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调却是陌生的,连带着易谦这个人都仿佛变得不认识了,尽管他的动作温柔依旧。
夙涯伸手去搂易谦,借着那人的身体缓缓支起上半身,蹭着易谦的颈窝,呼吸沉沉,问道:“能不能把那蜡烛灭了?”
易谦的笑声低沉,抱着夙涯的肩,柔声道:“你把眼睛闭着就好,这会儿我也走不开……”
这样的时候,易谦确实抽不开身。
夙涯只得将身前人抱得更紧,照着易谦说的将双眼紧紧闭起,在只剩下彼此拥抱的空间里,感受从那人身体传来的温度,一并听着过去从未听过的……情话……
阿夙,我喜欢你。
27.总该有些变化的嘛(二)
喜欢看夙涯在自己身边的样子,也喜欢看看那人跟旁人相处时是个什么状况。
譬如每日,夙涯都跟易谦一起过去书院,易谦看着身旁的少年与人说话打招呼,彼此亲善和气,像是更要自在一些呢。
易谦不由想起当初在迎城的善院里,夙涯也是这样跟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一班孩子在一起说笑游戏。那样的笑容如今很少在夙涯脸上出现了,太纯粹了,当真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才会有那样澄澈的笑意,而今的夙涯,跟时光一起慢慢沉淀下来,总是发生了变化,但好在一直都在他身边。
他就忍不住想去多看两眼,多多留意少年身上的变化——这样的记忆琐碎,却也可以很精致,只要被收藏得妥帖,安放得细致。
书院里,上课的时候总有一道目光不时飘去后排的某一张座位上,正在专心看书的学生瞧不见,但夙涯明显就感觉到了。
故意压低了脑袋,还把书本竖起来,夙涯在后面偷笑。
笑声很轻,但这样的动作还是吸引了一旁连宝的注意。
那个傻傻愣愣的少年暗暗伸手推了推夙涯,小声道:“阿夙哥哥,你在做什么呢?”
夙涯笑得眉眼弯起,面对连宝的询问他却只是摇摇头,却不觉已经有人靠近过来,抽走他手中的书,问道:“夙涯,你在做什么?”
声音盘桓在头顶,刻意沉了声摆出一副略略生气的样子,紫衣先生手中的书却已经合上了。
夙涯挠挠头,也没抬头去看身边的易谦,正在寻思要如何应答的时候,目光转到门边,瞧见那里正露出一片红色裙角,他便知道是阿碧过来了。
“先生,门外头好像有人。”夙涯指了指门的方向。
那道身影闻声就跑,却还是没来得及逃脱连宝的视线,纵使只有那么一闪而过的时间,他也认出了方才躲在门外的就是那穿惯了红裙的少女,一时心急,便叫了出来:“是阿碧!”
阿碧的名声在书院里也是响当当的,迎先生家的妹妹,伶牙俐齿,性格外向,而且做得一手好菜,过去她时常送东西过来给书院的人吃呢。
所以这回阿碧过来了,就又有好吃的了!
其余学生显然已经跃跃欲试着要从那道门出去拦住阿碧了,只可惜,迎先生不发话,他们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默默吞着口水。
易谦见状也知如今“军心”不复,也是快要下学的时候了,他便做个好人,早一些将这班学生放回去,不过不能让夙涯给跑了。
一听见易谦说下学,其余人哪里还管得易谦是不是留了夙涯,纷纷收拾了东西就朝外头涌。
夙涯心知易谦有意留人,必定“不怀好意”,他便想要趁机溜走,谁知自易谦说了放人之后,那人就撩了长衫坐上了他的椅子,翻着手中从夙涯那里收来的书,优哉游哉地看了起来。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纵使夙涯这会儿溜了,回头还是要回去的;即使他今天不回去,明天也要回家的,总是免不了要面对身前这人,还不如乖乖留下,反正学院重地,某些人也不好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来。
“注脚都记得不错。”易谦点头翻阅着手中的书册。
好些都是易谦精心帮他写的,有些详细得夙涯想要马虎一下说看不懂也不成。
夙涯正在暗地里腹诽易谦的时候,冷不防袖管被人扯住了,然后垂在身侧的手覆来熟悉的温度,最终,那只手就被人牵住了。
“这是在书院里。”夙涯想要将手抽回来,但其实易谦握得并不紧,他要真想这么干,也是完全可以的。
“我就想拉你过来坐下,问你些事,没旁的,别多想。”易谦将书册摊开放在桌上,见夙涯一阵尴尬的脸色,他只笑着摇头,遂将那少年拉来身边,指着书上一处注解道,“昨天给你写的时候没注意,今日课上讲说了才觉得这里有些偏颇了,你怎么没给改过来?”
这个……课上被某人时不时瞟来的眼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听易谦究竟讲了些什么。
“被我抓个现行,说不过去了吧。”易谦的语调总是有些怪异,尽管柔柔的就跟开春过后的风一样,但就他俩在书院里这样挨着彼此坐着,靠得这么近,总是显得太暧昧了。
“我……”夙涯看着书页上那一行行的字还有旁边易谦写的批注,总觉得有地方不太对劲。
小傻瓜不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拿他寻开心,故意写错了批注,故意拿这事跟他耗时间,就想看他局促的样子,两条眉毛蹙在一块儿,想事情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去咬嘴唇。
“回头嘴唇又要给咬红了。”易谦笑道。
夙涯听了,也不知究竟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地就更用力地咬了一口,最后疼得他叫了出来,抬手的时候打翻了桌上的砚台,老大一块墨飞去了易谦身上,还溅了些墨点在那人脸上。
平白多出了这几颗“美人痣”确实教易谦看来更有“风韵”,引得夙涯捧腹大笑,完全忘了两人这会儿挨得极近,他是逃不脱易谦“魔掌”的。
果不其然,易谦抓了夙涯的手腕就将人定在自己面前,凑了脸过去就往夙涯脸上蹭,为了防止夙涯逃开,他索性直接搂着少年的后腰,简直抹得肆无忌惮,任凭耳边夙涯的叫声如何凄厉,他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我错了我错了。”夙涯见推都推不开易谦,只好求饶,只是如今他的身上脸上,少不了被那人蹭得一样沾了墨迹。
“错哪了?”易谦仍旧一手揽着夙涯后腰,只是另一只手已经取了帕子给他擦脸了。
夙涯朝天望了片刻,其实没寻出什么理由,最后便胡乱说道:“没……仔细听先生讲课。”
易谦似是满意地点点头,手下动作未停,却也没有说话,好像还在等夙涯继续说下去。
“没了?”见夙涯的脸已经擦干净了,易谦便停了手。
夙涯忙将那块帕子抢过来,重新翻折了一遍,开始帮易谦擦去脸上的墨痕。
“迎先生!”连宝急冲冲地从外头跑进来,脚步声踏在木板上,咚咚咚地都快像是在打闷雷了。
被眼前的景象惊了惊,原本还火急火燎的连宝如今怔怔地站在门口,方才想说的话一下子全被抽走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傻愣愣看着屋子里同样意外得有些发傻的两个人。
“连宝?”阿夙斜过身子才能错开易谦的肩瞧见门口的连宝,“怎么了?”
连宝回了回神,才想起自己着急着跑来的目的,当即又成了方才匆忙的样子,道:“先生你快下去看看吧,阿正跟齐贤打起来了。”
原来是为了抢阿碧做的糕点,阿正跟齐贤就动起了手。少年人本就年轻气盛,听不得旁人劝说,尤其在阿碧这样的姑娘家面前,更是不能就此退缩,否则就太失颜面了。
易谦赶到的时候,阿正和齐贤已经在地上扭打成了一团,旁边围观的其他学子有还在劝说的,也有试图上去拉开两人但迟迟没有动手的。
“九哥哥!”见易谦过来,阿碧就跟看见了救星一样提着裙角就跑过去,求助道,“九哥哥,快想想办法吧。”
易谦收起以往对待学生时的宽厚仁和,一声厉斥震耳而来,立时教众人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阿正跟齐贤还抱在一处,却也都循声抬头望去,只见易谦眉色冷冷,身上的紫色长衫虽然溅了墨,看来有几分狼狈,却掩不住此时从那双眼里迸出的严厉光芒。
“还不起来?”易谦斥道,尾音却已然比之前缓和许多,多是带了劝说的意思。
阿正与齐贤不好不给易谦面子,这就从地上起身,只是两人之间的不悦并未因此消除,看对方的样子,都还是恶狠狠的。
易谦转身与夙涯道:“你先跟阿碧回家吧,我要晚些时候回去。”
夙涯知道易谦的意思,就此点头。
“都回去吧。”易谦这就遣散了诸人,又与齐贤说稍后他要去齐家拜访,这就先与阿正回去。
“先生……”
夙涯跟阿碧走出书院的时候,恰听见那两名少年几乎同时发出了这样的惊讶说辞。
“九哥哥轻易不去学生家里,这回……”阿碧看着夙涯问道,“小哥哥,你猜……九哥哥会不会真去啊?”
夙涯停下脚步迎上阿碧投来的目光,嘴角三分带笑,浅浅不语,复而提步继续向前。
阿碧莫名其妙,见夙涯走开便立刻追上去,拉住少年袖管,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夙涯神神秘秘的就是不说一个字。
“什么时候跟九哥哥学的这一套故弄玄虚?”阿碧仍旧扯着夙涯的衣袖,来回摇啊摇的,纵然是如今走在大街上也无所顾忌。
“连宝?”夙涯瞧见前头站着的身影不由叫出了声。
阿碧顺势望去,街边确实站着农家那个呆子,总是穿着那身看着半新不旧的蓝色衣裳,这会儿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他们,但又迟迟不肯过来。
“过去看看。”夙涯与阿碧一同过去,最后只发现那少年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边的红裙少女身上。
“我有话……想跟阿碧说……”连宝越说,那颗脑袋越是往下低,最后他就只能看见自己的鞋尖了。
这期期艾艾的样子不禁教夙涯想起过去自己面对易谦时的样子,毕竟是“过来人”,连宝如今的模样,他也多少能够明白。是以夙涯将还被阿碧拽着的袖角抽了回来,又将身旁少女轻轻推去连宝面前,识时务地走开了。
“小哥哥……”阿碧正要去追夙涯,却听见连宝正在叫自己,就跟她叫夙涯那样有些焦急。
人声早将阿碧那一声叫唤淹没了,夙涯此时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周围是忘川城经年不变的暮色霞光——但其实这天色,每日都不一样,但因为这里太安宁了,安宁得这样的时光仿佛可以被复制,这样一天天地重复下去,直到很久之后,人们可以对着天际笑道,过去啊,也是这样的光景呢。
春色渐来,新芽抽发,新一季的轮回开始,他跟易谦之间,也在循环这样的周而复始,只是每一次,都有细微的改变,是谁感染了谁?
阿碧说的,他跟易谦学得已会故弄玄虚了。
那个人的影子早在心里被自己描摹过千万遍了,哪里要学呢?早就潜移默化地被影响了呢。
低头时,看见衣服上擦出的墨痕,夙涯忍俊不禁,只因又想起了方才易谦在自己跟前耍赖的情景。
28.总该有些变化的嘛(三)
易谦故弄玄虚的本事总不是夙涯学得来的,每每当他小心着防止再被易谦诓了,就可能才是真正跌入那人设下的“陷阱”里,然后爬都爬不出来。
好比四月的时候,书院里一班学生出去踏青,就有人说那山上其实住着老神仙。
“哪有,分明是妖怪嘛,我爹跟我说的。”
“是神仙,鹤发童颜,衣带当风,要是有缘遇见了,说不定也能成仙的呢!”
往日在书院里摇头晃脑读书的一群少年此时坐在青山绿水之间,畅谈着仙妖鬼怪,一个个说得绘声绘色,仿佛当真瞧见过那所谓的妖精或者神仙。
“迎先生,你说呢?”连宝听得津津有味,但忽然瞧见易谦在一旁但笑不语,便好奇问了出来,毕竟书院里最见多识广的就是眼前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了。
易谦一拂衣摆,盘膝坐下,那一群学生就都围了过去,将易谦围在中间,个个都殷切地期待着能从这紫衣先生口中听出些新奇有趣的故事来。
“这山上原本有座书院,取名紫阳。”易谦嘴角含笑,语速缓缓,娓娓说着那个不为人知的书院,还有书院里的人,什么神仙妖怪的却都是没有的,就是一班在清寂山间苦学的读书人,日子清淡如水,但也乐趣横生。
“先生,我觉得那个小师弟有问题啊!”阿正忽然打断了易谦的话。
“我也觉得!”齐贤附和道。
众人将目光一齐投向前几日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
“你说。”易谦示意阿正继续。
“小师弟来了之后书院里就总有些说奇怪不奇怪,但又分明不大对头的事发生,先生,那个小师弟,一定有问题!”少年信誓旦旦道。
“说不定其实就是妖怪变的,小师弟出现得不明不白,深山老林里,怎么忽然就多出个人来?”齐贤跟着阿正的思路道。
就此,那一班本就好奇心甚重的少年人开始七嘴八舌地交谈起来,气氛之热烈,绝对比过在书院读书的情景。
易谦见状,拂去衣上草尘,默然退去一边。
春季山林新草漫漫,颜色嫩得都教人舍不得踩上一脚,再有如今春风和煦,天光明媚,照着万物苏生,静好安稳。
“九哥哥……”身后传来夙涯的声音。
回头时,易谦恰见那少年踏着春色而来,步履从容,昂首潇洒——忽然就教他想起当年在迎城的时候,那个不过七岁的娃娃,听了自己逗他的话,就在暮色里匆忙地朝自己跑来,然后扑了他个满怀。
“什么事?”待夙涯到了自己身边,易谦方才开口问道。
“刚才那个故事……是你编的吧?”夙涯一副“我要戳穿你”的样子。
易谦朗然笑了出来,负手看着身前的少年,笑骂道:“往日不仔细看书,那本《通世异闻录》分明就在家里书房的架子上放着。”
夙涯看着易谦的模样不像作假,但他几乎把家里的藏书都翻阅过,印象里全无这本《通世异闻录》,便狐疑地看着易谦问道:“家里几时有这本书的?”
“曾几何时。”易谦笑睨了夙涯一眼便又朝前头走去。
夙涯身后还有那班同学交谈甚欢的笑语声声,然而眼前那人却是越走越远,连头都不回,就跟当他夙涯不存在的一样。
“阿夙。”易谦忽然转过身朝站在阳光下的少年喊道,“那个小师弟,确实不是凡人。”
小师弟是不是凡人与他有什么关系,夙涯这会儿想知道的,不过是那个紫衣长衫的男子是不是又在诓他,家里什么时候多出的那本书?
“阿夙啊……”见夙涯站在原处不动,易谦便自己走过去。上坡的时候光顾着看那立在光下的少年郎,没留心脚下,就这么一脚踩滑,整个人摔去了地上。
“九哥哥!”夙涯急忙跑上前,却不想被那人一把抓着就按在地上,整个身体都被压着,动都动不得。
“没要做什么,就想抱抱你。”易谦贴身上去,当真只是将夙涯抱在怀里,贴着夙涯的耳根,许久都未说话。
这日光好得夙涯都快睁不开眼了,但身上易谦的气息偏生教他感觉非常舒服,就算如今被这样压着,他也不觉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