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这当然不是问他对镜子的看法。亚岱尔稍略收敛了笑容,眼里恢复了明澈,只是嘴角还轻轻的上翘着。“没有看法。”这屋里的人别说是认识,他连面都没有看到。而有继承权的三人可以说是关键人物,他更是一个都没有见着,怎么可能得出什么看法。
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蓝顿子爵沉吟着点点头,像是很欣赏亚岱尔的这份谨慎。
亚岱尔也不回应。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谨慎,这是这一趟被迫硬接下的生意让他万分不痛快,就算真的看出什么端倪了,他也选择三缄其口。
“我不认为蓝顿家的人会为了一点遗产而随意杀人。”蓝顿子爵突然说出的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外加突兀,不过反而显示了这番表态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长时间。
亚岱尔表示理解,要让蓝顿子爵这样的贵族从内心里相信自己家族中出了杀人凶手,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理解归理解,并不代表他就如此赞同。觉得再滞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亚岱尔说出了告辞的话,“蓝顿子爵,你还要做治疗,我就不耽误你了。”
“桑斯,帮我送送沃兹华斯先生。”蓝顿子爵也不强留,虽然谈话简短,可还是避免不了一脸的疲倦。
从楼上下来,进来时空无一人的一楼客厅此刻却多出几人来。桑斯见了,立刻恭谨的一一打招呼。“南希夫人,珍妮弗小姐。这位沃兹华斯先生是主人的朋友,特来探望主人病情的。”
“真是来探病的?我看不一定吧。”一名女子回头向楼梯方向看来,蓝顿子爵的现任夫人,南希。与亚岱尔的想象有些不同,南希脸上脂粉不施,一头长发也不像其他贵夫人一样高高盘起,只是随意的披散在背后。这样的打扮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的多,也想象不出她曾是有名的歌舞剧演员。
他本就不是来探病的,南希夫人的话连拆穿都算不上,于是亚岱尔自动选择了无视。客厅里除了两名女子外,还有一个男人,亚岱尔看了他两眼,低声问桑斯,“那位是?”
“史维特警官。”桑斯答得简洁,显然他对这名警官并不感冒,口气不带尊重,简直就像是在说那不过是一个无能的闲人一般。
说起不喜,史维特警官对这位管家的看法居然是惊人的一致,特别是看到跟在桑斯身旁的亚岱尔之后,这份不喜的情绪更是明显。“桑斯先生,你请这些业余份子来查案根本于事无补,你应该相信我们警方。”
业余份子?说的不错,他本就不是干这一行的,比业余还要业余。对于这份评价,亚岱尔只是耸肩。将各人分别看了一眼后,便收回了打量的目光,以他的识人本事,只是这一眼已经足够。
亚岱尔态度上的退让,不代表别人也会是一样。史维特警官已经把苗头指向了这边,“或者,这位新来的先生真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已经发现了某些特别的线索?”
原本,对于这样露骨的挑衅,亚岱尔多半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听到也就算了。可是想想,未来的一段时光似乎少不了要和这位警官合作,那么该说的话似乎还是少不得要说两句。
算是……下马威吧。
“线索那一类东西,是你们专业人士的范畴,我不过看到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而已。”既然说他是业余,亚岱尔在不否认之余就这么原封不动的讥诮回去。“警官先生,你刚才与这两位美丽的女士闲聊之时,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协调的地方吗?”
“什么意思?”就算是平常的史维特警官,也像极了随时会爆发的火药,而此刻他的能力被质疑之时,更是变得一触即发了。
“珍妮弗小姐是前子爵夫人留下的女儿,而南希女士却是子爵后来迎娶的夫人,如此关系的两人却能自然的聊天,这本身不是一件很违背常理的事情吗?”亚岱尔笑,还是那副好听的嗓音,尾音带着点点沙哑。“这么明显的事情,想来史维特警官早就看出来了,刚才是在故意考验我吧?”
“够了!我来解释你的疑惑!”比史维特警官更先发出喝止声音的竟然是珍妮弗,一双相当明亮的大眼睛朝着亚岱尔重重的瞪过来。“我父亲要娶谁做妻子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和南希只是在讨论舞台表演的技巧。”这个陌生的来客,他话里的意思,简直太清晰不过,只要不是傻子或聋子都可以听出他是在暗示自己和南希共同勾结有所图谋。
蓝顿子爵唯一的女儿也是一名歌舞剧演员,这一点听桑斯说过应该不假,听到的解释也算合情合理。亚岱尔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不置可否的耸肩。“是吗?”
珍妮弗冷冷哼了一声,拉起南希的手,告辞前甩下一句话。“桑斯管家,我不喜欢这个人,请你以后不要把他带到家里来。”
珍妮弗倒是走的爽快,被她半拖着离开的南希夫人却在最后一刻,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
PART 4
一束半开的玫瑰,纯白的花瓣柔弱的仿若少女吹弹得破的脸颊。亚岱尔笑了笑,没想到从蓝顿子爵府邸告辞时,园丁班森竟然会特意剪下几枝玫瑰相赠。看来,自己当时站在玫瑰园前还真是看的相当出神呢,连园丁都看出了。
寻到一只花瓶,亚岱尔将抱于怀中的玫瑰一一插入其中。那份专心的态度,似乎世上只剩这么一件事情值得他关注。
“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东西?”又是从背后,一个彻底由讥诮组成的声音响起。
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可是某种存在的感觉却渐渐清晰起来。亚岱尔的后颈上汗毛倒竖,一股灼热夹杂冰寒的气息已经吹拂在他的肌肤之上。“怎么会……喜欢?”慢慢的回身,还是惯有的笑。纤长的手指离开了那丛玫瑰,无数的花瓣旋飞起来,纷纷告别枝头。只是片刻,瓶里插的就只剩下几截枯枝。
恰恰,一片花瓣落在了亚岱尔的鞋尖,明明看见了,却依然视而不见。轻轻举步,复又轻轻踏下,花汁溅出,顷刻成为一滩泥。亚岱尔抬头,月牙一般的琥珀色双眸,“索格里,现在,还会让你产生错觉吗?”
错觉他会喜欢那些花儿?
“……”总觉得他太爱笑了些,每逢一笑,总是让笑容弯了眼睛——像是在刻意遮掩那些笑容本没有到达眼底。
“喝茶么?我自己制的。”亚岱尔举起茶杯,依然问着那片虚无,直到那位魔神终于慢慢显形,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茶水的热度刚好适宜饮用,索格里也没有留意到黄绿色的茶汤,直接端起就啜了一口。甚至还来不及尝出味道,就狠狠一口啐了出来。踏前一步,扬起一掌打翻了对方手里的杯子。破裂在地板的陶瓷碎片中液体已经不多,显然原本杯中的茶已经被亚岱尔喝下了不少。
“你疯了!弄什么东西来喝?!”
“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亚岱尔看看地上的碎片,斟酌着是不是施个咒语将其修复算了,满地的碎片实在有些扎眼。但想想还是算了,万一等会眼睛又变了颜色,这位魔神殿下岂不是又要发疯?上次他见到自己金瞳时的态度还记忆犹新呢。
按照亚岱尔一贯的想法和态度,还是能不惹麻烦就最好不惹。
“你还敢问?”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是真的糊涂还是在装傻?索格里狠狠的瞪着他,右边眼尾的魔纹像是被怒火烧起来一般。
亚岱尔轻轻叹口气,迎着对方极其不善的眼神,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如果他再不解释几句,只怕这位魔神殿下就又要抓狂了。“只是泡了几片艾叶而已。许多巫师不是都这么做的吗?用艾叶泡茶饮用,辟邪、消除诅咒、提神醒脑。”
“辟邪?你现在在魔化你知道吗?你要辟的是自己吗?还是我?”正所谓有些事情是越描越黑,更何况亚岱尔存心不好好解释,索格里既气他的态度更恨他的作为,当下就将一连串问话吼了回去。
“开玩笑吧?魔神殿下,只是一杯艾叶茶而已。”如果这么简单就可以对付堂堂魔神殿下的话,那魔界不是早就灭亡过无数回了。而他自己,也用不着这么辛苦的守着一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的契约。“就算这些艾叶是我特意在满月之夜采集而来,对你而言,也顶多算是不合口味而已吧。”
亚岱尔不想理会正在发疯边缘的索格里,他是不知道这位魔神殿下在魔界书香是不是真的闲的发慌,最近才有事没事在他身边晃悠。可是出门一趟的他可真的累死了,虽然在蓝顿子爵家呆的时间并不长,可接手了不情愿的工作,就是全然不舒服。
本来认为是一般的艾叶也就罢了,然而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居然去饮用满月之夜采集的那一种,难怪连他索格里都觉得舌尖微麻。一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间硬生生逼出来的,“那你呢?也仅仅是觉得不合口味而已?”
充耳不闻。亚岱尔只是去寻找许久不用的清扫工具,既然不能在他面前念动咒语,但一般的清扫工作还是要做的吧,他可不想被满地的碎片划伤脚。许是太久没有用过这些普通的工具,也有可能他家里就从来没有置备过这些东西,总之亚岱尔努力找了一圈后还是无果。
一阵天翻地覆。
身体被剧烈而快速的带离原先的位置,就算是亚岱尔,双眼也一时变得模糊起来。待重新恢复焦距看清自己处境之时,才发现已经被索格里压倒在沙发上。“把你自暴自弃的原因告诉我!”对方的口气是那么高高在上不容置疑。
沙发很软,因为是被丢上来的,亚岱尔整个人都无可避免的陷了进去。试了试的确爬不起来,他也就懒得白费力气,索性继续躺着了。对于刚才的问题,亚岱尔只是仰视着对方,眨了眨眼睛,清媚的脸庞变得有些茫然,像是什么都听不懂一般。
“是不是已经出现了?多少片?”按住他的肩膀,索格里低头离的更近,显然是不管亚岱尔今天如何隐瞒,他也一定要问出这个真相。
亚岱尔的表情一成不变,感觉还真是有些无辜。
“不说?”索格里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态度,也不再继续问。手指伸到亚岱尔的衣领处,解开了第一颗扣子,“我自己看。”
PART 5
衬衣全部敞开,连最后一颗纽扣都被解开。亚岱尔依然还是仰躺的姿势,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不再是往日的嬉笑,看上去有些面无表情。
索格里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态度上的怪异,一双金瞳只是盯着他的胸膛。亚岱尔的皮肤很白,不是那种莹白,而是彻底的奶白色,给人相当细腻的感觉。然而就是在这样堪称漂亮的胸膛上,有一处显眼到刺目的图案。
纯黑的图案从心脏处延伸出来,明明抚触上去的感觉并非是立体的画面,可是视觉之中就像是活生生从心脏内部生长出来的一样。
是,一双翅膀。
严格说来,那副图案并不宽大,即使翅膀呈现的是一种张开的形态,可是整个画面也不过是巴掌大小。照理来说,太小的画面往往看不清细节,可是亚岱尔胸膛上的这一副显然不是这一种情况。一枚一枚的黑羽栩栩如生,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辨,组成一对恶魔独有的羽翼。
索格里死盯着羽翼,仔仔细细,努力数着黑羽的数目。严格说来这一副翅膀还并不完整,在角落处有一片新羽毛正在慢慢长出。数了片刻,索格里只觉得头晕眼花,不得不就此放弃。已经快要定型的图案,他与其继续纠结已经长出的黑羽数目,不如去考虑还有多少时间终成定局,让一切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已经生出黑羽?”而且已经成型,他到底当自己是什么?“这样子多久了?”
对于第一个问题,亚岱尔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也不打算回答。而第二个问题,“魔神殿下,你觉得有多久了?我和你签订契约已经过了多久,十年,二十年?不,都不是!已经过去整整两百年了!日复一日,我想尽一切办法搜集无辜者的灵魂送到你手上,这份遭天谴的契约,身上长出堕落者的烙印,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够了!闭嘴!”索格里一拳砸在对方的脸颊边,“你到底知不知道黑羽记号的意思?如果它彻底成型,你将被带往断狱,就算是我也无能为力的地方。”
断狱,事实上并不能算做一个空间,那只是几个界面的尽头,一片虚无。
亚岱尔并不打算听从对方的命令,只管喋喋不休。“怎么,魔神殿下担心起我的未来了?要不,我们就此结束契约如何?”不管胸口的图案已经如何趋近于成型,可是到底还是没有,现在就停止一切,或许真的来得及。
索格里眯了眯眼睛,将身子撑起来一些。不知怎么,他觉得此刻的亚岱尔格外脆弱,即使面无表情,也依然给他一种随时会灰飞烟灭的错觉。将重量从他的身上挪开,不忍心伤害到他。“如果我解除契约,你能放弃修·格连吗?”
亚岱尔左边的瞳孔瞬时变了颜色,虽然他自己看不见,可是索格里心头却是结结实实一痛——只是情绪上的激动都能让他显出魔化的迹象了吗?原来已经如此严重。
“不能。”亚岱尔只答了两个字。
果然啊!分明是已知的答案,不是今天才知道,那是两百年前就已经清楚的答案。“那么,我也不能。”
就让契约就此继续。
亚岱尔动了动,将自己的身子从对方臂弯的空隙间滑出,踱到窗前站定。也不扣上衣扣,反正烙印已经被看见,他再遮掩也没有必要。索格里想跟着他一起起来,却不知因为什么又放弃了,换成仰躺在沙发上的姿势,手背下意识的盖在眼睛上,发出一下无声的叹息。
有些尴尬的沉默中,电话铃声突兀的响了起来。索格里腾的爬了起来,有些不快的看着亚岱尔重新走回来接起电话。亚岱尔浑然不觉般,只是对着电话小声说话,任凭那凶恶的视线钉在自己背上。
“知道了,我马上过来。”终于挂下电话,拿起桌上的钥匙就向外走。自始自终亚岱尔都当屋内并不存在他人一般,连招呼也不打。
忍无可忍,索格里身形一闪,堵在了门口。“到哪里去?”
“你没有听见吗?”虽然通电话时声音很小,可他不认为他就听不见。而且,这位魔神殿下显然也不是懂得尊重他人隐私的君子。
“那种小事你也非去不可?”是否真的算小事还不一定,索格里只是受不了他把自己当成空气的态度。
“蓝顿子爵今天将宣读遗嘱,这是难得的调查事情的好时机。只有把一切弄清楚了,我才能完成手上的这份委托。”亚岱尔抬头淡淡看他一眼,恢复了琥珀颜色的眸子中似乎有某种不屑。“我尊贵的魔神殿下,还请你弄清楚一件事,灵魂不会自己乖乖跑来任我搜集,然后供你采撷。有了委托,才能得到我们都需要的东西。”
一切都不是白来,他满足世人的愿望,世人才会交出灵魂。
索格里想说,那些东西已经不是自己的需要,至少现在已经不是。然而什么都来不及说,留在他眼前的只剩一座空荡荡的门扉。
PART 6
蓝顿子爵换上了一身铁灰色的西装,虽然还是靠坐在床头,不过显然比上回所见时精神要好了许多。乍一看去,亚岱尔甚至以为他的身体已经好了。但是在看了一圈室内之后,便明白病人不过是在强打精神而已。
“人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吧。”看见他进来,蓝顿子爵宣布道。
亚岱尔对室内众人微微笑了笑,终于看到了关键人物的最后一人——蓝顿子爵的幼子克劳德,也是子爵与南希夫人唯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