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过分强烈的意外让她没有来得及完美控制表情，泄露出了“这个无知的女人啊啊”这种感叹。

——或许，即使停云只是个丫头晋升的姨娘，却还是异常习惯生活于华美贵族后宅。在她的心目中，即使绿桃被侯府二号男主人青睐直接弄回家，只要被女主人敌视，“在内宅斗争中被压榨成渣”的可能性，还是接近于无限大的吧？

绿桃不知该怎么打破萧在渊弄出来的搞笑误会，索性先猜测：“如梦姑娘是世子夫人的陪嫁丫头？”

停云愣一下，道：“如梦同浣溪都自幼服侍二爷——唯有这等亲信，才能进履霜斋。”

托腮琢磨半天，绿桃不得不认输。

——宅斗什么的，需要经验、智商和坚定意志的叠加。

所谓现代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知识女性，光临这种战场，基本就是小白啊。

举起无形的小白旗摇摇，绿桃放弃装B等努力，用最体现某翰林太太真实内宅小白水准的方式开口：“云姨娘，为何特地来指点我啊？”

停云的脸瞬间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囧字，美好的风度瞬间崩溃。

挣扎许久，才重新凝聚出微笑，竟然还恢复了从容和煦，款款道：“自然是有求于三太太。”

利益交换什么的，总比没来由的好感可靠吧？

绿桃的表情顿时热切了许多，问道：“这怎么说？”

停云笑吟吟道：“世子夫人是婢妾们的主母，更是将来的靖海侯夫人，总要好生服侍。停云不敢说有甚本事，好歹得二爷庇护，来帮着提点些日常琐事，终究不难。再说，日后能倚仗敬哥儿之处，也能孝顺三太太。”

嗯，停云交底，她拿出来交换的砝码，是“交换关于讨好萧在渊的情报”，以及“将来停云的儿子也可以借你依靠”。

绿桃桑心了：其实这两点对早晚回李珏身边的她来说，根本没用。

看出绿桃眼神散乱，停云有些惶恐，勉强笑问：“不知三太太意下如何？”

苦笑一声，绿桃继续直来直去：“不知二爷哪日才露面。绿桃所求，不过是世子爷回府之前，能把日子平安混过去。不知云姨娘能相助否？”

停云垂头想了想，缓缓点头：“不敢说定然如何，停云愿尽绵薄之力。”

不随意打保票，但是表态肯尽力。

没想到能得到这么痛快且负责任的回馈，绿桃胸口纠结的硬块舒服了许多，笑问道：“却不知，绿桃能帮云姨娘甚么？”

停云微笑着，低头盯着绿桃的裙子：“想必三太太知晓，唯有嫡妻方能着正红？”

又是“三太太”。

这个称呼在李府挺正常的，怎么到了靖海侯府，就凭空多出别扭的“出身良家小老婆”涵义？

——贵族什么的，最讨厌了！

低头扯扯华丽过头、品位可疑的裙子，绿桃撇嘴：“云姨娘不必客气，叫我绿桃就好……至于这红裙子，还真不是我穿来的。”

停云眼神一闪，叹息道：“只怕……有人希望世子夫人碰巧瞧见，正好借机生出些波澜来。”

有人……

绿桃脑子里自动闪过如梦俏丽的面孔。

赶紧晃晃头，删除掉不够严谨的直觉猜想，笑嘻嘻道：“这些疏漏，正要云姨娘多多提点。”

展示了一点点作用后，停云的语气又真诚亲热了许多：“浣溪妹妹午后来寻我，说亲眼瞧见绿桃妹妹在书房记事算账，想求我这个苦命人觍着脸来求情，想跟着学点记账本领。”

绿桃呆住。

……记账这么专业的会计本领，她会吗？

这误会大了。

她的嘴还震惊地微张着，停云已经絮絮道：“萧家世代从军，子孙折损战场极多，却能保嫡脉不堕。”

绿桃愕然——怎么又变成讲故事了？

本能地随口回答：“记得朝廷法度，似非嫡子不能承爵。若无嫡子在世，恐有夺爵之厄？”

停云幽幽道：“世子排行第二，却也是侯府这一辈中唯一的嫡子——潜大爷名萧用潜，亦是庶子，武艺自幼极佳，却早战死沙场。”

用潜。

——潜龙勿用？

绿桃觉得指尖森森的，有点发冷。

停云续道：“妾身本是婢女，无知无识，不敢盼望敬哥儿沙场立功，只望能看着他娶妻生子，平安到老。可萧家规矩，除了打理庶务的，其余爷们都习武……”

面对哽咽的母亲，绿桃恍然明白。

云姨娘生怕自己宝贝儿子也成了萧家功业的炮灰，希望敬哥儿学写字记账，将来掌管庶务——宁愿像管家一样平庸奔波。

保命要紧。

恻隐之心油然而生，绿桃不由叹息：“这个，也许我能教些，却不知管不管用。”

停云翩然起身盈盈下拜，语气极其郑重：“谢李三太太。”

被迅速扯起来。

停云绽开的笑容格外明朗，眼角还带着泪滴，又喜孜孜道：“明日便领敬哥儿来。”

绿桃抬手揉揉眉心，有些心虚地问道：“莫非……现在敬哥儿还小，不必习文练武？”

停云眼底掠过淡淡的讥诮，柔声道：“靖海侯府自然有教念书、武艺的师傅，只是都忙着教导敋哥儿。像敬哥儿这样，生身姨娘是婢妾……不论告病或告假，都极容易的。”

——在类似李家的商家，更注重盈利能力。

嫡子和庶子的待遇肯定有差别，却不会像贵族家庭这样天渊之别吧？

绿桃叹息一声：“回头我会告诉浣溪姑娘，其实我并不会账房专门的记账、打算盘本领。但若她不嫌弃，学着写几个字，勉强看懂账本、算数之类，还是可以学一些的。”

停云微笑：“浣溪极难得，不想着怎生攀高枝做姨娘，只图学些一技之长，能有立足之地。”

默默肃然起敬了片刻，绿桃点头笑道：“果然是个难得的！”

“哎唷，这是怎么了？”明艳鲜亮的陌生娇笑声传进来。

尾音脆生生往上挑，格外俏皮。

刚才脸色还冷冷的如梦略微侧身，若有若无蹲身，像是行礼，立刻又站直。

浣溪则无奈摇头，柔声道：“沈二太太来了。”

这……算是对绿桃通报来人身份？

按捺胸口的不舒服，绿桃认真打量萧在渊的二房太太沈女士：只见她身上穿很家常风味的丁香紫潞绸袄儿，飘着玄锦百花披帛，花朵刺绣极妙，同淡淡香气相得益彰，更显出浅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鲜亮明媚。唯不同此际流行的做法戴冠儿，反拖着一窝子缀珠攒翠云子网儿，露着油汪汪漆黑四鬓，额上贴着三个亮晶晶翠面花钿，越显出朱唇皓齿。

见绿桃好奇外露的观察眼神，沈二太太娇娇掩袖而笑，道：“托李三妹妹的福，才能来这履霜斋瞧瞧。不知李妹妹怎地生气了？”

活脱脱演绎啥叫“丹唇未启笑先闻”啊！

绿桃眼珠子蚊香圈了片刻，索性无视她含蓄高明的端详，指着如梦：“我不喜欢穿太鲜亮的艳色，让这丫头换一件。”

沈二太太视线绕着绿桃身上细葛布中衣打了两转，又瞟了眼正红裙子，笑道：“若李三妹妹不嫌弃，姐姐那里倒有不少素淡些的衣裙，你我身量也不差甚么。不知……”

无视如梦撇嘴，绿桃皱皱鼻子，笑道：“能这样，自是再好不过。”

实在没法忽略掉心里的堵，绿桃顿了顿，忍不住补充道：“沈二太太，不如叫我绿桃罢。”

沈二太太眼波一转，又飘出一串清脆笑声，起身道：“绿桃妹妹稍等……姐姐的丫头不能进这里，需得出去吩咐一声。”

旁边浣溪柔声开口问道：“恕婢子无知，二太太怎生能进来？”

语气很礼貌。

质问的意味却浓厚。

如梦扭转头，轻轻嗤笑一声。

沈二太太画得高高上挑的眉梢略紧，总算及时松开了，正色道：“如若自是来探望李三太……绿桃妹妹，自是不得踏入履霜斋。但是来替夫人传话，自是不同。”

浣溪淡淡道：“婢子岂敢对夫人不敬？……只知晓二爷吩咐——除了点名值守的几个，谁都不许进履霜斋的门。”

沈二太太急忙起身，望着绿桃，俏生生微笑道：“浣溪说得是，二爷的吩咐自然是最要紧的。世子夫人的话传到了，姐姐可不敢再贸然进来。替换的衣裳，就命小丫头送到门口，唤人出去拿，可成？”

如梦冷笑一声，刚想说什么，被浣溪按住。

凝重的集体沉默中，绿桃不得不开口：“多谢沈二太太相助。实在是来得匆忙，绿桃日常动用物事都不齐全，见笑了。”

说到这里，不由忿忿然瞧着如梦。

——靖海侯府提供给客人替换的衣服，居然就找不出不是红色的一条裙子？

谁相信？

虽然绿桃名分上是李珏的结发妻子，本身很有资格穿大红，但……三爷乖乖跟着萧在渊履行做妾义务去了，他老婆被连带着倒霉，被迫寄人篱下，还是低调点吧。

过了会儿，绿桃对着几层人转手捧进来的裙子，感觉已经从头疼进化到了牙疼的境界。

——沈二太太怎么理解“素淡”这个词的，竟然送来一条翠盖妆花拖泥金锦缎罗裙？

是的，裙子的用料很高级，花绣得很好，款式也挺时髦的。

只是……这么艳丽的绿油油裙子，还绣满了鲜亮五彩花，点缀亮晃晃金色，跟原先那件白底子洒水红花的小袄穿在一起，很媒婆喜感的有木有？

绿桃默默催眠自己“反正在一群女人中间，穿成媒婆还是品位女人，木有本质区别”，闭眼咬牙穿上了身。

同样拒绝了各种叮叮当当装饰，用烈士的姿态站起来，面对如梦催促的眼神：“这就去见世子夫人？”

如梦耷拉下眼皮，淡然应道：“是。”

浣溪温柔地帮着解释：“世子夫人每日侵晨即起，去太夫人、侯夫人处请安。现已辰时，多半回到含章堂，哥儿、小姐和姨娘们上去请安。”

绿桃心底小人默默翻了个白眼。

——就算真要去向世子夫人请安，也该是李珏好不好？

哼。

萧在渊，你这个大男子沙文主义猪！有这样收留客人的嘛？

零六七、差点被卖呐

才走出履霜斋大门，远远就见个窈窕的丁香紫袄、鹅黄裙子身影，俏生生临波照影。

绿桃只好目不转睛盯着带路的如梦，自我催眠沈二太太只是路过。

一串银铃般脆生生的笑声打断了绿桃的默默祈求，只见她飘飘摇摇过来，笑吟吟道：“怪道人家说念书有气度，瞧绿桃妹妹这举止气派，真真爱死人。”

没能耐横眉冷对热情的笑脸，绿桃干笑道：“些许认识几个字，诗词歌赋一概不通……沈姐姐过誉了。”

沈二太太无视嘴角噙着冷意优雅在前的如梦，亲热凑过来，拍手道：“难怪云姨娘那么板板正正的脾性，都想着亲近绿桃妹妹，一趟两趟的跑。倒是我，身上没领着伺候书房的差使，轻易进不来。”

说话间笑意流转，一个人就热热闹闹。

绿桃暗暗佩服“气氛加温器”的超卓功能。

——其实这沈二太太眉目灵动俏皮、笑靥如花，也是个出色的美人。怪只怪绿桃天天对着李珏那张脸，对旁人的美，几乎沦落到免疫甚至无视。

不愿意在萧府上下面前留下“跟沈二太太很投缘”的印象，绿桃继续干笑：“说句实心眼儿的话，我们做女子的，‘女为悦己者容’，也是正经妇德，自然还是愿意听人夸漂亮。可见我实在相貌平庸，沈姐姐这般伶俐的人，都挑不出这张脸上有甚么可夸的，才只能赞我气质好、有品位，呵呵、呵呵。”

如梦踉跄一步，“嗤”地笑出了声。

沈二太太俏生生眼波一转——如果是男人，多半会被逗得小心肝痒痒的。

啧啧。

萧在渊真浪费资源。为毛只忙着对着李珏流口水，家里白养了这么漂亮的小狐狸精，俏媚眼只能做给丫头看……暴殄天物啊！

沈二太太不知道绿桃笑什么，依旧走得身姿摇曳，若无其事笑问：“不知绿桃妹妹娘家是哪个府上？”

脑子不在这里，绿桃随口答道：“我爹是外头禄庆堂的掌柜。”

沈二太太轻“噫”一声，话语里的客气亲热褪了大半，又问道：“听说这等掌柜身份的，倒是不缺钱，只是叫着好听，许多掌柜原先都是大家子奴才……令尊既有本事延师教闺女念书，怎生还屈尊去做这等差使？”

明晃晃的鄙夷。

绿桃被命运扔来这世界十几年，却始终跟在李珏身边，人情世故不能算小白，却也不太清楚细节。

听这话便觉得闹心，不至于脑残自爆身世原来一家子都是奴才，却也憋不住暗火，皱眉道：“升斗小民，养家活口最当紧，却比身份体面更看重些。”

沈二太太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却还亲亲热热笑道：“不知绿桃妹妹家里熟悉靖海侯府哪位长辈？”

绿桃愕然。

不至于傻到招供萧在渊的隐形前翰林叔叔，于是粉纯洁地眨巴眼：“只认识世子爷，甚么长辈？”

世界清静了。

觐见世子妃的剩下的路程，在沈二太太充满战斗力与如梦互相鄙夷中渡过。

穿过冬季枯干、看不出花木美妙之处的庭院，穿过红柱子雕花栏杆、檐下绘很多花的长廊，穿过两进院子……终于站在织锦棉门帘前，绿桃已经有点累了，脑子运转速度明显受影响。

如梦倒是生机勃勃起来，上前对守在门边的穿锦缎、盘头年轻女人微笑，主动伸手打帘子，脆生生道：“李三太太来拜见世子夫人。”

不管绿桃是不是来得及冲门，放下帘子就进去了。

幸亏绿桃同学业务熟悉算得上训练有素——假结婚之后，她不至于抽风觉得自己就是女主人了，在李珏面前，向来照旧做所有贴身大丫鬟的工作，其中当然包括打门帘。

于是乎，绿桃保持了风度掀帘子迈步，还顺路让沈二太太走在前面。

刚进门，注意力全部被一顶帽子吸引走了：只见漆竹丝的圆箍儿上，密密麻麻饰翠翚缀珠翟，插着穰花飘枝的珠牡丹和花骨朵，搭配绿汪汪翡翠叶子，长花钗还垂坠滴珠，自然还有花钿。博鬓以优雅的弧线伸展到耳下，也挂着垂珠滴串。

原来大明贵族女性的发髻，就是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只看见一顶珠光宝气的大帽子啊……

绿桃默默惊诧着。

帽子太抢眼，于是很自然忽略掉中间清秀端庄的面孔，视线再次粘在明晃晃、光灿灿的衣饰上：

正红锦缎衣，下面是玉色素纱中单，红领褾襈裾。同色的蔽膝还是绣各种花纹、緅领缘，织金云凤文。连袜舄都是青线罗的底子、加青绮镶三颗珍珠的舄，一丝不苟绣着描金云凤文。

衣服鞋袜就够华丽了，基本长相不够妖孽的脸都镇不住这五彩的光辉。但似乎还嫌不够华贵，又嵌织黻文的五色黼纹领，袖口和衣襟縠镶朱色。腰间系青红相半带子，纯红末端下垂。佩赤、白、缥、绿四色纁质织绶带，中间还有玉环。最后外头搭着霞帔，用蹙金线绣云霞翟纹，亮闪闪强调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