可以稍微离我远一点吗?我床上一切道具俱全。”

“为什么,难道你怀疑我吗?”

“也不是怀疑,雅各,我有时候觉得,呃,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盯着对方的蓝眼睛看:“可惜我让你一直活到了现在。”

“看起来我应该感激你的仁慈,”德沃特公爵笑了起来,“请把电报递给我吧。”

道格拉斯先生将电报送了过去,顺便把烛台也拿到了床边。

“光线不好,你可别把眼睛弄坏了,不过还有件事儿你恐怕没想到。”

“什么?”

“昨天在柯林医学院解剖室里昏倒的那个学生,就是那个黑头发姑娘要寻找的情郎。”

“唉,上帝!这个世界真可怕!”

“可怕……?”道格拉斯先生拉了把椅子坐到德沃特公爵先生的床前,“迪肯警长看到您时,他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才是真写着‘可怕’两个字呢。好吧,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以前我们碰到过的那个炼金术师的故事才比较可怕,你不这样觉得吗?”

“我完全同意,你瞧,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去胡乱赌博啦。那么,柯林医学院会怎样?”

“怎样?还能怎样呢?柯林教授并不打算为此出庭作证或是做什么。当然,你可以认为这些外科医生们是撒旦的化身,这些医学院是传播瘟疫的恶魔,只要你生病时,坚持不去找他们就够啦。”

德沃特公爵沉默了,他打算起床,于是拉铃叫了贴身男仆进来。道格拉斯先生则退出去等在卧室外的小客厅里。这位公爵换好衣服出来时,看到道格拉斯先生站在客厅中央的钢琴旁,琴上搁着一沓琴谱,很久没有人翻过了,落了一层薄灰。

“这琴很久没人动过了,”公爵说,“以前伊莲娜常在这弹,但她很长时间没住这边了。”

道格拉斯先生掀开琴盖,手指在琴键上拂了一遍,发出一串美妙的连音,音色很美。他抽了一本琴谱出来,自己则坐到了钢琴前。

“你来给我翻琴谱。”

“好的。”德沃特公爵站到道格拉斯先生身边,微微侧身去翻琴谱。道格拉斯先生修长的手指开始在琴键上跃动。他弹得非常快,可惜速度和质量往往是无法成正比的。任何一个长着耳朵的听众都不能昧着良心说,他弹得非常好。

“为什么是肖邦呢?你应该去弹贝多芬,”公爵笑着说,“不过你还是老毛病,弹得太用力了,还弹破了两个音。”

“谁知道,不过我也很久没弹过啦。”

“噢,看得出来,让我来试试吧,虽然我只会比你更烂。”

公爵代替道格拉斯先生坐到了钢琴前面,他挑了一首李斯特的练习曲,弹了起来,琴声弹到后来就变成断断续续的了,他放慢了速度,弹得很艰难。

“劝你还是算了吧,”道格拉斯先生合上琴谱,丢到一边,“我知道你很喜欢李斯特,真像你的品位。可我真不认为你听得出多大差别,公爵。”

因为这位公爵只是喜欢李斯特音乐会上的狂热气氛。那些神乎其神的炫技,时明时亮的烛光。英俊的音乐家为煽动气氛而丢下来白手套,惹得贵妇人们连连尖叫。

可是,那有些什么好。

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想,他踱到落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伦敦的清晨不止是浓雾蔓延,如今还下起细雨来,打在玻璃上脆脆轻响,往外看,天空板结成一整片烟灰色,不透一线光亮。

这样的天气,总让人疑心,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般。

早餐还没有开始,小爱德华的那封信已经送到了。

“四月二十一日,就是他从伯明翰刚来伦敦的那一天,”公爵先生仔细端详着信封,信封上的字迹确实是小爱德华的,火漆上留着一个清晰的手指印,“邮戳上是广场街邮局,哎呀,为什么这个邮局名字听着这么熟悉?”

“那是因为我们之前住白房子旅馆时,每天都在那家邮局收发电报。”

“我当然记得,这也很正常,那里离火车站不是很远。”

德沃特公爵拿裁纸刀剪开信件,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都是小爱德华的字迹。

『尊敬的父亲,给您写这封信时感到很抱歉。』

公爵抖开信纸,对着光线才读了一行。这时他注意到小爱德华所用的信笺纸上印着白房子旅馆的字样,德沃特公爵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尽了。

他不得不将手臂撑在椅子扶手上,才能艰难地将这封简短的信函读完。他还没有从这种恐惧的情绪中完全恢复过来,新的信件又放到他桌上了。他拆开一看,是妻子伊莲娜委托律师寄给他的离婚函,他粗略地看了一会,然后把信都收起来。

这位公爵脸色阴沉,冷冷地对旁边等候着的佣人们说:“早餐收下去吧,。”

道格拉斯先生放下刀叉,佣人们赶紧收拾了早餐,识趣地退下去。某一刻公爵先生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抓起餐桌上的桌布,猛然掀到了地上,烛台、果盘都摔在地毯上,水果滚了一地。很快这间小起居室里方才还高高在上的各种物件,现在都跳到地毯上开会去了,它们横七竖八地躺着,随意伸展着,——书页四散、玻璃镜框裂开了、来自中国古老瓷器砸成了碎片,而来自印度的琉璃宝石则散落在各处。

道格拉斯先生端着盛满红茶的杯子,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这一切,间或喝上一口。最后他放下茶杯,语调冷淡:“您失态了,公爵。”

“要是这次小爱德华真出了什么事,我谁都不会放过,”德沃特公爵紧盯着道格拉斯先生看,“你可不止辞职了,校长先生,我绝对要连你一块送进监狱。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管理康弗里津公学的!”

“我早就明白这点了,公爵。”

“混蛋!我现在该怎么办,雅各?”

“您为什么不坐下来呢?激动并不会让事情有任何好转。”

“我快受不了了,雅各。”

“我知道,”道格拉斯先生从壁橱里拿了一瓶白兰地,兑了一些水,递给对方,“这也许会让您稍微好过些。”

第十章

亲爱的读者们,现在让我们把全部的视线、全部的同情心都转回到小爱德华那里去吧。之前我们说到,小爱德华勋爵又累又困,在流浪汉的小屋里睡着了。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睡得最为深沉的一次。可是当他从这个又甜又香的长梦里醒过来后,他突然发现他周围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人声也没有。他跳出门去,这时夜幕已经悄悄落下了,伦敦桥看起来像是一头笨重的怪兽,匍匐在河面之上。晚风带来河水的阵阵腥臭,潮水一次又一次将污物冲刷上河岸。可是这里所有的流浪汉,包括艾伦·丹吉尔斯,他们都悄悄地消失了。确实,在他还沉浸在他的睡眠之中时,条子们来过了。出于对收容所和监狱的恐惧,这些无家可归者全都惊慌地逃走了。

当这位小勋爵独自一个人踯躅在伦敦桥下,他才开始意识到,现在他要怎么办呢?他漫无目的地胡乱走着,这座他出生的城市对他来说陌生得如同一座巨大的迷宫。他一筹莫展,身无分文,也不认识路。莱切斯特广场上的煤气灯亮起来啦,衣着光鲜的绅士挽着淑女们悠闲散步,褴褛乞丐则跟在他们身后乞讨,浓妆艳抹的妓女站在街头招揽生意,小贩们则穿插在他们中间高声叫卖。

小爱德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远远看着这一切,伦敦的街头在他眼里是如此虚幻而隔膜,他年轻的心全被恐惧和懊恼给占据了,匀不出半点心情去欣赏夜景。

突然间,这片流动的繁华被叫喊声打破了。

“抓贼啊!”

“站住,别跑!”

小爱德华看到一个乱蓬蓬头发如同野山鸡的少年从人群中窜出来,边跑边慌慌张张地回头,经过小爱德华身边时,差点撞到了他。

竟是那晚盗墓时同行的一个少年!几乎是下意识间,小爱德华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这让山鸡头少年瞬间陷入窘迫,后面还有失主和好心的市民们的追捕,而这里,又碰上了小爱德华扯住他不放。但是这些街头扒手的反应快如闪电,他甩手将一块偷来的手绢塞到了小爱德华的口袋里,并且尖声叫喊着:

“嘿,杰里米,你是来帮我的吗?”

“上帝!他还有同伙!大家快追!”

又有更多的热心市民加入到追捕的行列了,这下小爱德华除非跳泰晤士河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逃亡队伍立刻变成了两个人,好在小爱德华的速度够快。

小爱德华只好紧紧跟着这个山鸡头,在伦敦街头弯来拐去,直到后面的人声渐渐平息,他们才停下脚步,大口地喘着气。这位山鸡头少年吹了声口哨,将那块手绢从小爱德华口袋里掏出来,重新塞回了自己怀里,扮了个鬼脸:

“嘿,小伙子,你可真不赖!”

“咳,咳……这次你可别想溜走啦,你能告诉我艾伦·丹吉尔斯那小子的下落吗,我正要找他!”

“金头发艾伦吗?他行踪不定,我也说不清楚啊。”

“我不管,你一定知道些什么,线索也好,你必须得告诉我。”

“唉,好吧,你跟我来。对了,他们都叫我山鸡杰里米,那么你呢,小子?”

“我?我叫爱德华。”

“好吧,我叫你塌鼻子爱德好啦。”

“随便你。”

小爱德华毫无戒心地跟在山鸡杰里米后面,他们在低矮的小巷里拐了几个弯,从一个黏土混合着石块砌成的入口探下楼梯,没走几步,热度和嘈杂顿时扑面而来,原来这里是一个地下酒吧。铁皮制的“金手指”招牌上满是锈斑,已经污秽不堪,难以辨认了。从屋顶垂下来的煤油灯晃来晃去,光线昏暗。人人披头散发,手里抓着酒瓶子或者酒杯,面孔扭曲。他们大声叫喊着,说着下流的笑话,如果你看到有谁在这里头是不声不响的,那他准是倚着墙壁醉倒啦。烟草、酒精混杂着汗味,一块在伦敦潮湿空气里发着酵。它们不断膨胀,几乎要将这间地下酒吧给撑裂了,小爱德华感到完全喘不过气来。

“有时艾伦会在这里找活干,能不能等到他就看你的造化啦。”杰里米附在小爱德华耳边说。小爱德华一双眼睛则四处逡巡着,希冀能够找到那个金头发少年的身影,但是结果是失望。他一转眼,那个山鸡头少年也不见了。

上帝,请保佑我!他在心底绝望地喊了一句。

天上的父兴许听到了他的祈祷,背后有人拍他的肩,小爱德华回过头来,山鸡头少年又出现在他眼前,只不过,除了杰里米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看他。

“你说的就是这个吗,我的好杰里米?”

这个人身材矮小,可能只有五英尺多一点高,穿着齐整,衬衣领子浆得雪白,但他腆着肚子,身上那件黑色背心的衣扣似乎快被撑裂了。他迷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小爱德华,将雪茄从嘴里拿出来,烟圈几乎喷到小爱德华脸上:

“噢,你是说这个小子?长得真活像个娘们!他能行吗,杰里米?”

“他当然可以。”杰里米赶紧说,“他跑得可快了,而且他是艾伦那小子介绍来的。”

“艾伦!”矮男人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别在我面前提那个混帐小子!要是人人都像他那样,我们还做什么生意!”

“那么,我能见到艾伦吗?”小爱德华急急地问。

“艾伦!”矮男人再次喊了一声这个名字,“当然,如果你运气足够好的话,小子!”

小爱德华被矮男人带了出去,上了一辆马车,窗帘放下了,几乎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马蹄哒哒作响。他们至少行驶了四个时辰那么久,大约已经离开了城镇,到了郊外。当小爱德华下车时,周围的景色都是陌生的,夜幕笼罩下,是一整片一整片的荒原,几乎有人高的灌木丛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黑影,远处隐隐能看到零散的村庄和闪烁的灯火。风卷过来,像要将整片地面翻过来一般,呼啸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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