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没有表示异议。

两人钻进帐篷里，打算从满地的垃圾中搜寻些有用的物品，用来充实他们的背包。

结果当然又是令人沮丧的，因为帐篷里唯一完整的东西就是已经宣布死亡的亨特。

杰森拉开睡袋，将亨特从头到脚搜了一遍，从他随身的腰包里翻出了四五张能量棒的包装纸，一把瑞士军刀，一小瓶只剩一半的伏特加，一瓶醒神胶囊和与之配套的加速代谢的滴露，抗晕药以及缓解中暑症状的复合维生素。

杰森将腰包展示给布莱恩看：“你需要这些药吗？”

布莱恩移开目光：“不用。”

“真巧，我也用不着它们。”杰森轻快地笑着附和，将伏特加和瑞士军刀收进包里，两人就此离开营地。

239国道确实并不远，纵使中间隔着森林和湖泊，他们依然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那里。

马路上没有一辆车驶过，火红的夕阳心无旁骛地烘烤着柏油路面，竭尽全力使它如同腐烂的咸鱼一般柔软黏腻，味道古怪。

“该死的复活节假期！”杰森低咒一声，向他的同伴苦笑着摊手，“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沿着国道继续向前，然后指望着老天开眼，叫咱们突然碰上个愿意在假期里享受汽车旅程的怪胎。”

“下次开口时，”布莱恩的声音里仍旧没什么波澜，“记得说些我不知道的。”

杰森耸耸肩。

半晌，他突然笑了：“哦，这个你应该还不知道。”

他指着远处的一个黯淡的小蓝点，嘴巴咧得更大：“瞧，一座有机农场！”

“有机农场”并不是个多么新鲜的玩意儿。

早在上世纪末，一些忧心食品安全的营养学家们就提出了这个概念，本意是为同样杞人忧天的消费者提供无污染、无化学毒素的食品，但因为当时的有机农场越提越高的标准，比如有机肥料——也就是粪便——严格过筛，灌溉水源经过五十四层净化过滤，给牛做泰式按摩、喝德国啤酒什么的，种种匪夷所思的开支使得有机食品的价格越来越离谱，最终导致了几家大型食品公司的破产。

而现在的有机农场并不再在“污染”上面做文章，相比最初的概念，如今的运作更加“娱乐化”：农场主雇用几个身材火辣的俊男美女，让他们在农场上每天十四小时地辛勤劳作，挥洒汗水，农场上无处不在的摄像机使他们成为了真人秀的主角，而他们收获的产品就搭配着全套视频，卖给那些向往这种生活，或是干脆是向往这些俊男美女的人群。

总之，有机农场就代表着有人，有人就代表着能跟外界联系。只要能够联网，杰森相信，他迟早会把今天的麻烦事弄清楚。

杰森和布莱恩加快脚步，几乎是向着那块代表有机农场的荧光标志跑步前进。

然而他们又失望了一次：这个农场似乎已经被废弃，外围的栅栏被连根拔起，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羊圈和牛棚都空空如也，原本该是平整翠绿的草地，却被一个又一个的土包搞成了绿巨人脸上的痤疮。

杰森吹了声口哨：“至少，我们还可以在农场的小屋里过一晚。”

然后他们的计划再次落空了，不过他们很高兴。

农场小屋里还有人。

铁质的栅栏凌乱而又密实地将小屋和几辆农用车围在里面，栅栏上头还仓促地绕了许多铁蒺藜，小屋最顶层的窗口微微透出点光亮。杰森绕着栅栏转了一圈，礼貌地按响门口的电铃，等了一会儿，又短促地按了三次。

门上的应答器滋啦啦响了几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疲惫地响起：“听着，我不管你们是谁，不管你们要到哪里，我都不会给你们开门。如果你们需要食宿，东面的池塘边有个小屋，里头也许还存着一些鱼干。如果你们需要帮助，我会用那个小屋的地址为你们报警。其他的事情，请恕我无能为力。——忘了说，就在现在，一把来复枪正指着你们的脑袋。如果你们不在三十秒内离开，你们将可以见识到我的枪法有多准。”

杰森连忙调出工作证件，将随身机接口对准应答器：“等一下女士！我们是NFK电视台的主持人和摄影师！我们在附近的HS国家公园遭遇了意外，两名摄影师失踪，如果你能为我们连接NFK电台的网页，让我们向老板说明情况组织搜救，我们将十分感激！”

应答机沉默一会：“另一个人的证件。”

布莱恩报出一串数字：“这是我的工号，你可以去电视台的网站查询。”

应答机再次沉默，过了好长时间，女人才重新开口：“我可以放你们进来，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都行，愿意为您效劳，女士！”杰森冲应答机上的摄像头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

女人嗯了一声：“请你们俩互相咬一口对方的脖子，我要看到牙印。”

杰森愣了一下，迷惑地：“什么？”

女人又重复一遍，杰森苦笑：“嘿女士，这一定是个玩笑吧？”

女人疲惫地反问：“我听起来像是有心情开玩笑？”

杰森瞥一眼布莱恩，继续挣扎：“可是我是个异性恋！这太……太……”

女人不耐烦地打断他：“得了吧，你是个英国佬！”

“女士，你能不能先向我保证，你的要求是有道理的？”布莱恩打断杰森的反驳，凑到应答器前问道。

“我保证，等你们进来之后，我会详细地解释给你们听。”

“那好。”

话刚出口，布莱恩便出其不意地伸手捏住杰森的脖子，另一手扳着他脑袋，自他身后低下头，结结实实地咬在他脖子上。

杰森不住挣扎：“干！该死！”

布莱恩身子侧转，以承受杰森的肘击，鼻间呼出的热气毫不保留地喷满了他的颈窝。杰森顿时觉得手脚僵硬，半边身子仿佛被低伏电流通过，立即令人难以忍受地酥麻起来。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布莱恩才终于松开嘴，将杰森推向摄像头：“你要的牙印。”

摄像头推出几厘米，分角度辨析过牙印的可靠度之后，女人才满意地催促：“请继续。”

布莱恩十分配合地拉下拉链，露出一大片裸露的皮肤：“这里不容易留印子，你得咬得用力些。”

杰森僵在原地不动。

布莱恩不耐烦地：“你可以把我想象成鼻涕虫，或者蜘蛛什么的。”

杰森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僵硬地咬了他一口。

布莱恩也把脖子凑到了摄像机面前。

片刻之后，铁门打开了。

两人走进院子。然而不到十步，女人的声音便再次在一个运输机器人身上响起：“两位先在这里吃点东西吧，希望你们喜欢中国菜。”

机器人吱嘎吱嘎地挪到两人面前，殷勤地托出两把椅子，以及两个足有平常三四倍分量的“中国盒”。

杰森看了一眼布莱恩。

布莱恩坦荡地坐下，拿过一个盒子拆开，若无其事地评论：“宫保鸡丁。看上去比鼻涕虫好吃多了。”

杰森讪笑几声，拿过剩下的盒子，举筷开吃。

饭菜的分量非常多，即使两人刚刚经历过异常疲惫的一天，这顿饭还是让他们险些撑破了肚皮。

杰森艰难地将最后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屏住呼吸吞下去，向运输机器人的摄像头微笑致谢：“多谢，晚餐非常……非常丰盛……”

运输机器人沉默地探出摄像头，绕着两人不停运作，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十分钟后，小屋的铁门终于缓缓打开，一个身材修长的亚裔女子背着光站在门口，腰带上一左一右插着两把手枪，而她的右手正按着其中一把。

“晚上好。”她向两人匆匆点头，毫无诚意地道歉，“我为刚才的失礼感到抱歉，但是过一会儿你们就会知道，我这样谨慎一点都不过分。不介意的话，请进来说话。——不过请与我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谢谢合作。”

杰森和布莱恩跟在姑娘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栋房子的底层已经被打通成一个大房间，房间正中坐落着一台装有触感桌面的控制台，控制台正对的三面墙上则挂满了各种大小的显示屏。显示屏播放的视频中，有一半是呈淡绿色调的夜视影像，另一半则是五彩缤纷的热感影像。

姑娘走到控制台旁站定，再次向两人点头招呼：“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丽萨·关，是这个有机农场的形象代言和法人代表。如你们所见，这就是这里的控制室。从这里，几乎可以看见农场的任何角落。”

她在桌面上点了几下：“你们进来时应该已经注意到，这个农场的所有牲畜都没了。而这个，就是它们消失的原因。”

他们面前的主屏幕上立即显示出一份淡绿的影像。画面上的羊圈里，几十头黑面羊正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睡觉。

丽萨按住进度条快进，直到画面一角出现了另一个稍微暗些的影子。

她松开进度条正常播放，只见一道不起眼的白光之后，那影子已经跃进羊圈，牢牢卡住了一只羊，低头咬住它脖子撕下一块皮肉，然后两手顺着伤口插进咽喉，利落地将它开膛破肚。

羊群惊叫着挤到羊圈的角落里，尽可能地离那影子远些。影子却无所顾忌地大嚼特嚼，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已经吮完了最后一根羊肋骨，扭头向另一头羊扑了过去。

几分钟之后，又一只白惨惨的骨架被随意地扔在地上。影子摸了摸肚子，终于满意地伸展四肢，嗖地跳出羊圈，跑了。

杰森困惑地：“这是个……人？”

不可思议！先不说速度和手法，单是一顿两头全羊的食量……不可思议！

丽萨点点头，将视频以八分之一的速度重新播放：“虽然他的衣服被扯烂了，看不清标牌，但是从他翻越栅栏的动作来看，他应该在空军服役。——这里向南三公里，正好有一处空军训练营。”

杰森和布莱恩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负责运送他们往返的，就是在附近驻扎的空军。

丽萨似乎没有发现他们的小动作，她将画面切换成热感模式：“看见了么，这个人的体表温度高于四十摄氏度。如果他是个正常人，那么他就是在发着高烧的情况下，来我的农场里生吃了两只四十五公斤的肉羊！”

她将画面扔出主屏幕，转而拖进来另一个视频：“你们再来看这个。”

这是刚才杰森和布莱恩吃饭时的画面。丽萨点开建模程序，提取出两个绿色的轮廓：“这是你们用餐前的体型。”

又把进度条向后拖，提取出另两个轮廓：“这是用餐后的。”

她将两处轮廓重叠。可以看出，两人的胃部明显隆起。

杰森尴尬地轻咳一声。

“再看看他的。”丽萨恍若未闻，转而提取了那个怪异大兵翻进和翻出栅栏的画面，将其翻转、重叠。

与他们俩不同，大兵的胃部并没有突起。——恰恰相反，除了胃部，他整个人都鼓了一圈，好像是什么健身中心的夸张广告一样：“一个月前我是这样瘦弱苍白，然而一个月后，哇哦！我就变成了如今这样威猛雄壮的样子……”

杰森仔细地比对着大兵的三角肌和三头肌，最终不得不承认，就算是摄影机出了什么毛病，也不会无中生有地拍出这样饱满健美的肌肉群。

“这只是第一个，往后的一个礼拜，我的农场便经常被他们光顾。先是羊，然后是牛、马，最后是鸡。我怕血腥气引来更多的怪物，每次天一亮就把骨头收集起来埋了，但还是什么都没保住。”丽萨抬抬下巴，脸上掠过一层淡淡的哀伤，“你们进来时也应该看见了，那些土包。”

杰森点点头。

“但是，其中有两具是人的。”丽萨轻描淡写地补充，又调出一个视频。

这次是白天。

画面上，一对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小情侣互相搀扶着走进农场、走到小屋前，按应答器请求丽萨开门帮助他们。

丽萨用比今天柔软得多、也歉意得多的语气请他们去湖边小屋处获得补给，她承诺她一定会为他们联网报警，并请医疗队来为那个脸色苍白、满头浊汗、明显在高热状态的男孩进行急救。

女孩表示感谢，又将男孩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喃喃低语着安慰他。

男孩不适地挪动了一下头部，又艰难地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要忍住什么强烈的欲望。

片刻之后，他突然一口咬住女孩的脖子，猛地撕下一大块皮肉，手忙脚乱地塞进嘴里吞下。

女孩疼得晕了过去。

丽萨在应答器中惊声尖叫，一枪射在男孩的肩膀上。男孩被子弹带得仰面跌倒，又迅速起身，猴子一般跳上铁栅栏，兴奋地向上攀爬。

丽萨在他将要越过栅栏时，一枪打爆了他的头。

男孩无力地跌落在女孩的身边。

女孩被声音惊动，挣扎着捂着脖子坐起来。当她看到男孩仍旧冒着热气的尸体时，似乎震惊得忘记了所有的反应。

丽萨语无伦次地安慰她，请求她待在原地，她马上就会下来陪她。

女孩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下一秒，她突然扑到男孩身上，狂热而饥渴地大口吮吸着男孩涌出的脑浆。

丽萨好像被吓傻了，半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当女孩吃到男孩的脸时，她才接连开了三枪，打飞了女孩的大半个脑袋。

丽萨迅速关掉视频，眼望别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我……我尝试联络警方，但是网页上注册的报警信息始终没有人处理，……我等了一天，最后把他们埋在了农场的最外面。”

布莱恩看着她，棕色的眼睛里渐渐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缓缓上前两步，似乎想伸手搭上丽萨的肩膀。

然而丽萨却不领情，她仿佛触电一般迅速拔枪，声音冷酷：“退后！我不会给你机会夺走我的枪！”

布莱恩收回手，耸耸肩膀，满不在乎似的倒退几步，将自己靠在墙上。

杰森觉得，他好像下辈子都不会再笑了。

丽萨收回枪，看着空白的主屏幕继续道：“我本来以为，那群怪物是军方实验失败后的……什么东西，但我后来检索了那对小情侣的随身机，发现他们和军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就是普通的、趁着毕业一起跑来国家公园远足的高中生。没有犯罪记录，没有病史，连牙都没有补过。”

“你可以拨打调查局的特别热线。——你知道，他们最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杰森一边用余光盯着布莱恩，一边毫无创意地向她建议。

丽萨瞪他一眼：“你们不看新闻么？太阳耀斑大爆发，太阳风暴4月1日抵达地球，一切卫星联络和电磁波通讯都将中断，保守估计，要到后天才能勉强恢复。”

新闻？那玩意儿似乎只有成天守着电视的中老年人和家庭主妇才会注意。更何况，他们上个礼拜就空降在国家公园了。

杰森吹了声口哨。好吧，他起码找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事情似乎正在向好的一面发展。

“或者把视频发上网，只要点击率够高，当局一定会介入调查。”

丽萨冷笑一声，随手点开几个网页：“优图，推特，脸书，你能想到的发布页面，我都已经发布了一遍。”

网页打开，视频下面的留言几乎都是同样的内容：

嗨~嗨~好好享受假期吧，我这里有个猫咪打滚的视频 想看点我~（顶：384 踩：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