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齐烈收刀入鞘:“我说道做到。把这头留下来,挂他个三天三夜!”
景季晖对这个结果基本满意,他拍拍齐烈的肩:“辛苦了。”
齐烈不敢居功:“是陛下圣明。”
景季晖颇为忧虑地叹了口气:“圣明有什么用,申如烈已经召见了靳云,估计再过个两日,他们的大军就要打来了!”
齐烈奇道:“申如烈不降罪,还让姓靳的领兵?”
景季晖笑笑:“也不算是领兵吧,只封了个偏将而已。申如烈这老狐狸,脑子里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然后他决定不在此地继续逗留:“不过幸亏我还有你和诸青,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语罢,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离开了。
此刻已经是三月中,齐烈望着景季晖浑身仍旧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第三十三章
靳云刚开始也不知道申如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战战兢兢上了长安,心慌意乱地听申如烈闲话了几句家常,比如“家室子息如何”“众甫门现在面临什么困难”“家父近况如何”云云,靳云一一谨慎讨巧的答了,然后申如烈低头沉思了半响,开始进入正题:“现在在蜀中拥兵自立的景季晖,听说以前与你颇有些交情?”
靳云不敢欺瞒,一五一十的老实答了,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句:“那么,如果朕要出兵伐他,你可愿助一臂之力?”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封了个偏将,要求自带3千众甫门人马加入伐逆大军,于三月中旬开拔。
靳云半懵半懂,一会儿觉得申如烈是在图谋自己这三千人马,一会儿又觉得他是在收买人心,然而在接到正式的委任文书后,他算是有点明白了:自己和这三千人都被分在了前锋营下,敢情申如烈是要拿他们当炮灰!
靳云心中恼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接旨回了洛阳,点齐人马后与大军会合。
大军主帅王琮是当初帮申氏打天下的大功臣,前些年被封了个“镇国大将军”的虚名在家赋闲,直至这次景季晖出了乱子才被重新调用起来;副帅则是二皇子申之谨,靳云之前进宫时见过此人,模样倒生得俊美,但眉目之间总笼罩着一股狠戾之气,不像是个善茬;而帅以下则分了左中右三路军和特别独立出来的前锋营,分别由王琮的两个老部下和另两个军中的后起之秀担当主将。
而靳云的顶头上司,前锋营主将简糜就是个跟靳云一般大的年轻人,靳云初次拜会他的时候有些吃惊——这人一派清雅淡然的样子,简直像个书生,竟会是前锋营的主将?
这简糜不但外表书卷气十足,说话也十分文绉绉:“你我同龄,不必执于虚名,叫我启觉即可。”
靳云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字,刚在心里觉得这字起得像和尚,又听他问道:“不知靳兄如何称呼?”
“空山。”靳云认为当初讨好白公子那个“慕白”会让人笑掉大牙,只好拿出当年读书时在先生的要求下胡乱取的这个字来。
“好,空山兄,今后你我共赴沙场、浴血奋战之时可别忘了这样相称。”
靳云皮笑肉不笑:“好。”
而后简糜又拉着靳云尝了他亲自煮的雨前龙井,闲聊了好一阵才让他离开。
靳云喝了一肚子茶,出门的时候仿佛能听见自己腹中“咕嘟咕嘟”直冒泡的水声。
他心里暗骂一声:文人就是麻烦!
然而一想起文人,他脑海里浮现的除了白公子还有春荣,以及春荣那副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联。
楚冬新雪万木空老,江春旧年百岁潮平。
然后,那暗含的“空”、“春”二字突然让靳云悟到了什么。
但时过境迁,这只能让他徒增恨意和一点点的头痛罢了。
季晖近来总是失眠。
申氏的大军正向蜀中拔来,而他这边的准备还未就绪:兵练得不如意,武器还在赶造,硝石硫磺也正在制取,虽然他又命人将城墙加固了几番,但这并不足以缓解他与日俱增的焦虑,况且这焦虑还不能在人前显现出来。
他心里又将地下的何敬堂拖出来咒骂了数百遍——这些年他在这里都吃哪门子闲饭去了!
然后叫来了诸青。
“你那儿有没有什么药,吃了晚上能睡得好些?”
诸青很明事理:“臣这里的药,不死都让人去半条命,陛下还是找大夫调理为好。”
当初姬家之所以能为害武林,不仅因为家主姬夜邪门的武功,还仗着那代代秘传的制毒之术。而景季晖收留诸青,就是看上他怀揣的制毒之技。当然诸青也没有让他失望:景泽渊的暴毙,百日香的妙用,还有前些日子能利落地除掉何敬堂,都是托了诸青的福。
“大夫有用朕还找你来?”
“陛下身系大滦国祚,请三思。”
景季晖见诸青仍不肯妥协,索性怀起旧来:“诸青啊,当初朕遇见的时候,你只有九岁,小小地、满身是血地躺在城门外,是朕随母后参佛回城才看见你,而后又陆陆续续找来了其他几个孩子,这才凑成了十卫。现在想起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景季晖说的是景泽渊在位的大滦天佑二十一年,那阵子由于景泽渊专宠郁贵妃,以至于被冷落的王皇后出行大家也只是敷衍,清道的人也是极为懒散,以至于半路从哪冒出了血糊糊的野孩子也没人知道。
“是啊,陛下那时候也才五岁。”这话的潜台词是其实是陛下你年纪比我还小,就别固执了。
然而景季晖却丝毫不对这句话感冒,他仿佛是经过刚才一番追忆,思绪全陷在了回忆里:“母后心真好,要是换了其他其他妃子,哪里还有你们?你们……”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突然垂下眼帘:“但你们,终究还是只剩下了三个。”
“陛下……”
“诸青,这些年你想过他们吗?我经常一闭上眼睛,就梦见那时候沐生死死地抱着我,他的胡渣混着血扎着我的脖子,我觉得难受就伸手去推他,一推却把他的头给推了下来,可他的手还抱得那么紧……”
“……”
“诸青,我爱沐生,你知道么?”
“……”
“他跟你们其他九个,是不一样的。”
诸青觉得今天的景季晖太过异常,只好屏气凝神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诸青,我累了,在杀了申如烈之前,只想好好睡一觉。”
“诸青,你一定有办法的。”
诸青垂着头沉默了半响,终于是心软了:“这药臣只能给陛下一次,就一次,下不为例。他或许能让陛下做个美梦。”
景季晖惨然一笑:“谢谢你,诸青。”
服下药后,他就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这个梦很长,很美。
他梦见少年时的沐生,背着他走过结冰的湖面。沉沉的脚步和着“吱嘎”作响的冰渣,盖过了两人静谧的呼吸。他哈出一口白气,把手和脸都紧贴在沐生颈间,热乎乎的体温就透过肌肤传来,他觉得幸福极了,“吧唧”一口亲在了他颈上。
沐生说:“殿下,你又淘气了。”
他说:“沐生,我喜欢你背我。”
沐生笑了:“那以后殿下成了陛下,沐生也还背。”
他问:“你不像诸青他们那样想以后当将军带兵打仗么?”
“不想,沐生就想一直背着殿下。”
他又重把脸贴回沐生颈上:“难怪他们都说你最会拍马屁。”
沐生憨傻地呵呵笑着,笑声惊落了树上簌簌霜雪。
然后他又梦见登基大典过后,自己瘫倒在龙床上:“好累,我再也不要登第二次基了。”
沐生这时候已经出落成了一位高大俊朗的青年,他坐在床边,长手长脚地将景季晖揽入怀里:“第一,以后即使在我面前,也要自称‘朕’,第二,不吉利的话不能乱说,即使你是皇帝。”
他伸手去去扯乱了沐生的发冠:“烦!”
然后二人就在那鎏金的盘龙大床上纠缠翻滚起来,衣料的挲挲声、淫亵的摩擦声、微弱的呻吟声混在了一起,和着摇曳烛火晕出的暧昧光影,云雨巫山间,春色满室。
最终他告饶:“够了够了,我明天还要早朝。”
沐生最后挺动了几下:“又说错了,是‘朕’。”
他被那几下顶得猛地闭上了眼:“啊……轻点!”
快感引起的颤栗中,嘴唇被狠狠吮了一口:“小样儿,饶不了你!”
他觉得有些奇怪地睁开眼,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竟变成了靳云!
“你?!”
靳云无赖地继续耸动着:“是我啊!”
他竭力推开对方:“你下去……这是朕的床……”
靳云捧着他的脸又是一阵乱亲:“宝贝儿,你的就是我的啊。”
他用尽剩余的力气拼命挣扎,靳云的臂膀却像铁箍般紧紧将他制住,下身还继续猛烈地进攻,他又羞又气,力气用尽后只好呜呜哭起来:“你又欺负我……”
而后越哭越烈,竟然哭醒了过来。
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射得他快睁不开眼,他才意识到时辰似乎快接近午时了。
甩了甩头,将喜宝唤了进来。
喜宝一边帮他梳洗一边道:“公主和璐儿正好来了,说要等陛下一起用膳。”
他皱着眉想了想:“别叫公主了,明儿起给她封个皇后。”
“是。”喜宝替他整理好衣饰,“可以走了,陛下。”
他对镜匆匆自顾了一眼,抬脚离开房间。
第三十四章
围城三月,折兵五千,景季晖除了指使齐烈两次突袭,其余时间均仗着城墙坚厚,据城不出,像个睡在壳里的千年老王八,睡着睡着还要突然探头出来咬人一口。
眼看就要过冬,大豫军中人心惶惶,从上到下无一不绷紧了神经苦思破城之策。
这天靳云的军中又损了几十人,他气势汹汹地找到简糜:“不干了,老子不干了!凭什么每次都是老子出去卖命?”
简糜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空山,切莫焦躁,上面不是正在想法子嘛。”
“你倒说说有什么办法?他早就预谋好了的,之前花高价屯了几年的粮在城里,我们外面呢,银子多,物价涨,要粮?没有!我就看这个冬天朝廷的粮运不运得来吧,你们倒都是吃公家俸禄的,老子自己贴人贴命,还自带干粮不成?”
简糜被他这一串连珠炮弄得有些头疼:“空山,话岂能这么说……“
靳云一挥手:“我算是看清了,你就是上面派来专门忽悠我的,等把我这点人榨干了,我也没命了,你们大概就开始真的攻城了,妙啊!”
简糜听了这话,也有点耐不住了:“你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死的就只是你的人么?前锋营三支军,你二营折兵数只排中流,你怎么不看看人家赵铭的一营死了多少?”
“那能比么!”,靳云放大了嗓门,“他一营是哪里来的大头兵?我的都是众甫门出来的练家子,一个单挑你们十个,他死的人能有我十倍?再说不看人,光看出战的次数,我两天一次,赵铭一周两次,你怎么不比比这?况且他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老子女人年初就要生了,老子留条命回去看一眼你们都容不下么?”
出征后不久就接到李佩兰的家书,说阿月已经有了,这些日子一直小心翼翼地养着,靳家也一切都好,要他安心打仗。靳云看了信,心中对李佩兰的气就消了大半,觉得她往日再怎么任性,现在能将靳家打理得安稳也算能干,再说阿月这个事,她本可以无声无息将孩子和阿月一块除了,可她不仅忍了,还这么大气度地写信告诉他,倒让靳云有点自惭形愧了。
而简糜自然是没空理靳云的家事,他在帐中踱来踱去措着言辞,想着该怎么打太极把靳云打发走,靳云却也不急,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看简糜今天还能瞎掰出什么借口来。
就在他们一个殚思竭虑、一个坐等看戏的时候,外面简糜的亲兵突然来报:“简将军,王帅召见。”
简糜如遇大赦:“空山,此事我会上达王帅,你先回去歇息吧。”
靳云无奈,悻悻回了自己帐中,解甲处理了前几日臂上的箭伤和今日又新添的几处擦伤,然后也懒得梳洗,径直瘫在了床上。
昏昏沉沉快要入梦之际,突然被自己亲兵的声音惊醒:“靳将军,王帅召见!”
靳云往脸上抹了把冷水清醒了些,往王琮的大帐去了。
王琮平时开军机会议都没有靳云这种偏将的份儿,今日想必是先把简糜他们叫去商量出了新的破城法子,才召集他们这些下面的下达命令。
然而一进帐,靳云就知道要出事了:帐中只有正副二帅和四路大将,偏将身份的只有他一个。
王琮见他进来,笑眯眯地招招手:“靳云,来的正好,过来。”
靳云心都凉了半截:“不知王帅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王琮和其他几人对望一眼,继续笑眯眯地捋着胡子道:“我们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派给你。”
“什么?”,景季晖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议和?”
喜宝把王琮送来的议和书递上:“是,而且好像打算派姓靳的入城来谈判。”
景季晖将议和书草草扫了一遍,道:“申如烈总是搞些莫名奇妙的噱头。罢了,既然要议,就议吧。”
“不过要防着他们的阴招。”景季晖又补了一句,伸了个懒腰:“诸青那边有没有消息?”
“就快回来了,不过要突破他们的包围入城不容易。”
“等着吧,就快有机会了”,景季晖笑笑:“喜宝,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朕小题大作了?”
“……是。”
“朕也这样觉得,不过做都做了,也不能后悔。”景季晖很坦然:“叫奶妈进来吧。”
奶妈抱着孩子进了来,景季晖从她手上接过白生生的大胖小子:“璐儿,你二叔要来喽,还记得他么?”
璐儿最近刚学会走路,嚷嚷着要下地:“要走,要走!”
景季晖将璐儿放下,“走,我们去找母后。”
璐儿跟着他后面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又突然一屁股坐下:“抱!”
景季晖只好又将他抱起来:“抱了,还要什么?”
璐儿小手一指门外:“母后!”
景季晖抱着他向申芷荃的住所走去,边走边道:“朕带你找了母后,你要怎么谢朕?”
璐儿伸手拍拍他脸:“父皇,乖。”
景季晖笑着任他为所欲为。
夜深,众人从王琮帐里出来,除了那个阴测测的申之谨抬头对着靳云神秘莫测地笑了一下,其余人纷纷一言不发地匆匆离开,仿佛议和的决定跟他们没有丁点关系。
靳云这夜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知道议和肯定是瞎扯淡,王琮肯定打算靳云入城后趁景季晖分神之际发兵突袭,而一旦撕破脸发兵,自己的头就会悬在了景季晖的刀上——到了这时候,自己不死,申如烈对自己的怀疑就可作实;自己死了,申氏就可以顺利控制以众甫门为首的武林势力;这帐怎么算,都是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