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云想,这下子脸丢大了。
而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第二十二章
血,满地都是鲜红的血。
鲜血漫过华丽的大理石地面,向大殿的深处流去,向宾客们的脚下流去。
丝竹声不断,女乐声绕梁,烛光迎着风飘忽不定。
春荣的脖子被剑洞穿,脸上还是那春花般的笑:“靳云……”
靳云蹲下身,定定地看着他。
春荣伸手,抚上他的脸,“靳……云……”
那触感依旧又软又滑,只是凉的可怕。
冰冷的感觉从脸上蔓延至全身,像是掉进了冰窟里。
然后就被凉醒了过来。
第一个看见他睁开眼的是喜宝,“公子,他醒了!”
春荣正在床边拧着毛巾,“什么?”
“姓靳的命大,他醒了!”
靳云这才看见春荣探过来的正脸:发冠凌乱,黑着眼圈,像是好久没人浇过水的春花。
靳云笑了:“好丑。”
春荣的表情一僵,沾着凉水的毛巾直拍在了他脸上。
靳云长长呻吟一声:“冷啊——”
半响后春荣才将毛巾捡起来,又掀开被子为他扣好扣子,靳云这才明白为什么梦中会那么冷,原来是春荣在给他擦身体。
“你不会用热水擦么?要冷死我?”
春荣像是没听到,指使喜宝道:“把水端出去,看看药热好了没。”
喜宝屁颠屁颠地出去了,春荣这才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药吃到一半,靳云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哪儿?我要回洛阳!”
春荣继续将药勺往他嘴前送:“先吃药,吃完我慢慢告诉你。”
靳云狐疑地喝下一口,忽又反应过来:“什么叫慢慢告诉我?!快去备马!”
春荣只好放下药碗,按住他乱动乱蹭,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个样子骑什么马,伤养好了再说吧。”
“伤养好了我众甫门都没了,你他妈放手,再碍事我撕了你!”靳云彻底急了眼。
春荣拼命压制着他:“喜宝!快来帮忙!”
直至喜宝来了,齐烈也在一边压阵,靳云才气喘吁吁的静下来:“你们要干嘛,软禁我?景季晖命令的?”
春荣问:“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多久?”
“半个月了。”
“……”
“放开我”,靳云这下倒是彻底平静了,“我自问没有得罪过景季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春荣倾身替理他乱了的鬓发:“傻子,我就是景季晖啊。”
“……”
“……”
“让我走”,靳云突然抓住他的手——震惊只是短短一瞬,因为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要回去找靳昊。”
春荣,或者是景季晖,苦笑着抽回自己的手:“来不及了。”
“什……什么意思?!”
“你受伤的当天,我就派了人回众甫门报信”,春荣的语调像是落入井中的石子,一点点地向无底深渊沉去:“等信使到的时候,你哥已经没了。”
“什……什么?!”
“我没有想到……诸青下手这么快……听说是外出被人突袭受了伤,回去后不久就没了。”
“啪!”靳云甩手给他一记耳光,竭力使自己从牙关里挤出来的语句平静些:“给我匹马,快!”
春荣只好示意喜宝放开靳云,“你腹下的伤很严重,我陪你一块坐车去。”
靳云翻身下床,一把揪住他衣领,狞笑道:“你的帐我现在没心思算,但马你给还是不给?”
春荣面不改色:“你现在绝不能骑马。”
靳云伸手捏上他的脖子,逐渐箍紧:“给不给?!”
“咳……咳咳”,春荣的呼吸开始困难,“不……不能……”
靳云手上正要加力,忽然脑后传来一记重击,眼皮一黑,又晕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醒来的时候,身下传来微微的颠簸,那是马车正在行驶,上半身却陷在一片有温度的绵软里,那是春荣的身子。
靳云笑得很难看:“你到底想干什么,玩死我?”
春荣摇摇头:“我从来没想害你。”
靳云“嗤”了一声,“这是去哪?”
“当然是回众甫门,大夫说你醒了就可以赶路了。”
靳云无奈地闭上眼:“何苦呢,你费了那么大劲,一边监视我,一边安排诸青对付靳昊,终于是达到目的了,现在又假惺惺装什么体贴?”
“不管你信不信,靳昊的死跟我半点关系也无”,春荣苦笑:“我为什么要杀他?”
靳云叹口气:“是啊,你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要带我回众甫门”,然后忽又睁开眼,目光犀利地一挑嘴角:“为了逼靳老头就范?”
春荣伸手阖上他的眼帘:“还是多睡睡吧,回了众甫门,就没时间休息了。”
靳云的脑子里拼凑着春荣往日的言行,猜想着他最终的目的,却越猜越累越想越乱,末了,还是只能无力地睡了过去。
罢了,就这样吧,一切等到了众甫门,终会有个了断。
马车自然是比骑马来得慢,夜里又因为害怕靳云在野外露宿受了凉加重伤势,不得不投栈,本来只有两天的路程就被拉成了四天。
“明天就到洛阳了,你的苦日子到头了。”春荣擦着靳云嘴角残留地药汁道。
“你的目的也达到了。”靳云直视着春荣的眼睛,努力地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春荣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忽地笑了:“你很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
然后为他掖好被子,“你要是睡不着,我念一段经给你听听?”
“对着你,我哪睡得着。”靳云颇不客气。
春荣还是保持着那花朵般的笑:“醒着也好,我有事求你。”
这回轮到靳云笑了:“我小命都捏在你手里,你还有事求我?”
“回了众甫门后,不要跟你爹提我的事。”
“哈!”
“现在你哥哥没了,众甫门是你爹在主事,我把你送到了就走,你别跟他提我,好不好?”
“……好。”靳云想了一会儿后,答道。
“睡吧。”春荣吹了灯,也钻进了被窝。
靳云在黑夜中睁着眼睛,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到达众甫门那天,靳云看着自己的小厮们从门内迎出来,然后转过头问春荣:“你这就走了?”
“是。”春荣点点头。
“那你究竟想干什么?”
“安全地送你回来。”
“什么?!”
“我走了。”春荣转过身。
靳云抬头,就望见他那裹在黑色貂裘里的身影迎着夕阳,一步步向远处停着的马车走去。脚步沉缓地落在碎石路上,咯咯作响。
然后等他在车前站定,抬脚要登车的时候,靳云终于开了口:“大老远地,吃顿饭再走?”
春荣遥遥地笑了:“就怕到时候走不了了。”
靳云使了一个眼色,就听身旁的小厮吹声口哨,数十个众甫门弟子鱼贯从门内涌出,将马车周遭团团围住。
“既然来了,就肯定是走不了了。”
靳云冲他喊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扭头对身旁的小六吩咐道:“先把他们关进我院里去,别告诉老爷。其中有个功夫不逊于我,处理起来麻烦,直接打晕,然后灌点软筋散。”
小六低头答应了,靳云终于由衷的笑出声来:“哈哈,痛快,抬我进去!”
两个小厮抗起担架,将他一路抬回去了。
第二十四章
大概是近段时间劳神费力,靳老头看起来老了不少。
“爹。”靳云尽管坐在担架上,还是老老实实作揖招呼到。
靳老头大名曰靳彰,听起来是个很有野心的名字,人也恰如其名,做过许多轰动武林的大事,比如剿灭姬家,比如接受申如烈的召见,比如讨了个公主作儿媳。
“去拜过你哥哥没有?”这位昔日的武林盟主坐在高椅上,轻轻抿了一口仆人端来的参茶,架子还是摆得很足。
“还没。”
“我带你去吧。”靳老头站起身来,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
小厮们又抬起担架,靳老头跟着担架并行。
走出数步,在快要跨过大厅的门槛时,靳老头突然伸出手来,握住了靳云的手。
“爹。”靳云的声音突然就有些颤抖。
靳老头手上的力气加大了,像是要将靳云的手骨捏碎。
“老二,要争气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刚迈出大厅,庭中的风很大,似乎将它们带到很远的远方去了。
灵堂里十分安静,连风吹动白纸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几个平日里伺候靳昊的仆人屏息凝神跪在两旁,大气都没岀几口。
供桌边的守灵位上跪着一个人,身影高挑消瘦,显然并不是公主,而是数月前有过匆匆一瞥的林竽笙。
林竽笙挺着背,身躯绷得僵直,却只是灰白着一张脸,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波澜。
靳云觉得靳老头的这个安排还是很妥当的:老头年纪大了,还要处理门中公事;公主大概情况也不好,应该安心养胎;而在靳云未归的情况下,让林竽笙这个义兄守灵合情合理。
靳老头亲自取过香,点燃了,送到靳云手上。
靳云依旧坐在担架上,捧着香拜了几拜,然后又将香交给靳老头,由靳老头插回了供桌上的香炉里。
担架抬起的时候,靳云又下意识地要去拉靳老头的手,“爹。”
靳老头却用袖子将他拂开,抚上了他的头。
“哎……”,靳老头长长慨叹一声,“老二,今天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来找我吧。”
“好。”
靳云知道,有些事终于避无可避了。
晚上回到院子,小六过来请示如何处理春荣一行人。
靳云再没心思去琢磨春荣,随口回了句“先关着吧”,就命人伺候自己休息。
他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晚了。
等明早的太阳升起,从前的那个靳云,就必须死掉。
“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诸青的事的?”
翌日清晨,靳老头跨进大厅,对等了多时的靳云问道。
靳云想,靳老头说的大概是春荣派人送信回来的事,便用编排好的理由回道:“是我一个朋友无意间查到的,因为当时我受了伤,怕来不及,就派人送了信回来。”
靳老头有点惊奇:“我倒不知道你有这么厉害的朋友,你的命也是他救的?”
“是。”
“那倒真是我靳家的大恩人了,你有没有留人家住几天,摆酒倒个谢?”
靳云一笑:“年轻人间不兴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倾心相交便好。”
靳老头接过书童递来的纸笔:“你不谢我要谢啊,把名字报给我,过两天送封拜贴,等这阵子忙过了亲自登门拜谢。”
“真不用了”,靳云有些不好意思,“人家一个姑娘,受不起你的大礼。”
“姑娘?”,靳老头某根敏感的神经被触到了,“你莫不是跟人家……”
“——没有胡来”,靳云忙解释道,“人家只是帮个忙而已,您别想得这么猥琐。”
靳老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就好,你知道佩兰他们家……”
“我知道我知道,再给我一年,不,两年,我就把李佩兰娶回来,好不好?”
靳老头对他的懂事深感欣慰,连连点头:“你知道就好。”
靳云觉得靳老头老了,因为前几年还不是这么好糊弄的,又或者只是懒得在这些事情上与他深究了。
“那……诸青现在抓到没有?”
靳老头摇摇头:“影子都找不到。”
“可……可大哥功夫不错,怎么就被他给阴了?”
“不知道,本来只是受了些内伤,回来后伤情却急转直下,当天夜里就没了。”靳老头的语调颇为平静。
“……”靳云只好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何面目面对靳昊的死。
“好,那再说说你跟罗兴是怎么回事吧。”靳老头干脆地转移了话题。
靳云不敢瞎掰,便省去了春荣,只说自己在荆州赌场惹怒了罗兴,罗兴转头就将自己与人合伙开的店砸了,自己一怒之下就下了重手,造成了现在的后果。
靳老头道:“你知不知道,现在要扶你当上掌门,罗兴的事是最大的掣肘。”
“我知道。”
“那你可有什么办法?”
靳云很识趣:“都听爹的。”
靳老头对这个回答还是颇为满意的,“老二,你并不比老大笨,只要用心,没什么做不好的。”
靳云点点头。
靳老头也点点头,做了个手势把仆人都遣了下去,并且命他们关好房门。
靳云正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却听靳老头突然用很正经的口吻道:“你既然做好了当掌门的打算,就是时候告诉你这个秘密了。”
“秘……秘密?”
靳老头的神色不是一般的严肃:“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众甫门掌门历代相传的秘密,你懂他的严重性么?”
靳云愣愣地点点头:“懂。”
靳老头清了清嗓,将一切婉婉道来。
原来当初建立众甫门的先辈——开国有功的靳穆,并不是因为想退出庙堂纷争才投身江湖,相反,他是受了景喻秋的嘱托,为了守护景家的国本——一笔富可敌国的宝藏才创立了众甫门。因为当年景喻秋得国后不久,有高人卜出三百余年后大滦朝将会灭亡,如果提前存下一笔巨大的财宝,将会利于景家后人的复国。
景喻秋一向颇为迷信,得知此事后就大肆聚敛天下钱财,凑足了数额后将它们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靳穆,靳穆便退出朝野,建立了众甫门,世世代代地守护这笔钱财。
“开……开什么玩笑,你的意思是说,这笔钱现在就在众甫门?”靳云惊得话都说不清了。
靳老头点点头。
“在……在哪?”
“就在东门的人工湖底。”
“有……有多少钱?”
靳老头摇摇头,“不知道,因为金库的钥匙在景家后人手里。”
第二十五章
“你还想说什么,景季晖陛下?”
靳云俯下身,看着被吊在房梁上的春荣,咬牙切齿地问。
春荣一向身娇体贵,受了这番待遇自然不太好受,苍白着一张脸紧咬牙关,冷汗布满了额头。
“靳昊不肯把银子交给你谋逆,你就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