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名轻甩他手,反手勾拿。这几年,陆皓将他照顾得极好,他身子痊愈后,陆皓便再教他练练舞,不求武功能恢复到以前,但求恢复一二强身健体也好,此时他武功也有往日的三四成了,心里一高兴,便这么跟陆皓闹着玩。往常陆皓与他拆招是拆熟了的,这一回心不在焉,被他一下拿中,手中买的馒头啪一下轻轻掉地。
饶是洛名不问世事,这时也有瞧出不对,皱眉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呢?
陆皓心中一震,原先听那小小女孩说话便觉有些不妥,这时忽地想到一事,面上极力维持不动声色,俯身将那包馒头拾起,对洛名道,“进屋吧。”
他兄弟二人年轻时均是宫中一等一的人尖儿,便是洛名身遭大创,不再过问事情,性子仍旧颇为精乖,鉴貌辨色,已知必有大事发生,眼珠一转,佯怒道,有什么事何必瞒我?
陆皓不擅作伪,轻轻叹一声,微偏头向旁呆了一会,道,“当初我放了刘玄自己谋生去,是放在绿林一带了。”
陆皓带着刘玄那两年,洛名身子还不大方便,对刘玄过问很少,但也知道一二,轻轻点下头,颇为不解。
陆皓又道,“才几年功夫,又要打起来了,这一回民间传闻这支队伍便是‘绿林军’了。”他原先虽嘴上不说,但对刘聍其实颇多不满,但随着旧主去世,念及往日恩情,对旧主重又敬重起来,这时怀疑那军队是小主所带,不忍学那女孩直称“绿林匪”。
洛名一愣,打手势问道,“这一回是刘玄带的兵了?”
陆皓摇头道,“尚不可知。恐怕,恐怕你总归要辛苦些,跟我搬离这里,那孩子虽然,只不过,只不过……”
陆皓甚少议论旁人,当年深恨刘聍拆散他兄弟二人,致洛名遭人摧残,武功俱废时也不曾口出恶言,一时想不到措辞,说不下去了。洛名却知他意,当年虽曾收留刘玄,但刘家人向来奸猾,这里既然被刘玄所知,是不能再住了。他为刘欣折磨过后,性情大变,口中已不能再说话,但对刘欣深以为恨,并不记着刘欣最后仍放他出宫的旧情,幸而这几年陆皓对他精心照料,才将他戾气磨去一二,这时却不像陆皓忧心忡忡,哼了一声,打手势道,也没什么辛苦,我跟你搬就是。
突然想到陆皓第一时间记挂的便是搬离,再不会像从前一般回去了,心中很是高兴,伸手环住他颈,在他颈项中亲了亲。
55.祭奠
江南的早春最是醉人,风一拂过,像小儿的手一般,挠得人满心满脸的喜悦。这一片高地却甚荒芜,突如其来的一阵小雨更是替这里平添几分凉意。
陆皓陪着洛名,在不远处静静站着,眼光平静。顺着他目光望去,是一个小小坟堆,他眼里的那人背向着他,正是洛名。
小小坟堆上只简单地竖着一块木牌,依稀可辨写的是“陈门和公之墓”,洛名眼睛一眨不眨,看不出喜怒。
这样站了良久,细细的雨丝一点儿也没有停的意思,陆皓不得不上前两步,揽住他肩,低声道,“好啦,回去吧。”
洛名抬头瞧他一眼,飞快地打了个手势,“真的死了吗”?
“是。”
这小小墓碑是陆皓所立,和是刘欣的字号,自然是讳他姓名,绿林军一路攻进洛阳,当年那个需更名换地求得生存的刘玄如今已成为这乱世之首,即位后第一件大事便是杀尽当初害他之人。之后,便轮到刘欣这位让他刘家蒙羞颇久的前帝王。陆皓原拟带着洛名北迁,然而洛名身体不好,加之北境战事一直不宁,索性带着他往极南之地迁移,进了江南富饶之地。
安顿下来后,陆续听到民间的传言,那位前皇帝终究还是逃不脱一死的命运。陆皓深谙小隐于市大隐于朝的道理,索性便在市集扎根,平日接触的人多了,洛名听到的传言便多些。
好像觉得很恨那人,而突然听到那人死去的消息,洛名愣了很久。陆皓却并不难过,他原先是跟着刘聍闯荡,旧主死时早已有过祭拜,对刘欣的死活全不放在心上;只是见了洛名发愣的样子,心中颇有不忍,想这个弟弟自从逃出宫来,性情大有变化,或者这也是一个契机,能将他心结打开,于是冒险背了刘欣与董贤尸骨回来掩埋。
这时洛名头一次来祭拜,怔怔地出神,从小时候跟在刘欣身边开始回想,到如今年近四十,孤苦伶仃流落江湖。他想,小时候刘欣对他是多么得好,怜他年纪幼小,对他用一句千依百顺形容也不过分;到他大一些,刘欣要他去侍寝,那一回,他是多么得害怕,刘欣又是怎样温柔地吻去他眼角的泪;再后来,他使性子时刘欣便冷着他;再后来有了董贤便懒怠叫他侍寝;之后对自己又有多残忍,生生拔去他舌头毁去他一身武功;可是最后,刘欣却又放了他……
他年纪渐大,偶尔忆及当初,不得不认,当初,刘欣果然还是放了他一马。
陆皓见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显见心情激荡,用了点儿力抱他,“好了,回去罢,往后,往后见的机会还有。”
“好吧。”洛名轻轻打个手势,却不就走,眼中神色飘忽不定,怔怔地瞧着那坟堆,旁边便是“刘门卿公位”。
那便是董贤的坟位,陆皓向来不甚解风情,立碑之时微一犹豫,却立作刘门,心想,恐怕他还是愿意与那位皇帝在一块儿吧?这时洛名呆呆地扫视一眼,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他俩能在一块也好。”洛名轻轻道。
“你不怨他啦?”陆皓试探地问,他甘冒大险驮了这二人尸骨回来原来存了为洛名解心结的心思,这时心中一喜,低低问道。
洛名却不搭腔。
陆皓低低叹了一声,缓缓道,“这么多年了,做人,心胸也不必如此。”
他陪伴洛名有年头了,洛名亦在他照料下恢复起来,这时倒不担心这话会让洛名抓狂,却仍是说的极缓极缓,生怕一句说错又叫洛名伤心。
洛名轻唔了一声,似乎赞同了这话,良久,才缓缓打了几下手势道,“我当然没有你心胸开阔。”
陆皓心知多说无益,叹道,“回去吧。”
洛名向他瞧上一眼,不再答话,却仍不动,陆皓不知他心中打算,索性不再问,便这么就着小雨静静等着。又过许久,天色暗下来,洛名才缓缓道,“其实我早已不恨他,但是要不怪他,却又一直办不到。”
薄雨暮色中,陆皓几要睡去,忽见洛名这么说,缓声道,“那也不碍什么,你能忘了是最好了。”
洛名低低叹气道,“我怎么不明白你意思?他,他死时很受折磨么?”
陆皓犹豫一下,道,“我去时,刘玄已退了兵,我就只见到他两个被箭射中,不过他两个相拥伏地,正中一箭在胸口,恐怕,恐怕也没受多大折磨。”
洛名轻轻点一下头,道,“从前很恨他,知道他死了又惦记得紧。”说着,又叹了一声,“倘如果我们也被找到,也同样地对付我们,你,你也守着我么?”
陆皓笑道,“我跟你死在一处便了,你怕么?”
洛名不再答,暮色悠悠中又向那坟堆深深望一眼,心中低低道,“从前你骂我打我,却也教我练武送我出宫,从今天起我便不再怪你,我晓得你心中并不能放下,但你如今有他陪伴该是心愿全了了。”
“走吧。”洛名轻轻打个手势。
陆皓拉住他手,道,“正是了,往后来瞧的日子多着。”
洛名低低一笑道,“往后再不来了,他一生心愿是出宫与董贤一起,这时得偿所愿,心中必定高兴,我再不来打搅他了。”
陆皓一愣,旋即脸现喜色,道,“是了,是了。”拥着洛名隐入草中……
——正文完——
番外:绝境
前方悬崖,后路黑压压一片追兵,这是到了绝境。此时正是早春时分,凉风拂鬓,朝阳温和地洒落下来,林子里成群的鸟儿喳喳而啼,若不是身处绝境,怎不是一番绝美风景?
他伸手在董贤鬓上一拂,道,“前无去路,反抗无用啦。”
董贤微微一笑,并不怎样惊慌。刘欣见他鼻尖微微渗出几点汗珠,抿唇微微一笑,在这朝阳照耀和风吹拂下当真是风致嫣然,不觉受他感染,也是一笑。
“投降了罢!”大批追兵已赶至眼前。
为首那人气宇轩昂、神色俨然,身着白襟,袖口缠着极细极韧的金线绾成一朵梅花状,腰间挂着一块白玉,刘欣一瞥间便认出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品相之纯,便放在宫廷,也是罕物。
他这几年来已习惯于与董贤一块儿粗茶淡饭的生活,对吃穿用度甚少挑剔,这时猛一见眼前这人气度不凡勾起了胸中那份傲气,上下打量那人一番,沉声道,“你便是刘玄了?”
禁卫队静静与他二人对峙着,并没有人出声责怪刘欣对他们主子不敬,刘玄缓缓道,“侄儿不才,让皇叔见笑了。”
“不才?嘿,我瞧你可才得紧!才得紧哪!”刘欣在位时刘玄还未出世,后几番起落,刘玄也不过是小小孩童,并未与刘欣打过照面,第一次见,便是在这样剑弩拔张的环境下,刘欣纵声大笑,那笑中却殊无欢喜意味,充满了苦涩与绝望。
刘玄待他笑声歇了才缓缓道,“小侄要劝皇叔一句,还是跟了我回宫,侄儿担保皇叔下半生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刘欣轻哼一声,道,“我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宫里的菜肴是吃不惯啦!”
刘玄笑道,“皇叔可真会说笑,您怎能过惯了粗茶淡饭的日子?您当初难道不是位列人极,身份尊贵无比么?”
刘欣微仰头,眯缝着眼,沉思了一会。刘玄也不打扰,只静静等着,眼光向董贤脸上扫了一圈,见董贤神色如常,平静地看了自己一眼,心道,这人也不是寻常人物,难怪当初父亲跟眼前这位王叔对此人迷恋。
刘欣淡淡道,“往事已逝,这世上早就没有刘欣,如今位列人极的既已是你,还来打搅我们作甚?”语气里竟是微露苛责之意。
刘玄也不恼,淡淡一笑,道,“那可由不得皇叔。”
刘欣牵住董贤柔软的手往前走了两步。一名禁卫军想要出声阻止,刘玄微一摇手,任他二人又前行了两步。刘欣低声问道,“你怕么?”
董贤一直听着二人说话,不作表态,这时淡淡说道,“不怕。”
刘欣握着他手,只觉掌心一片温暖滑腻,眼前这人也是三十好几了,看来却仍如二十岁的少年人一般美好,他低声道,“当初我没教你学武真是误了你。”
董贤淡淡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梅舞和洛名都身怀绝技,最后也并不比咱们的境遇好些,”说到这儿,叹了一声,他二人于这几年间早将往事谈开,这时说到梅舞洛名,并无多少伤感,反而觉得他们是追随所爱的人去了,也不算悲凉,但当此境遇,想要开怀大笑亦是不能,淡淡道,“却也不比咱们差些,老天待咱们已很好。”
“是啊,老天待咱们已是很好。”刘欣想,这几年二人厮守一块,并不被人打扰已是莫大福气,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小刘玄,你听好,我跟你同去并不打紧,你得放了他走才行!”刘欣突然大声道。
董贤吃了一惊,伸手去捉他手,眼神里尽是怪责,低低地道,“你怎么舍我去了?”
刘欣已放脱他手向前走了数步,只依稀见他嘴唇动了几动,想也知道他说了什么,淡淡一笑,一狠心,扭头向前。
刘玄犹豫一下,心道,此人媚惑两朝君主,怎可这般轻易放了?然而刘欣这话显是投诚,倘这时用强,恐动摇军心,好在董贤不通武功,一时放了,再捉拿谅也不难,当下哼了一声,面上如罩一层寒霜,不再说话。
忽然间,禁军齐声大喝。刘欣猛一回头,见董贤势若疯虎一般向刘玄疾冲而去,当下不及细想,大喝道,“阿卿,不可!”伸手欲拉,却只扯下他半只衣袖。
只见董贤猛扑至刘玄身前,近身疯打,刘玄是从小便习武的,皱一皱眉闪了开去,却躲不开这人疯了一般乱扑乱打。刘欣大喝道,“阿卿,你别这样!”三步并作两步向董贤方向冲来。
禁卫队长暗暗做了个手势,一声箭哨划破长空,刘欣惊怒中伸手便挡,奈何那箭来势极猛,只被刘欣折断了箭尾,嗖一声钻进董贤身体。只见董贤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刘欣吓得狠了,一时竟不敢走近他身扶起,只见董贤扑倒在地,面朝向他微微一笑,仿佛这之前扑向刘玄疯打的人并不是自己,几滴眼泪从眼眶里流下,他吸一口气,竟是站不住,摇摇晃晃跌在地下,扶住董贤。
“阿卿,你,你……”刘欣向来临危不乱,这时眼见利箭已插入董贤胸间,回天乏术,一时手足无措。
“你怎么还舍了我去?我同你出宫第一天起可不就告诉了你从此后,咱两个,咱两个得在一块?”董贤脸上又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几缕血水从嘴角流下。
“是啊,我真该死!”
刘欣双眉紧锁,泪水便似断了线一般簌簌下落,仿佛要将这一生的悲伤愁苦在这一刻统统流尽,董贤见他神色悲痛欲绝,淡淡笑道,“我也不怎样疼,你,你别担心。”
“我知道,”刘欣哽咽一声,道,“你身上最疼的伤口都是我,是我给的。我,我当真对你不住。”
刘玄早已不耐,皱眉想,怎能容这二人在此胡言乱语,咳嗽一声道,“皇叔还是请罢!”
刘欣抬头狠狠瞪他一眼,那一眼里充满愁苦与绝望,刘玄为他气势所慑,心中恼怒,脸上却发不出怒气,一时愣在当场。只见刘欣又俯身下去,对着董贤温柔道,“我不是要舍你而去,从你第一回跟我说陪着我,我便信啦,我是要留你性命,你怎么这样傻啊?我,我可当真对你不住。”
董贤长笑一声,吐出最后一口气,低声道,“那就好啦,咱两个原也要死在一块。”手指软软垂下。
良久无息。刘欣缓缓抬头,对着周围人扫视一遍,刘玄只觉让他怨毒的眼光剜得周身彻骨得冷,吸一口气,镇定道,“皇叔还是节哀,跟我回宫去吧。”
忽听刘欣哈哈大笑,眼泪又是如断线的珠儿一般滚滚而下。刘玄正自不满,只见刘欣嘴角缓缓流下血水来,心中一惊,喝道,“皇叔不可!有话咱们可以商量!”
刘欣再不向他瞧上一眼,搂住董贤,淡淡笑一声,道,“咱两个原也要死在一块。”
一尾长箭穿透二人胸腹,两人相拥而倒……
“主子,您看这……”
“滚!”刘玄大喝。
禁卫队长不敢再说,隔了良久,才试探地问,“今日出师不利,若是流传出去,只怕……”
刘玄何尝不明这个道理,天下不稳,这一回满拟生擒刘欣,却不想这人宁肯陪着一个鸾宠死了,倘使传入民间,知前帝宁肯自尽亦不肯回宫,恐民心有失。他微一沉吟,挥一挥手,禁卫军得令,乱箭齐发,将这二人尸身毁尽。
“回京后放出消息,说这二人逃亡途中遭遇悍匪,以致身死而不能留全尸……”
那禁卫队长愣了一下,连连答应,心想这位新帝好生厉害,与瞬息间便想明这诸多事节并拿出应对之法。
一日耽搁下来,已是傍晚,夕阳懒懒地洒落,林中鸟儿奔忙一天都是啾啾啼叫着回窝歇息,刘玄叹一声,“累了,走罢!”转身上马,一扬马鞭,马儿一声长嘶,撒开蹄儿,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