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哦,好……”小武被千飏嘴角掠过的笑意给惊了一下,将军莫不是有什么妙计脱困了吧……
为了方便就近照顾,他将千影就安置在自己的临时住所——开战的那天,他还没回将军府,就直接上了墙头,住所也就临时征用了一间民居,当然他一天都没住过,连指挥点都设在城楼上了,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现在倒是便宜了这小鬼——下城楼的时候,千飏拿马鞭轻甩了下城墙,看着溅起的尘土不经意地笑笑。
这户人家还满有钱,安置千影的房间也很不错,软榻上还垫了两床新絮,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就见千影已经醒了,斜靠在软榻上费力地吞咽着近侍喂给他的白粥。他每吞下去一口,眉间都会不着痕迹地轻拧一下。
“他醒了怎么没人来报告?”千飏的声音里夹着一丝让千影诧异的紧张和薄怒。他立刻解释道:“是我……不让……咳咳……”他一着急,那白粥终于让他忍无可忍地咳了起来,嘴里苦得厉害,胃里只想呕吐,只是不吃点东西,他的体力怎么跟得上,何况再想吐,他也确实饿了,像饿死鬼一样手脚无力全身的感觉只有胃还活着。
他不想告诉千飏他醒了,因为他觉得,他醒了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千飏欣喜的事,本来还想着也许千飏还念着先时的兄弟情分,可一想到这里,那断裂的戒尺就扎得他眼睛刺痛不已。
千飏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待他平复一些,才出声说道:“把粥放下,你们都出去吧。”
千影眼看着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登时紧张起来,不管当时在上坡上多么的豪情壮志,此刻也只剩下尴尬和不安。手指下意识想跩紧被子以抵御紧张,这才发现,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气,反而是肩膀上断裂了似的。熬着眼前因着疼痛而突然起来的黑暗,心中泛着微微的苦笑:没办法,谁让这个男人是他的死穴呢……
继而又难过地低下头去,无力地躺在床上,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哥哥收拾,等他收拾了烂摊子,再回来收拾自己……
更瞧不起自己的事,有时候明明不是他的错,然而在千飏面前,仍然不敢翻脸到底,就连在挨打之前的据理力争,都成了小孩幼稚的笑话——就这样处于他的阴影中,永无翻身之日了么……
他身边的那个位置,就真的那么难以攀登么?他已经在攀登的过程中伤得血肉模糊,可希望的影子,在哪里……
在黑暗中前行太久,信念的幻影已经无法支撑他继续……
千飏看着他颤抖逐渐剧烈的双肩,熟门熟路地坐在床沿上,避开他的胳膊将人轻轻搂了过来,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口,然后伸手去端白粥。
这些动作,熟悉得仿佛与生俱来,比他的武艺,比他的兵法,更加熟悉。
只是此番,这些动作有着大彻大悟之后的泰然自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知道你嘴里苦,但是好歹吃些东西,不然恢复起来更慢。”粥已经不是那么烫了,千飏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难受就慢些吃,吃下去一点算一点。只是哥这里的食物怕没有老秦那里置办得丰富了。”
“哥……”嗓子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想说些什么,终究是全身无力,吐不出半点言语,只得呐呐地张口,一点一点地抿着白粥。千飏那句没有怪他的意思,也被他理所当然地理解成大哥此时很生气,养好了身体好还债。
没关系,欠了你的,终会还你,你不要的,我也不会再拿出来惹你烦……
眼角的余光看着摇晃的烛火,千影连敷衍的笑容都扯不出来,脑袋一歪,继续睡觉。
听着千影逐渐平静的呼吸,千飏抬手捏了捏自己酸痛的肩膀,被那么重的黑月铠压了这么些天,这份疲累他都已经麻木了。
正待起身去倒水,突然见千影满头的冷汗,身子不停地挣扎抽搐,嘴里喃喃地叫道:“哥,救我……救我……不要……不要过来……哥……救我……”
千飏心中一拧,立刻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虽然这样会弄得他更痛,不过从掌心传出的温度,的确能够有效抵御梦魇的纠缠。
千影渐渐平静下来,四肢如瘫痪了一般软软地放在床榻上,晶莹的泪滴缓缓从眼角滑落,在脸颊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抬手轻轻拭去,在心底烙下浅浅的叹。
看来千影那一箭到底起了作用,敌军已经有两日未来进攻了。那天千飏虽然站得高看得远,不过也没能看清楚那一“箭”到底有没有挂掉敌将。
不过趁着这两日的空当,他们倒是能够着实能够好好休养整理一番,该治伤的治伤,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城墙轮值守。
“大将军,我们的粮草紧张了……”那天小武很是担忧,其实底下的许多战士也在担忧,千飏却仍然是静默不语,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没关系,我们没有了,他们也差不多了。”
消耗战谁怕谁来?!只不过这样打仗有些窝囊罢了。
“隔了老远就见着这边起火了,我当时就傻了,以为城破了呢……”经过两天小猪一样的修养,千影已经能坐起来说一会儿话了,只是两条胳膊还不能动,吃饭喝水都要人喂。幸好这两天敌军没攻过来,不然还真分不出人手照顾他。
千飏在门外听他的声音虽然还带着昔日的活泼开朗,里面却已经染上了一些沧桑的痕迹,不由想起昨日,千影的嘴唇都干得起了白皮,因为自己靠在床边睡着了没注意,居然也就挺着不做声。
发现千飏有些着恼,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哑着嗓子吐着模糊的“对不起”,然后认认真真地小口啜饮着千飏递在唇边的水。
千飏心中黯然,他恼的,哪里是千影——记得昔年,千影若是受了重责,又得到自己的照顾,便会猫儿一般地撒个小娇,软软糯糯的,也不会太过分。那时节,便是责得再重,千影也从来没有生出一丝怨恨。
然而当那个软糯的唇被自己醉酒咬了之后,事情的发展,便脱离了轨道,不该诞生的情愫不期而至,不该产生的伤害突如其来。
兄弟间的隔阂,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扩大到了让人恐慌心寒的地步。
——“我们大将军多厉害啊,那梁国小儿根本不是对手,听说他们根本就是群没开化的野兽,连自己庶母都强占。”
“……”
房间中的笑闹之声扯回了他的思绪,他挑开帘子走了进来,千影一见着他,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低声唤了一句:“参见将军。”
失而复得,是上天垂赐的幸运,有第一次,未必有第二次。
51.我也会害怕
小武站起来行了军礼,看看脸色有异的二人,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遂找借口尿遁了。反正七少立了大功,还伤着,将军再生气,也不可能现在就把人煮了吃。退一步讲,即使要煮了吃,他在场也没什么作用。
千影低下头,尴尬的气氛悄然蔓延。千飏抬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千影闻声仍旧是不理他,气氛顿时更加尴尬了。
“身子可好些了?”千飏走到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
千影也不敢躲,只得敷衍道:“嗯。”对于千飏的注视仿佛没有感觉,眼神空洞地看着墙角,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来,把药喝了,再睡一会儿,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要睡个安稳觉可不容易啊。”千飏给了一个温和的笑,也许是多年都不曾这样放松自己的表情,肌肉有点涩。
千影默不作声地就着他的手也不管烫不烫“咕噜咕噜”大口喝个精光。
千飏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出了千影的异样,尽管他对弟弟的心情从来不过多关注,不过吃住在一起好歹也这么多年了,他千飏也不是个泥塑。
那次不能忘记的伤害之后,千影虽然自弃到企图自行了断,也不似这一回,像是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千影闭上眼睛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盯着千飏的眼睛,缓缓说道:“将军。您去休息吧,焦灼这么多天,敌军现在虽然按兵不动,但是随时会攻过来的,时间宝贵,别浪费了。”
在马上疾驰时,满腹的辛酸满腔的怨怒,仿佛都随着那天的流星燃烧殆尽,只剩下满心的灰烬。越是在乎的人,有些话越是无法诉说,甚至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在心底的秘密被揭穿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将自己从千飏最亲密之人的位置上驱逐出来了。
他想揪着千飏的衣领大骂他凭什么一切都瞒着他,质问他到底将自己置于何地。可是这些是只能想想的,面对千飏那张正直无辜的脸,他只觉得自己是罪恶的。
以前,他只是将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悄然深埋,在静谧无人的深夜,才敢小心捧出来,怀着私偿禁果的战栗与窃喜,独自一人甜美地想着,看着。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再不能洒脱而坦荡地对自己的兄长无话不谈,无论是伤心还是喜悦,都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慢慢熬着。
那日看到别家被打死了扔出城外的小倌,他回来之后更是害怕得几日都睡不好,功课也频频出错,被千飏好一顿重责。他并不怕死,可是这事若真的暴露了,死得这般不堪不说,还会害了千飏。
然而他所有坚守的秘密,都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给打破了。多少日的等待和渴望,长久的在黑暗中挣扎,一丝微末的光芒,都被他当成了光明的希望,直到随后而来的一顿毫不留情的痛打,才幡然醒悟,这不过是一场幻觉,可是当幻觉破灭的时候,在藤条下辗转挣扎的他,却连委屈的眼泪都掉不下来。
若没有那一次,这个秘密,他会带进坟墓。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不是自己的千万不要强求,他身边不幸的例子实在太多,能得兄长的爱护已经很好了,就这样看他娶一个温柔美丽的嫂嫂,看他生一个肉乎乎的小孩,看他学着怎样当一个父亲,看他怎样宠爱自己的孩子。每到节日,便过来本家看他一眼,安静地享受着来自兄长的情谊,安静地过完一世……
可是他想了那么久的感情,就这么突兀地摆在他的面前。冷心冷情不苟言笑的大哥,醉态之下居然紧紧搂着他,吻着他,连犹豫和挣扎都没有,他沉沦了……
他相信,在大哥千飏万年冰川的心底,定然也埋着与他相同的感情,就算也许不如他所期望的这样深这样浓,也定然是有的,他相信,这石头般冷漠的面容背后,定然藏着如春水一般温和而暖人心脾的微笑,只要他坚持下去——他一直将千飏教导他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作为信条。
即使在受到那样的伤害之后,千飏提出的另外一个赌约,仍然成了他溺死之前救命的稻草,明明是海市蜃楼一样的胜利机会,他仍然愿意一试。也许到他临死的那天,会为这样的执着感到可笑,可是目下,在追逐的途中,他无力喊停,无法放弃,千飏身上的伤疤,千飏临风而立的身姿,千飏深不可测的眼睛,种种一切交织成蛹,而他,只能躲在其中当一只仰望天空的小肉虫子。
偶尔也会想想,要是日后千飏真的接受自己了,会不会为昔日的种种行为忏悔,尔后自己又不禁为这样的幼稚想法而失笑。只是想得多了,原本一点点浅浅的幻想,却在心底长成阴暗而扭曲的藤。
以往的那些话,撒娇也好倾诉也好,怨恨也好欣喜也好,他不敢说,如今,在心头死命地割舍下灵魂深处的纠缠,终于有了勇气,却不想再开口。
有些话,一辈子只能说一次……
千飏拍暖了药膏,伸手去解他的衣襟,他只是略微挣扎了一下,便别过头不再动弹。
“为什么要回来?”千飏淡淡地问道,手上不停歇地给他上药,这屋里虽然烧了碳,不过北疆的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梁军不也是想趁着大雪封山粮草供应不足的时候偷袭得手。
其实他的心中远没有表现的这么平静,千影的答案他预想得到,拒绝,又想亲耳听——失而复得,是上天垂赐的幸运,有第一次,未必有第二次,有多少人,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树欲静而风不止……
“为什么要回来。”见千影并不回答,心中微微一滞,顺口又问了一句。手上仍然平稳地给他揉着青紫的关节——千影以刚刚能提起长枪的体力,一枪射过去便掀翻了敌将。“我给老秦的信你应该看了,看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千影沉吟半晌,方才缓缓说道:“你到底是我哥哥,就是吃的那碗白饭,也是大哥给的。爹从来都不把我当儿子。我活这么大,连口粮都是从大哥嘴里讨得的,大哥有危难了,我怎么能不回来。若是那日就破城了,我也会立刻殉身。我再不济,日子也比四哥强一些,这些都是得大哥多年照顾,欠下的,总要还。”
当年你能挺身挡住父亲残暴的棍子,为何那次,你却没有来——为何,你给我的,依旧是漫无天日的痛苦,为何,亲手将我的希望一个个撕碎……
千影说了这许多,却没一句是千飏所等待的,千飏一时也分不清,他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是在赌气,还是真的已经放弃了。“我何时要你还什么了?!”有些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愤怒,还有些被误解的委屈。
是啊,在礼法的范围之内,没有那个嫡长兄能有他这般对庶出兄弟爱护了,可是……想来,自己有多不能接受秦朗,千飏就有多不能接受自己吧。千影笑道:“也是,千影说这话混账了,原也是还不起的。大哥去休息吧,弄不好还有一场大仗要打。回头等咱们胜利了,千影的混账之处,再由大哥处置就是了。”
“千影!”千飏怒喝一声,对上他带着些自嘲的无辜而哀伤的眼神,怒火顿时矮了一头。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能再理直气壮地教训这个小混蛋了,每次面对的时候,都不免有些心虚,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兄长的资格了……
“将军!千影现在好歹也是挂了下将军的军衔,将军此为,是让千影做逃兵么?!”千影高声道。那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他就这么不可相信么——“你若一早就认为我不是个东西你何苦带我来这里,你何必苦心教导我这么多年!?给我口饭吃我便感激您一辈子。那些功课又无趣又沉重,你还总打我,到头来真的危难了您居然不让秦朗告诉我——我废了又怎样,我提不起枪杆又怎样,照样退敌!”
“千影!念你还伤着今日不跟你计较,一次侥幸就又眼睛看天上了?!做事不计后果这毛病扳过多少回了!?若是那附近有敌军呢,若是你这胳膊再治不好呢?!若是正赶上屠城呢?!”千飏被他一击,立刻拍了桌子怒道。尔后马上反应过来,小子,和他耍上心眼儿了,宁可激怒了自己也不愿意继续刚才的话题。
不过,这个小鬼依着一次次的“侥幸”,倒是见缝插针帮了许多忙……
想来,每次都是他带开话题不给他再继续纠缠的机会,而他也总是顺从地掐断话头,将心事深埋。这回自己开始动摇了,他却千方百计地将话头引开,而自己还差点真的上当了。
千影被他一吼,又低下头去,哀哀地说了一句:“哥总是在想后果,可是人这么短的一辈子,想了后果,还有多少时间做别的想做的事情……”见千飏不说话,心中苦笑一声,又惹恼了他了吧……“哥,即使我之前就知道现在的后果,可是我也不怕,哥,我只怕到死的时候,会为了没做到的事,没努力的事而后悔,那便是再投身到显赫之家,也无法弥补的缺憾,我怕来生,还在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