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苏唯任小林摇着自己,他有点儿头晕,“小林,快放了我,我要被你摇吐了!”
小林确实不摇苏唯了,他听见老虎学猫叫了……
他是不是压根就没睡醒?
小林自我催眠了半天,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只长得像老虎的山猫而已,跟着苏唯进了屋。
其实他也不得不进去,除非他想直接跳进水塘里面,把自己身上的污秽洗干净……
苏大夫哪里都好,人品好,脾气好,脑子好,相貌也过得去。果真……只有眼神不好,和身体不好。
小林跟着苏唯进了屋子,换了被苏唯吐脏的外衫,扔到水井旁边,又被他拉着去堂屋里认药秤的准星。
前前后后两次经过那只小白虎,小林战战兢兢地摸着自己的心肝。
小白虎却理也不理他,眯着眼,睡着了……
外面的光景多好啊,鸡不飞狗不跳,小林摇着蒲扇,看管着五六个药罐子,扑扑地冒泡。
一切都跟昨天一样,昨天和前天一样,前天又和无数个前天一样。
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苏大夫开始看诊了。
他将手指礼貌地搭到小姑娘的手腕子上,想了一想,又问了一问。
接着轻轻皱眉。小林忧心苏大夫皱眉的样子,这眉一皱,就是犯了难。
接着苏大夫又展开了眉头,笑了。小林一看心里也喜滋滋的,这一笑,就是想到了应对的好办法。
哼,他家苏大夫就算看不见,但是那心眼儿可是明镜儿一般的,人也是俊朗温润的大好郎君。
这一笑,就能让云开月明,春暖花开。
看吧,那个小姑娘脸红了吧。
但是……为什么就没个小姑娘对着他小林这么脸红一下呢?
小林使劲儿地摇扇子。他眼明,他手巧,就是……小巧了些嘛……
还有小姑娘,你要是知道那间屋子里睡着只白老虎,不得吓花了你的花容?
刚刚那白老虎可是从我身边儿擦过去的,还用尾巴……敲了我的后脑勺一下呐。
看看,整个小空山的猎户,没准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白老虎吧。
也就是我小林哥,敢对着它的虎屁股“哼”回去。
“五个?”香喷喷肉包店的老板看着面前穿着粗麻布的小伙子。
“干嘛?铜板给你,包子拿来。”小林摊开手心,二十二文分了三四份,叠在手心里。“再要一个素的,今儿是萝卜鸡蛋吧。”
老板开了竹笼屉,一股香喷喷的白烟儿就腾了起来。老板怕好味道跑了,赶紧包了五个结实的大胖肉包子,递给面前的小哥儿,利索盖回去掖好了屉布。
小林给了老板钱,揣着包子就离开了。
老板对手里面的铜板闻闻嗅嗅,一股子药草味儿。
咬咬,硬的,硌牙。
不是狐狸。
小林带了包子回了苏唯家的院子,才见到上午看诊的病人都散了。
苏唯坐在大花草窝旁边的小马扎上,摸着它的脊背,晒着大太阳。洋槐树叶子被风吹的摇摇晃晃,漏下来一颗颗斑,也来来回回晃。
小林一进屋,这一人一……山猫立刻都来了精神,耸了鼻子。
“小林,咱今天在院子里吃吧。”苏唯眯着眼睛指挥,“小桌我刚放好了,你自己拿个马扎过来。豆粥在锅里闷着呢。醋碟子两个,你要是吃新蒜,在灶儿爷旁边挂着那些是。别拿柜子边上的,那些出芽了,我等着种蒜苗的。”
小林跟灶王爷年画旁边揪了个蒜,又盛好了粥,端了出去。
大花啃着肉包,小林也啃着肉包,一人一虎面对着面。
小林从来没吃饭吃地这样心也惊,肉也跳。
苏唯执着个素包子,发会儿呆,吃一会儿。
大花风卷残云,一下子把四个胖包子干掉,还舔了舔嘴角。又卧回自己的草窝晒太阳。
小林呼了口气,嘴里总算有了滋味儿。香喷喷肉包店的肉包,果真香喷喷,一咬一口鲜汁儿,透着嫩葱香,咯吱咯吱的是甜马蹄儿。可惜手里只剩小半个……哎,白白浪费了刚刚那大半个。
“小林啊。”
“书待舞。”小林满嘴的东西。
“下午帮我把桌子上那个画轴带到心逸阁卖了,要是问谁卖的,就照上回说你也不知道,要不就说收拾自己家老宅收拾出来的。”苏唯吃完了包子,擦擦手。“看,这张嘴的,带根的,都不是好养活的。”
“嗯。”小林答应着,心里乐开了花。
心逸格老板的三丫头,那是双龙镇最水灵灵的一只小花。
第四章
苏唯养了大花养了三天。
苏唯躺在炕上,捏捏自己枕头下的荷包,瘪地像老拐的嘴了。
自己吃饭,小林吃饭。
大花却要吃肉。虽然它也吃个瓜菜,但是那一嘴的牙,可不是为了磨菜筋的。
他盘算了下,这回要卖多少张字画,还要开多少付药。
李婶的药钱是肯定不能要了,她男人还在前线,多少年了都没回来。
秀丫头家的钱也不能要,光是抓那些大补的药,就得耗了她半个家出去。
要不明儿带着小林上山去采点儿小空山才长的草药,卖给药店老板换点儿银子。
总得把家里这张嘴的肉给喂上。
苏唯盘算定了,总算踏实了,才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
“啪”。
“大花,谁让你睡不老实的,你又不是小花,找个被窝就想钻。”
“再这样我让小花挠你。”
“爪子下去,要不明儿没肉包了。”
“大花!”
苏唯最后还是住了嘴,任那只捡回来的山猫,抢了他半张被子,盖住毛茸茸的肚子。
第二天一早,苏唯就带着小林,背着草药筐,向小空山里面去了。
小林在前面带路,苏唯就在他后面,听着他说的东南西北,山水林木的样儿决定走哪一边儿。
这路是越走越偏,越走越险,走地小林这小山精样儿的人物,都觉得心里没了底儿。
苏唯说,歇一会儿吧,小林才停下来,抹一把汗,也抹一把这深山里面萦绕的湿气。
一路跟在两个人身边的铃铛声才停了。
苏唯本来想把大花放在家里的,后来想想,怕他那一家多口都遭了秧,还是带了它出来。反正它肩背上的伤已经收了口,慢慢走碍不着事情。
他又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小铃铛出来,套在了大花的脖子上,让他一路叮铃铃跟着。
大花其实有些不情愿,但是又觉得苏唯找出的这个铃铛其实挺好看的,金灿灿,响起来也脆生生,还是任他绕了。
“你要是想回去了,就半路上回去,不用跟着我们。”苏唯摸了摸大花的头。
苏唯和小林坐在水边的一块儿大青石头上。苏唯从小林的背篓里面拿出了小小竹筐,让小林把刚刚摘得的三四个大黄柿子搁里面,再浸在水里冲着,冰着。
又从包袱里掏出麻酱火烧,递给小林。
一块熟肉给大花的,大花兴冲冲地叼了,摇着尾巴啃起来。
苏唯仰起头来,好像看着那莹润如玉的天,几朵慢腾腾的云。
小林看到的,却是多少的山路。他们光是下这个峡谷,就用了两个时辰。身边陡峭的山岩犹如鬼斧神工所做,青色的岩壁上偶有杂草低树顽强地钻出头来。也错杂着几丛白底黄蕊的小雏菊,风里水里都摇摇荡荡。
他在心里更觉得苏唯厉害,这路虽难走,却有惊无险。这个盲眼人指的路,比他明眼人还清楚明白。
几个人填了肚子,吃了柿子,又开始走。脚底下一会儿有路,一会儿又没路。
还穿过了一片野生的竹林子,深秋还在翠绿繁密的竹叶,将天遮地密密实实。只有零碎的光斑洒在地上。
苏唯告诉小林:“跟着那光斑走,这时节,应该能连成一线。”
谁知道大花早就踩着地上那一线,跑到前面去了。
“小林,前面是不是有个大潭子?”苏唯问。
小林抬起闷了半天的头,一片明亮。果真有个大池塘,太阳底下明晃晃泛着光。小瀑布的水从山石上绕了好几个弯儿,扑扑地落下来,砸起无数白色的水花。水花散了的地方,却平滑通透,一束一束的水草展着腰肢,从水底的软泥乱石里面倒伸出来。池水绿的浅,水草绿的深,望眼看去,深深浅浅。
“这得有多少鱼啊?!”小林摩拳擦掌。
大花愉快地哼了一声,开始磨爪子。
“一大一小,就知道吃。”苏唯点点手中的竹杖,林子中真有些闷起来了,他的青色里褂里也有了汗。“小林,你看水潭旁边有个木屋子没?”
小林点头,又想着苏唯看不见,说:“有。”
“那就对了。走,跟师傅我去看看里面的老朋友,顺便再去他的后院子里拔些草。”
苏唯和小林沿着脚底下的青石板台阶,到了屋子前,敲敲门。
没人,再敲敲。
再敲。
“谁啊?”懒洋洋的应答。
“我啊,苏唯。”苏唯回答。
“啊?等一下等一下。”
门呼啦一声拉开了,一个碧绿色的小童站在门口,脚上只沓着一只鞋,另一只在几尺之外。
“阿竹,你家先生呢?”苏唯笑眯眯地问。
小林吸了一口气,看呆了。那小童十三四左右,白地好像瓷儿做的一般,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对深深的小酒窝,唇红齿白,通身碧绿色的衣裳轻飘飘的,匆忙中还没拉好。
“苏先生先请进。”阿竹将苏唯让进去。
小林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这个小神仙一样的人物,莫非,这是颗竹子精?
“色狼!”阿竹狠狠瞪了小林一眼,又踩了他一脚。
那细细白白的脚没穿鞋,软绵绵的。小林的脸,刷一声变成了山楂果的颜色。
阿竹送来两杯茶,说:“苏先生,我家先生出去了。”
小林赶忙接过来,“客气了,客气了。”
阿竹斜他一眼,“谁说给你的,是给大花的。”
“山猫还喝茶?”小林错愕。
“大花还喝酒呢。”苏唯接了一句,“还会唱歌。”
窝在屋子一角儿的大花“啪”把尾巴甩在地上,慢腾腾踱过来,一双杏仁眼瞥着小林,堂而皇之伸出粉舌头,将那两杯茶都一下子舔空了。
“哈哈哈。”阿竹抖着肩膀儿笑起来,直接伸手去摸阿花的脖子,“这位阿花先生又不挑食,还会品茶,最重要是个俊俏的公子呢,小空山里面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漂亮的啊!”
苏唯听了,与有荣焉,心里美滋滋的,忙点头。
“哈?”小林仍旧迷迷茫茫。
阿竹伸手拍了一下小林的后脑勺,“笨蛋,跟着你家先生,也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
呆了一会儿,三个人闲扯来闲扯去,苏唯就坐不住了,有些什么话想说的样子。那样子看地大花都觉得不舒服,这个唠叨的小男人,如果不说话,样子真是比小林还笨。
阿竹才不管,拿出个棋盘搁在窗户沿底下的小竹桌子上,盘腿坐上椅子,让苏唯陪着他下两盘盲棋。
苏唯只好乖乖陪着阿竹下棋,小林乖乖陪在苏唯身边,一双眼睛却紧紧陪在阿竹身上。
清风捎了外面小潭的水汽进来,阿花闻着山里熟悉的味道,睡地沉了。
也不知道是阿竹玩够了,还是他终于被小林盯烦了。
“苏先生是想要后院里面长的那些花花草草吧,去吧去吧。老头儿临走前交代过的,只要别给他拔光了,随先生您拿。还有,他说你徒弟笨,摘东西的时候千万别踩了他下的新苗。”
“好咧。”苏唯温柔愉悦地笑起来。
刚刚起来打哈欠的大花见到苏唯这一笑,看呆了。
在阿竹的嘲笑监视之下,小林恨不得耍无赖把这个珍贵的院子踩平了。不过他也舍不得,那些只在医术图鉴上过个影儿的花花草草,终于见到真身,能不高兴是假的。
小林在苏唯指点下采了一小筐底就住了手。
这一小筐底,就能晃花双龙镇回春堂刘老板的细眼睛。
天色也渐渐晚了,苏唯和小林跟阿竹道了别,背后扛着夕阳往回走。
“那个,小林。”
小林回了头,使劲儿望着木屋子门口儿的阿竹挥手啊挥手。
“什么事啊!”他大喊回去。
“你这个笨蛋,你拔我种来炒菜的韭菜干什么!”
小林抬起手来闻闻,嗯,确实有股子味道,要不总觉得被师傅一催,被阿竹一看,往回走时候最后几把不知道揪了些什么……
韭菜么?
“苏大夫啊,晚上吃韭菜炒鸡蛋吧。”小林转了个念头,“阿竹小姑娘沏茶那么好,炒菜一定也很好吃,真想吃她亲手炒的菜啊。”
“嗷唔。”阿花不知道为什么低低叫了一声。
“姑娘什么姑娘,明明就是个毛小子。”苏唯淡淡说。
“哈?”
小林放下使劲儿摇了半天的手,呆呆站住不动,脑筋也呆住不动。
“嗷唔嗷唔嗷唔~”
“走吧走吧。为什么人家收的徒弟那么伶俐,我收的就是个呆瓜。”苏唯自言自语。
他听见一串儿铃铛晃着响。
“你不顺道回家里去么?你的伤也差不多了。”他问。
毛茸茸的小兽故意过来蹭他的腿。
“哎,我碰到的都是些又粘又笨的呆瓜。”
苏大夫终于叹了口气。
第五章
双龙镇青青巷的姐儿们都是做夜里生意的,红灯笼一点一挂,一条街巷如细水浮灯,暗处里多少红袖添香,翻云覆雨。
忙活了一夜的姐儿们,白天却可以直直睡到日头爬上钟鼓楼顶子。连天河轩的老鸨儿丁春香都是双龙镇出名的懒虫,她家的店子绝对是青青巷最晚点灯的。
这一天天河轩的妙妙姐却一早儿就起了床,对着镜子好好上起了妆,梳起了头。
螺子黛沾了水,画了两束涵烟眉。眉间仔仔细细贴了蜻蜓翅的花黄。上了粉,抿了小桃红胭脂。
妙妙姐对着镜子里面的美人面柔媚笑了笑,略想了想,她又找出一个精致的小银镯子来戴在细手腕上,绕了一圈子牡丹玉兰的银镯子巧巧地挂着几个小小金铃铛。
妙妙姐的粉缎鞋一迈,轻轻细细的“叮叮”声声就跟淡淡的香粉味儿一起飘了过来。
妙妙姐的香粉味儿出了门,先飘到了城西边的城隍庙。妙妙姐烧了香,求了签,算命的瞎子还没摸清楚,就说“上上”,美地妙妙姐不行。藕荷色的细纱裙裾,也飘得更荡漾了。
后来绕到城北,去全城最好的点心店包了桂花糕和紫芋头酥。
最后向城东的小空山去了。
这一路上,多少的眼光黏住过妙妙姐的倩影,都被她恶狠狠瞪回去了。
青青巷妙妙姐的脾气,到了大白天,哪个大男人都拗不过来。
这一天苏唯也起得较平常早了一些,因为大花从昨天出去,就还没回来。
从小空山采药回来,苏大夫紧巴起来的日子就又恢复了先前松活地刚刚好的水准。
当然回春堂刘老板和颜悦色地问小苏大夫啊,这药是跟哪儿收回来的时候,苏唯嘻嘻嘻哈哈哈地说,刘老板,我看你生意真兴隆,果真是这双龙镇最好的药铺。
刘老板顺着心就道了声谢,说哈哈哈哪里哪里,才又看了看苏唯,他能见到那些兴隆就有鬼了。
苏唯可在心里说了,要是让你知道老头的菜园子还了得,小空山和苏家的小院子都得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