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凡气得眼前发黑,咬牙道:“岳公子请慎言!”
岳宁怎会乖乖住口,反而继续说道:“你紧张什么,莫非这位将军是喜欢在你们营里挑顺眼的玩么?我看刚刚那个曲副将就很好……”
“你!”白凡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给这公子哥一个嘴巴,却还是忍耐着吞下喉头翻涌的血气,“岳公子,将军接了手谕后已下了令,命你午后与其他军士一同去修城墙。”
“什么?”岳宁诧异的挑起眉,“让我去监工么?我可没这功夫,这鬼地方气候干燥风又大……”
“不是监工,”白凡打断了他,“是同其他军士一起修城墙,现下午时已过,还请岳公子和我一起去大柳营。”
“你,你,你说什么?”岳宁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还有,将军已下令暂将岳公子编入大柳营,今日开始入营食宿,断然不许另开特例。岳公子的随身衣物以及仆从一概不必带入营,待到回京之前自会归还。”
“编入大柳营?”岳宁拔高声音问道,“什么职务?”
白凡看着他,吐出两个字:“小卒。”
“你好大的胆子!”岳宁气得脸通红,刷的扬起手来。
“岳公子,我提醒你一句,你如今军阶在我之下,若是敢随意冒犯,可是要受军法的。”白凡冷冷说道。
岳宁恼火的连连跺脚,怒道:“我,我去问杜升!”
白凡看着他气成这样,几天的恶气都觉得一并出了,施施然道:“我不妨再提醒你一句,这灵州城中我们将军说一不二,任你找谁都没用。”他说到这还笑了笑,“将军说,若是岳公子不服,大可以去将军府找他理论。”
岳宁两眼都要冒出火来:“你以为我不敢么?你一个小小的副将也敢这么对我说话,等我回了京告诉父亲,让你们统统吃不了兜着走!”他连连叫嚣,像是一只拔了利爪的猫,乱叫了一番以后又气冲冲的问道,“那个姓百里的住在哪里!”
第三章
这时候的将军府是安静的,看门的老头坐在门槛上看了看天色,终于还是闲不住,从门后取出把扫帚,在门前慢慢的扫了起来。门前到庭院的这块地方其实不大,早晨为了迎接将军回府也是扫过一遍了,但是灵州秋后干燥,风沙又大,不一会就又扫了一摞厚厚的积尘。老头慢吞吞的扫着,还没来得及收到藤萝里,冷不防就被大力推到了一边,随即藤萝也被踢翻了。
“哎……”他趔趄了两步才站稳,却只看见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带着几个人大步跨进门去的背影。
岳宁一路横冲直撞穿过正堂,向后面内室走去,却显然是被气昏了头,连身后的仆从什么时候不见的都不知道。
将军府没有州牧府大,家丁也远远不如杜升那里多,故而岳宁穿过花厅就转到了后苑里,连个阻拦的人都没遇见。远远的只看见长廊下站着一个人,在深秋的天气里只松松的披了件素色的袍子,没有束冠,满面悠哉的看着湖里鲤鱼嬉戏。再走近些,才发现此人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像是刚沐浴过的样子。
岳宁暗骂道:这百里霂果然不是什么好鸟,公然在府里豢养男宠,还如此风骚的站在这。他按捺不住好奇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番,不由得又嘀咕了起来,好此道的朋友也不是没有,但大都喜欢些娇媚如女子般的小倌,年龄以十四五岁为佳。而面前这个人虽然长相够俊美,却是英气十足,而且似乎年纪太大,身量也太高了些。
正想着,这人已抬起头,两人视线恰好相对,被那锐利如鹰般的眼神一扫他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但还是鼓足了底气,走上前去,提高嗓门道:“叫那个百里霂给爷滚出来!”
此人笑了笑:“请问,阁下是?”
岳宁整了整衣襟,却因为比这人矮上半个头,失了些气势,他昂着头:“你这种人也配问小爷的名讳。”
“哦?”这人失笑,“我是哪种人?”
岳宁用眼角觑了他一眼,鄙夷的说道:“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的禁脔,比娼妓还不如,我不与你废话,把百里霂给我叫出来!”
他本以为这人会大怒,却不想此人反而向他逼近了两步,仍是一脸笑意:“请教岳公子,在男人身下的,当真就比娼妓还不如?”
岳宁嗤笑一声,心道这人简直自取其辱,他冷笑一声道:“堂堂七尺男儿竟屈身于人下,多半是有人生没人教的,靠张开双腿讨一碗饭吃,岂不是比娼妓还不如!”他看那人渐渐没了笑意,更加得意的说道,“我若是你,早就一刀抹了脖子,怎肯苟且偷生,受这等侮辱。”
他突然反应过来,变了脸色:“你,你怎么知道我姓岳?”
这人却收了笑脸,冷冷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并未答话。
此时恰好从廊下快步跑来一名副尉,对这人行了军礼道:“将军,方才擅闯将军府的几个人已经收押。”
“将军,”岳宁险些咬了舌头,“你就是百里霂?”
百里霂扫了他一眼:“睿国公长子岳宁岳公子,皇上圣恩浩荡,钦点岳公子来灵州随我略加历练,末将自然不敢怠慢。”
“宋安,你过来。”百里霂对那名副将抬了抬下巴。
宋安忙走上前来:“将军有何吩咐?”
“岳公子就暂时安插在大柳营你的手下,今后无论工事操练,都不准将岳公子单独落下,与其他步卒一视同仁,明白么?”
“明白!”宋安答得铿锵有力。
一边的岳宁早已变了脸色:“百里霂你真当自己是根葱啊你!等我告诉了我父亲……”
百里霂冷哼了一声:“你父亲真的那么本事,你还能来这?”他低下头看着岳宁的脑门,冷冷地说道,“军中不是你放肆的地方,你如今只是士卒,就算是冲撞了伍长,也要受处置的。”
他说完挥了挥手:“宋安,把他带下去,将三十二条铁律一条条教给他。”
岳宁还要再骂,早已被宋安制住了胳臂向他身后一带,痛得他惨叫连连,哭爹喊娘。宋安一手制着他,像抓着小鸡仔似的,大踏步从后门走了出去。
等到人散了,四周都静下来后,百里霂独自又站了一会,湖那边的琴声有些缥缈,不知怎的听起来有些悲戚。对岸抚琴的人影像往常一样几不可见,他笼了笼衣襟,抬脚向书房走去。书房的桌案上铺着一纸诏书,夹层里照例是一封私信,信上的字迹百里霂再熟悉不过,苍劲有力,开头的称呼就是甯旭。普天下除了天子,几乎没有人再会用他的表字称呼他,这封信其实并不长,寥寥数字,百里霂却还是从头到尾又默念了一遍。他念完后自顾自的笑了:“什么九五之尊,被人得罪了只会丢给我……”
那笑容却慢慢凝住了,一张薄薄的信笺他几乎捏不住,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将那纸信抹平,放入手边的匣子里,那里同样的信笺已放了厚厚一叠。
晚间有家丁来报:“将军,杜大人求见。”
百里霂算着他要来,有些好笑:“让他在前厅等我。”
杜升每次见了他都有些畏畏缩缩,连他家的椅子都只敢挨着边坐着,见了百里霂出来,更是立刻站起身,陪着满脸的笑:“百里将军凯旋而归,卑职却被些琐事绊住,未曾远迎。”
百里霂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自己坐到了一边,随手端过桌上的茶碗:“杜大人今夜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杜升却不敢直说来意,仍是拐弯抹角的道:“今日庆功宴将军不肯赏脸前去,各位同僚真是颇有些失望。”
百里霂掸了掸自己的袖子:“这种场面我也不是第一次缺席了,杜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杜升怕他没了耐性,只得小心的陪着笑道:“听说岳小公爷被将军安插到军营中去了?”
百里霂终于抬头正眼看了他一眼:“怎么?我军营中的事,杜大人也想插手管管?”
杜升连忙摆手:“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只是,睿国公也算是权倾朝野,还是当今的国丈,这小公爷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可不好交代。”
“你收了国公的银子,自然不好交代。”百里霂也不看杜升发青的脸色,兀自吹着漂浮的几片茶叶,“他算是什么国丈,我倒不知道他女儿封了后。”
“将军……”
百里霂直接打断了他:“杜大人,本将只是奉了圣谕行事。杜大人若是执意干涉,究竟是跟本将过不去,还是想抗旨呢?”
“哎呀,百里将军,”杜升给他说的汗都出来了,“你何必拿卑职玩笑呢,卑职自然也是为了将军好。这军中操练一向严厉,那岳公子从小娇生惯养,必定不服管教。若是为此捱了打,或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凭国公爷的手段,你我可都……”
正在他连连哀叹的时候,外面又传来通报声:“报,白副将求见。”
百里霂抬起眼:“让他进来。”
白凡倒是精神多了,进来后看见杜升,先是作了一揖,随后便转向百里霂。
“那小子怎么样了?”
白凡看了看杜升:“将军……”
百里霂笑了笑:“杜大人也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事便说吧。”
“是,岳宁下午不肯去修缮城墙,独自躲在营里,晚间操练也不肯出来,方才吃了宋副尉几鞭子,现在安分多了。”
百里霂点了点头:“食宿还惯么?”
“他嫌饭菜粗糙不肯吃,我方才巡营,看见他在角落里抱着被子睡了。”
“不吃就饿他几天。”百里霂说完,转向杜升,“天色不早,杜大人也请回府吧。”
杜升脸色不太好,却还是站起身告了辞。
百里霂看他走了,才向白凡说道:“宋安的鞭子,我是放心的,最多让他疼两下子。明日晨间继续操演,让我看看,离开这几日,你们都松懈了没有。”
第四章
“停——”
随着一声扬旗呼喊,数千名步卒一起收住了操练的步伐。
旗楼上的将军正扶着栏杆向下眺望,北风呼啸,卷着方才被踏起的尘土,扬沙一片,明明是不大的演兵,却弄得将士们个个灰头土脸,颇有些狼狈。
“将军,这阵法不好么?”曲舜有些纳闷的问道。
这套新的阵法是从中原步战的铁桶阵演变而来,盾甲相连,从缝隙里伸出长戟,几千人排成阵型,就如同一面铜墙铁壁上生了无数长刺,除了能抵御箭雨,四面这样的盾壁枪林就能将敌人逼入死路。
百里霂伸手止住了他的问话,转向一边的中年男人道:“这就是陆参军口中可以制北凉铁骑于死地的阵法?”
“不错,”陆梓生于将门,自幼熟读兵书,一向自视甚高,现在听百里霂话中隐隐有些讥讽之意,大感不快,“将军请看,北凉大多骑兵,尤其擅长弓箭,由此阵破他们的骑兵,可谓是滴水不漏。”
百里霂向下看了一眼,说道:“若是敌军由正面攻来,你们当然是滴水不漏,不过,”他又摇了摇头,“陆参军与北凉人交手不多吧,当年中原战,各诸侯行军布阵都要按规矩来,可是北凉人是没这种规矩的。”
他伸手在沙盘上一划:“北凉骑兵最大的特点是快。他们若是将骑兵分开,从两翼包抄过来,这阵中的人就被自己困死了。”
“可是将军,”陆梓急了,“可以在阵后安插弓箭手,用箭封锁铁桶阵两侧,不怕他不从正面来。”
百里霂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用树枝在沙盘右侧一勾:“若是敌军先派一支骑兵诱敌,待这列弓箭手转过去的时候,大军由左侧冲来,你来得及回援么?”
“这……”陆梓一怔,突然就语塞了,但还是想说些什么。
百里霂拍了拍他的肩:“下次征战,陆参军随我一起出城迎敌,在城上是看不出什么的。”
陆梓只好低头答道:“是。”
百里霂点点头向旗楼下走去,曲舜快步跟到他身后,抖开手中的披风给他系上,两人一起沿着木制楼梯走下旗楼。
百里霂压低了声音,用教训的口吻道:“他是个世家子弟,只会死读书的料,怎么你随我征战这些年,难道看不出,用此阵去抵挡北凉骑兵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曲舜低下头,面上有些窘意:“陆参军每次在将军面前操演,将军总能挑出毛病来……”
百里霂皱了眉头:“你以为我是故意找他的岔子么?他倒是过足了行兵布阵的瘾,可惜要上阵杀敌的是我手下的兵,怎能让他胡闹。”
“将军说的是。”
百里霂看着他低垂的眼睑,缓了一口气:“那几个斥候有消息么?”
“他们探得消息说北凉王帐确实是换成了白帐,但还没弄清楚死的是不是乞颜,也可能是他们的阏氏。”
百里霂点点头:“再有消息,立刻来报我。”
“是。”
校场外隔着兵道就是一道内城墙,百里霂骑着自己赤金色的逐日轻步缓行,没有带其他的亲随,只有曲舜骑着马,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一队新兵贴着城墙根正慢步跑着,领头的见了百里霂,忙住了脚步,站到一旁:“将军。”
后面的也都三三两两的站住了,他们中有的还没见过这位大将军,便好奇的多看了几眼。有个胆大的突然说道:“将军,我们现在加紧操练,将来也能进烽火营吗?”
百里霂将视线转向他:“你是哪个营的?”
“禀告将军,我们是大柳营的。”
百里霂笑了笑:“你为何想入烽火营?”
那新兵愣愣的看着他,反倒是领头的伍长慌了:“将军,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百里霂摆了摆手:“烽火营是我手下的精骑,想必你觉得比大柳营要威风,是么?”他转向曲舜,“我记得你当年也这么问过我,那时我是怎么说的?”
“将军说,大柳营主管工事,若是无人筑墙修隘,敌军来袭时,就算有十个烽火营也保不住灵州。”曲舜一字一句的答道。
“你们都听见了么?”
几个亲兵一齐答道:“谨记大将军教诲。”
“哎,那不是……”曲舜突然向前面看去,表情有些愕然。
沿着城墙跌跌撞撞跑来的小兵一身短甲并没穿好,歪斜的挂在身上,虽然被远远的落在后面,却还是跑得都喘不过来,最终靠在墙边大口喘息起来。
那伍长也看见了,似乎是怕百里霂责怪他管教不严,忙对着那人喊道:“岳宁,你跟上点。”
百里霂远远的就看见岳宁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上纵横的布着几抹污痕,狼狈不堪,转头对曲舜笑了:“看来那帮人的确把他整治的不轻。”
岳宁走到近前,看见百里霂,恨得牙齿都痒了,却不再叫嚣,只是哼了一声,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面。
百里霂状似和气的说道:“营中日子清苦,岳公子若是住的不惯可以跟白副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