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子里还有一些剩下的干草柴火,草原天气干冷,几乎没有受潮,加上备用的火石,很快就升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
百里霂解下皮甲,抖去雨水,扔到了一边地上,他身上倒没有淋湿太多,只是一转头就看见苏漓小动物一样缩在火边发着抖。
他笑了笑:“苏主簿,这样捂着一身湿衣服,恐怕会受凉。”
苏漓像是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的把身上的单袍脱了下来,他里面只有一件白色的里衣,被雨水沾湿了粘在身上,隐约的透出了肌肤的颜色。
百里霂起先还有些嘲笑的意思,但渐渐的就敛了笑,将头转向外面去看淅淅沥沥的雨。
雨势渐渐的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屋内本来只有木头燃烧的噼啪之声,突然被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打破了。
百里霂的背影一顿,然后慢慢的转过了头,看向苏漓,脸上的表情像是想笑,但却没有笑出来。
苏漓的脸或许是因为火光的映照,格外的红:“我……我从早上就没吃东西……”
百里霂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苏漓,你可真是个活宝贝。”
苏漓羞愤交加:“将军猎了那么多猎物,却要让卑职在这里挨饿。”
百里霂犹带笑意:“这里无水洗剥,你是要茹毛饮血?”他走到门外,从逐日鞍边的皮囊里取出一个布包和水囊,丢给了苏漓。
那里面是两块粗面饼,军中常备的干粮。苏漓拿起一块放在火边烤了烤,顾不得烫,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面饼又干又硬,把他噎得直翻白眼,想拧开水囊喝口水缓一缓,却不料那里装的根本是烈酒,酒气直冲入鼻腔,当下抖心抖肺的咳嗽了起来。
百里霂一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这一番动作,到这时才啧了一声:“不会骑马,怕打雷,又不会喝酒,难不成是个女人。”
苏漓听得清楚,又加上酒劲上头,当下跳了起来:“百里霂你说谁是女人!”
百里霂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得让苏漓有些发毛,但他最后却只是说了句:“先把衣服穿上。”
苏漓低头看了看自己,衣冠不整,早已在气势上失了一大截,而百里霂在说完这句话后就走了出去。
这夜或许是因为下过雨的关系,四周微微带着泥土的潮湿气味,远方隐约传来草原狼的嚎叫。
百里霂仰躺在马背上,看着屋内跳动的火光映照出的人影,微微有些失神,黯淡如墨的天际不见星辰,没有一丝光,笼罩得整个草原有了些孤单的意味。
苏漓整好衣襟走出来时,已从淡薄的酒劲中清醒过来,懊悔于方才的失礼,小步踱到马边:“那个……将军,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百里霂偏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抽出长弓,从箭壶中拈出一支圆簇的箭。苏漓怔怔的看着他将箭搭上弓,随即破弦而去,带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他们若是也在附近避雨,听见鸣箭的声音就会赶来。”百里霂收了弓,淡淡说道。
苏漓点了点头,看他神色比刚才生疏了许多,略有些心虚的说道:“将军,卑职方才造次了。”
百里霂在马背上翻了个身,声音懒懒的:“不妨,你就是再造次些也不妨。”
苏漓愣愣的看着他。
“反正你也经不得打,不过是多扣几个月俸禄罢了。”
“你……”苏漓一急,犯上的话几乎又要脱口而出,却还是生生的憋了回去。
百里霂坐起身,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伸手在他头顶上意义不明的摸了摸,没有说话。
很快远处就出现了几点光亮,十几个举着火把的人策马而来,领头的白凡看清小屋旁的人影时,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是将军。”
身后的人听见这句话,也纷纷露出喜色,加紧了鞭子。
“等等,旁边的好像是……苏主簿?”白凡的脸色有些怪异。
同行的一名亲兵侧马上前,小声道:“白副将,你可看清楚了,咱们现在是过去好,还是不过去的好……”
白凡横了他一眼:“将军要不是找咱们,还放信号做什么。”
他挥了挥手:“还不快跟我过去。”
将至近前时,已听到百里霂远远的呵斥声:“白凡,你们几个在那边磨蹭什么!”
“将军。”白凡呵呵的笑了两声,正要偏腿下马,就被百里霂出声制止。
“你们几个不必下马行礼了,我们这就回城。”
“是,”白凡应了后,偏头看一边站着的苏漓,“苏主簿原来在这,可让我们好找。”
苏漓对他作了一揖:“白副将。”
白凡也对他点头笑了笑,他身后的小亲兵牵出了一匹栗色的小马驹:“这是我们下午打猎时碰上的,当时还以为苏主簿遭遇了什么不测,可吓了一跳。”
苏漓看见那匹马,先是一惊,然后乐颠颠的跑了过去:“我这三个月的俸禄算是保住了。”
他说完回头去看百里霂,百里霂却只是在马上坐直了身子,向白凡道:“苏主簿不会骑马,你载他一程。”
白凡点了点头,下马将苏漓扶上马,交代道:“这匹马跑起来有些颠,不比小马,苏主簿不必害怕,抓紧缰绳就好,够不着马蹬也不必惊慌……”
等他啰里啰嗦的说完,其他人早已都跑得没影了。
百里霂回府时已近子时,厅上却还点着灯,曲舜似乎已等待多时,一见他回来就立刻上前说道:“将军,今天下午冀州传来消息。”
“冀州?”百里霂挑起眉,“什么消息。”
曲舜向他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说是御驾已到达冀州辅郡,离灵州还有十日的路程。”
“御驾……”百里霂瞪大眼睛,险些问道谁的御驾。
曲舜看他脸色变了又变,不知是高兴还是生气的样子,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将军?”
百里霂收回手臂:“一声不吭的就离京跑到这来,也太胡闹了。”
这话实在过于放肆,曲舜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又低声叫了句:“将军。”
百里霂像是没听见,低声沉吟道:“皇上怎么突然就到了冀州,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放出。”
“说是……说是收到将军私通北凉王的消息,所以亲自来查证。”
“这样拙劣的借口,亏他也想得出,”百里霂终于忍不住露出笑意,“看来京中那件事他也收到风声了。”
曲舜点了点头:“将军,既然皇上过几天就到,要不要做些准备?”
“准备什么,杜升的房子大,一定是住在他的州牧府上,我不贪这份光。”百里霂摇头。
“那……将军要不要收拾收拾?”曲舜看着他的脸。
“怎么?”百里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又没十天半个月不刮胡子。”
“不不不,”曲舜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要不要给将军准备几件新衣面圣穿?”
“不必了,”百里霂摇头,语气有些自嘲,“反正我穿什么长什么样他从来都不在意。”
他顿了顿,又半开玩笑的说道:“莫非是我长得难看?”
曲舜看了他一眼,脸红红的低下头去:“不……将军长得挺好看的。”
第二十一章
昭元十三年的春天,北凉原。
晴空下的草原格外的绿,远处起伏的山丘像羔羊柔软的脊背,连着远处的天际,一色的蓝。
两匹马先后驰过一片平原,前面的是一匹青灰色的大马,马上坐着的年轻人穿着北凉服饰,即使在这样暖和的天气里,左肩还搭着一块毛皮。他松松的拉着缰绳,满脸惬意的骑在马上,仰头迎着和煦的阳光,丝毫不在意胯下仍在奔跑的坐骑。
后面那个骑马的人轻轻点头:“我时常见北凉的牧民们像你这样跑马,赶着自己的羊群,这样的自在是大多中原人学不来的。”
年轻人转过头来笑了笑:“听说中原的小孩出生后是睡在木制的摇床上,而北凉的孩子则是在马背上长大,没事的时候骑马放牧,一旦战乱就要提弓上马,一生都颠簸漂泊,难得安逸。但是生在北凉的人,往往没有感伤,只有感激。”
他低声说完,收住坐骑的步子,然后缓缓的唱起一支北凉的歌谣来,这全然不同于中原清亮的小调,嘶哑而苍凉,顺着风传得很远。后面的人听着,轻轻用手打着拍子,嘴角有丝笑意。
年轻人直到唱完,才想起身后还有听者,他尴尬的摸了摸脖子:“让将军见笑了。”
百里霂摇头:“这歌很好,以前常听城下的牧人唱,我粗略懂些北凉语,听大意似乎是说远方有个美丽的姑娘,在帐篷里等我归去,是么?”
阿穆尔局促的笑了:“是,这其实是首情歌,从小就听我阿爸唱的。”
“唔,”百里霂点了点头,“这不只是情歌,还是首战歌啊。你们的武士从战场上带走同伴尸首,那时候唱起这首歌来,只听得出无限的悲凉和愤恨。”
阿穆尔原本还明朗的神情慢慢低落了下去,没有接话。
“阿穆尔,这次乞颜大汗和扎干汗王的一战,死伤很惨重吧。”百里霂看着年轻人的眼睛,低声问道。
“这……”阿穆尔低下头,抓着手里的缰绳,“将军,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大汗还在等着。”
百里霂露出了然的神色,没有再问。他策马上去,与阿穆尔并肩,看着他执鞭的左手:“这次你也上战场了?你的右臂……”
阿穆尔摸了摸右臂:“被砍中了一刀,还好骨头没有断。”
“和同族相战,不甘心吧?”
“没什么不甘心的,科尔沁家世世代代忠于大汗,”阿穆尔放下捂着右臂的手,“大汗的敌人就是阿穆尔的敌人。”
此时的灵州城一片肃静,却又隐藏了些骚乱。
州牧杜升穿着整整齐齐的朝服,额头上一层的油汗,低声问道:“来了没有?”
“禀报杜大人,还有二十里。”
杜升又向后面的那排武将扫了一眼,最后将视线停在了曲舜身上:“曲副将,你让我说什么好,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场面,百里将军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该放一放,怎么就出城去见乞颜了。”他喘了一口气,接过小厮递来的茶水,“听说皇上此次御驾亲临,正是因为听了传言说大将军私通北凉,这下倒好,直接坐实了这罪名。”
曲舜好脾气的笑了笑:“今早北凉使臣一来,末将就劝了,可是大将军的脾气杜大人也是知道的,向来是说一不二,不过我估摸着午时过后将军也就该回来了。”
“午时过后?”杜升眼睛一瞪,“圣驾眼看就要到了,这中间的几个时辰我们怎么跟圣上交待!”
他刚说着,那边就一叠声的喊开了:“杜大人,看见御辇了。”
杜升将手里的茶碗一丢,掀起袍服就向前跑去,扯着嗓子对一众文官喊道:“跪好,都跪好。”
曲舜等一干武将跪在后面,远远的只能看见御辇鹅黄的顶子,跟着前面的礼官山呼万岁,之后寂静了一会,身边眼力好的宋安突然悄声道:“出来了,皇上下车了。”
曲舜好奇的抬起头向前张望,但看不清楚人群中那几个晃动的影子,便问宋安道:“哎,皇上长什么样?”
宋安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嘿嘿一笑:“看不太清,只能看见皇上穿的衣服是檀色的,好像在对杜大人说话。”
过了一会,前面有人传话道:“两边散开,恭迎圣驾。”
御辇的车轮碾过灵州城的青石板路发出声响,节奏缓慢而单调。曲舜一直低着头,觉得手心里快要捏出汗来,他能听出辇车越来越近,他琢磨着等到大辇从面前过去时,偷偷看一眼车内皇帝的脸,应该不算什么大的罪过吧。
就在车轮声行至跟前的时候,杜升的声音突然响起了,陪着十足的小心:“皇上,这位是百里大将军身边的副将曲舜。”
曲舜听见自己的名字一愣,呆呆的抬起头来,与大辇中那个男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男人面容十分俊朗,眼睛跟百里霂生得很像,瞳孔黧黑,但远没有那么锐利,看起来还算和善。
“末将曲舜,参见圣上。”曲舜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却无法遏制。
皇帝的声音略低:“曲舜?就由你来带路吧。”
曲舜被身后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是,是!”他抬膝站了起来,又疑心自己失了礼数,回头向大辇里看了一眼。大辇左右的帐幔都撩了起来,皇上还在偏头打量城中的格局,没有看他,倒是他身边坐着的一个内监服饰的人对曲舜温和的笑了笑:“曲副将请上马引路。”
曲舜搞不清楚这人的身份,略一低头,牵过自己的马,翻身骑上,小心的勒着缰绳,听着身后车辇的声响,背上丝丝的冒着汗。
圣驾到了杜升府上后,自然是开一桌奢华的宴席,曲舜没有进入内堂的机会,跟大多人挤在外面花厅,说是等着候旨。
突然一个人在后面拉了拉他衣袖:“曲副将。”
曲舜转过头去:“苏主簿?”
苏漓一脸兴奋:“你见着皇上没有,我听说皇上钦点你引路,你一定看得最清楚是不是?”他不等曲舜答话,又道,“我本来没机会来的,正好赶完了要送的文书,顺道偷溜来瞧瞧。”
曲舜点点头:“看见了,皇上挺年轻的。”
“哦。”苏漓摸了摸头,像是找话说,“皇上在里面用午膳,你们怎么不抽空去吃饭?”
“听诸位大人说要在这里候旨,不能随意离开。”
苏漓脸一皱,重重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这边有宴席吃,特意空着肚子来的。”
曲舜有些好笑:“不然你去厨房看看……”
他们正说着,人群又骚动起来,礼官高声道:“圣上驾到——”
众人都向四周散去,跪到地上见驾。
“都起来吧,”皇帝淡淡说道,他伸手对着曲舜一指,“你过来。”
曲舜忙上前伏下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你带朕在城内看看百里大将军布的兵防布置得如何。”
曲舜立刻应道:“末将遵旨。”
等到皇帝走到门边时,一直站在曲舜身后的苏漓腹中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噜声。这声音说大也不太大,但是皇帝陛下听得一清二楚,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突然的笑出声来。苏漓几乎难堪得要钻到地缝里去了,面红耳赤的抬头看了一眼大笑的皇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曲舜站在门外狠狠地抿着唇才没有笑出来,他看着大笑的皇帝,忽然觉得这个九五之尊跟百里霂口中那个当年的莽撞少年有些相像之处。
“诸位爱卿清晨就准备迎驾,想必疲累得很,都回去用饭吧。”
皇帝心情颇好的下了口谕后,走出门来,对曲舜道:“巡视不必备车,牵匹马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