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橘小公子,你似乎卷入了不得了的风流韵事中呢。”安倍秀水莫名对鸣悠展开了笑颜,“这位梅壶女御,虽然地位不及平家的女公子,但也出身鹰司之姓,母亲的身份更是尊贵异常,为嵯峨朝的郡主。而这位藤原大纳言,呵……”
处于被私语的二位当事人之一的位置上的藤原夜却反常地一言不发,不反驳也不辩解,嘴角勾出诡异的弧度,沉静地看着梅壶女御。金丝的单边镜片在阳光下反光,白茫一片。深红色的衣袖袖脚飘展。
安倍秀水纸扇一合,浅棕色的长发无意间拂过鸣悠的手背。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似乎一直震颤到灵魂中。“呐,鸣悠公子不必担心,守护平安京是阴阳师的责任。”
“女御,得罪了。”安倍秀水纸扇一挥,蓝光从十指指尖射出,“青·未·净·末,引魂术起——”十道细细的蓝光向梅壶女御缠绕过去,顷刻间就密密地包成了一个茧。蓝光构成的茧中有东西在不断挣扎,随着凄厉而古怪的一声厉嚎,蓝光又化成了细丝状态四散开来。一个火红色的半透明的东西从梅壶女御的脊背上腾跃而起。在它离开梅壶女御的那一刹那,梅壶女御也软软地倒了下去,恰被距离她最近的藤原夜接住,递给早已目瞪口呆的侍女。
“怨灵附体?”绿川瞳孔微缩。
“引魂术,合,邪魔,破——”安倍秀水手指一合,蓝光再次聚拢。“嗤”一声,被蓝光构成的术力牢笼困住的火红色怨灵崩裂,彻底消散。一时庭院中寂静,唯有夏风轻起。
安倍秀水走近藤原夜,语气出乎意料地熟稔:“呐,夜君,不必困扰,女御只是被怨灵附体了才会如此。想必那怨灵也是个情痴吧?”
藤原夜沉静地点点头:“多谢安倍大人出手相助。”
“呐呐,夜君你还是这么冷淡又无趣呀……”所以他来找橘氏公子只是为聊天讨论俳句?脑子抽了的人才会相信。多半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求爱的女御打断了吧!
绿川并没有注意到安倍秀水和藤原夜之间的暗流。他只是听着鸣悠小声的叙述,手抚上腰间的银枪。
鸣悠说:“这就是那位战胜过九尾狐的阴阳师大人吗?绿川,他好像比你还强呢……”
绿川低头恰好看见鸣悠姣好胜过女子的面容上流过粉色的光泽,听见鸣悠依然小声但是坚定的话:
“怎么办……绿川,我好像有点喜欢上那位大人了……会不会很不好,好像很不应该呢,特别是我这样的……可是,好想就这样追随他呢……”
“不,不会不好。”绿川眼角妩媚而英气,眸子灿烂有若星辰。鸣悠,若这样悖德的爱恋能让你变得坚强,学会成长,那,又何妨就这样爱下去,到那一天,也许你就会发现这样的爱恋并不值得依赖吧?
只是,九尾狐……
为什么鸣悠提及九尾狐的时候安倍秀水会有哪种奇怪的反应?绿川看着安倍秀水握着扇骨的手泛白的关节。传说鸟羽上皇的嫔妃玉藻前是九尾狐幻化。天皇为妖狐所迷,终日不理朝政,引起了公卿们的忧虑和愤恨。安倍秀水识破妖狐真身,并在那须野与其大战七天七夜,最终用神箭射杀玉藻前。
曾经艳冠群芳,被誉为“自体内散发出光芒的贤德姬君”而赐号“玉藻”的美人,居然落得如此下场,是否真是世事无常?
梅壶女御的事件暂告一段落。虽然是因为怨灵附体,但做出失德之举也是事实。“不能置于斋宫的母亲于不顾。”由于女御生下的三公主今年只有六岁,目前远在伊势神宫修行,在德子中宫的主持下,女御被责令禁足梅壶院,抄写佛经。但宫中还是流传出了很不利于橘鸣悠的流言,因此今上接受白河上皇的建议,将鸣悠暂迁出宫。表面上,平静又恢复了。
这一日,绿川和鸣悠意外地接到了平安京中绯月坊明月姬的邀请书。虽说绯月坊是青楼伶馆,但坊主明月姬却是难得公认的值得结交的风雅之士。而且考虑到明月姬和自己师尊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绿川决定应约。
然而穿过典雅风致的回廊,来到飘逸着丝竹之音的宴会之所,绿川却看见了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虽然是不折不扣的男性,却穿着红白相间的巫女服的玉木。
以及,一出现就夺去了鸣悠目光,姿态妖孽美丽的阴阳师安倍秀水。
VOL 3 绯月歌
平安京的夜空犹如华丽的幕帐,点缀着明亮的星光。闪亮的星空映衬着灯火通明的绯月坊,空气中似有各色光线流转。
玉木大大方方地跪在席上,毫无穿女装的不适感,手边放置着从不离身的短弓和吹针的竹管,黑色的双马尾辫上系着红色丝带。他向绿川眨了眨眼,后者无奈地坐到师兄身边:“师兄,在下还是不能理解你怎么能忍受穿女装。还有,你不是去三笠山解决猫又了吗?”
“嘛嘛,小师弟,放松放松,”玉木眯眯眼,“首先,我是‘巫女’嘛,当然要穿巫女服了,然后,在这里,那只有趣的猫又呢……”他是指了指一边的巫袋,里面钻出了一只黑猫,拖着两条尾巴。那只猫毫不客气地跳上桌子,大口大口吞着美味的料理。
“猫又?”连安倍秀水的笑容都有些抽搐,看着瞬间被吃空的碗碟。鸣悠则四处看了看,脸上泛起可爱的红云:“咦?就只有我们四个人吗?主人呢?”
玉木微笑答道:“现在看来是只有我们四个,至于明月姬夫人嘛,”灯烛下的笑容越发虚假,“大概是被某人绊住了吧?”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穿巫女服的男子那本应该很亲切的笑容,鸣悠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猫又已起身踩着猫步来到安倍秀水面前,骄傲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像本大爷这么有型的猫又吗?”转而看向一边因“看见口吐人言的猫”而惊诧的鸣悠,“啧啧”有声:“嗯嗯,这才是本大爷喜欢的美人类型呢!”鸣悠睁大了眼睛,面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安倍秀水看去。而绿川,也面无表情地看着玉木。
只见玉木微笑着取出一只草人,然后拿出三寸钉,对着草人的胸口狠狠扎了上去——“喵呜——”猫又惊天动地地惨叫一声。“扑棱棱”院外树丛中惊飞了几只鸟儿。
猫又垂头丧气地灰溜溜回来,无限哀怨地瞄了草人一眼,撒娇般地蹭了蹭玉木的腿,“喵喵”的交换。玉木满意地摸摸猫又的下颔:“要乖哦。”用筷子夹起一颗丸子,送到猫又嘴前:“这个可是我最喜欢吃的,乖,张嘴。”
“唔。”猫又一口吞下丸子,忽然“咕”一声,炸毛了,猫儿眼瞪得圆圆的,就地翻了一个滚,一小团火焰从嗓子中冒出,半晌才垮着脸呜咽:“好辣……”
玉木低头,前额的发覆下来,嘴角勾起:“我最喜欢吃辣的料理,作为我的宠物,你居然不知道?”
“谁会知道那种事呀而且本大爷才不是宠物!”猫又眼泪汪汪地抗议。玉木刚想说什么,怀中却多了重量。只见绿川两颊通红,原来就上翘而妩媚的眼角,此刻仿佛更平添了几分风情。嗅到同门身上淡淡的酒气,玉木有些苦笑不得:“小师弟你还是……连清酒都会醉,酒量奇差无比的家伙呢。”
绿川倚在玉木怀中,醉眼迷离:“啊,借我靠一下……凤君……”
“你靠着吧,不用你还的。”凤君?是谁呢,听上去并不像是女人的名字。能让绿川这样惦记,潜意识里依靠着。玉木目光复杂地看着怀中显露醉人媚态的美少年。而重重幔帐之后,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同样目光复杂地看着玉木。
绿川觉得自己似乎在做着很奇诡的梦。在梦中,明明所有人的脸都很模糊,自己却似乎很清楚他们的身份。好像自己置身在一座幽深的古堡中,陈设、格局,都与平安京迥异。
他看见自己半眯着眼,一手支颐,一手抚着横在腰间、镶嵌着紫色宝石的权杖,侧坐在高高的长型宝座上。女总管长长的翠色的发辫一直垂到脚踝,抱着一本褐色封皮的书在胸前,侍立在一边。幽红的火焰般的花朵在墙壁上盛开成花海,天花板则是雕刻了一朵白金色灼目的巨大花朵,构成大厅里的光源。
“‘火之不死鸟’觐见!”既有作为女子的绵软,也有作为总管的刻板,这样矛盾又奇异的调和在一起的嗓音。
一个身影慢慢走来,姿态如玉、如剑,温润、冷然、清傲,气息交融。不卑不亢的高贵人物。
“不纯血的鬼族吗?不过混合入的血统却很有趣呢。”王座上的人蓦然睁开眼,刹那四目相对,仿若时间静止。
“家母,嵯峨朝公主,封号‘高阳’。”
“这么说,你是洛伦佐将军的传人了?”高高在上的人走下王座,站到单膝跪下的青年面前,美丽张狂的样子——
“‘火之不死鸟’,我,加百列·路德维希·德拉库拉,鬼族第四代氏首,蜃气楼之主,允许你向我效忠,成为我的骑士!”
然而绿川这一刻却好像触摸到了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的人的内心:号称鬼族最强的“伊甸园之剑”又如何?席高·洛伦佐终究保护不了他的妻儿,受尽酷刑。血统高贵为嵯峨朝王族公主又如何,茜姬终究抛下幼子,自尽府中。绿川耳边响彻风声,以及风中的呢喃:my lord,即使此刻我向您效忠,也不能抹杀我们之间,那名为“双亲之仇”的鸿沟啊……
绿川是被和琴悠扬的音调唤醒的,和着尺八低低的奏鸣。不知何时登场的艺伎妖娆起舞,放荡而歌,比女子要低沉的声线,意外地有种磁性的吸引力。
“并辔相驰逐,悠然来古都。古都如雪掩,花落满平芜。落花何独恨,举世皆无常。身与花俱久,焉能寿且康……”
是怎样惜花又不甘的人呢?绿川睁开双眼,向歌舞的男伶看去。虽然是男子,身材也高大,但腰肢却格外地柔软,还有一双不应属于男子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别有一种自怜自惜,不甘下沉的气质,身上的舞衣也是白底绣着鲜红的梅花,不亚于任何一个女子的独特的华丽。
“传闻嵯峨朝曾经有位歌姬,声音高亢美丽,闻者如痴如醉,余音三日,绕梁不绝。”见绿川醒了,玉木慢慢道,“小师弟,你说和他比起如何?”
绿川移开对视的眼:“从何比较起呢?”从玉木怀中坐起,端正坐姿,“折得梅花香满袖,黄莺飞上近枝啼。可惜不是我喜好的花鸟啊。”
玉木瞥了一眼绿川,微笑:“那么你喜好的是哪种?自窥细草风姿后,游子青衫泪不干?”
绿川端起酒碗:“细草……只是像弟弟一般,亲人的存在罢了。师兄指的那样的爱,根本不是能永远依靠的吧……”
“别在喝了,等下又倒下来又睡过去。”
“只是稍微眯了一会儿好吗?”绿川咕哝一句,“真是小气。在下不是小孩子了。”
见到绿川难得的孩子气,玉木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想起对方也只不过刚过了十六岁生日,旋即释怀,眯起了眼睛,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乖乖趴在一边,尾巴盖在脸上装睡的猫又的头。
此时艺伎已经敬酒至绿川面前。绿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应该是有花名的吧。”斟酒的手抖了一下,男子恭敬地答道:“花名‘夕照’。”然而绿川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反而是玉木饶有兴味地问:“那么你多大了,失礼问一问哦。”
夕照淡然道:“十九岁。”在艺伎界,已经不算年轻的年龄。
玉木刚想说什么,忽然纸门又被拉开。仿佛有一团月光从门口进入,白色的和服,几乎完美到无懈可击的容貌,温柔的语调:“失礼了,闻得有贵客至此,玉藻冒昧前来拜访。”
竟然是绯月坊最深居简出的红牌玉藻?!玉木脸上又浮现起虚假的笑容,亲切得不切实际,表情背后,有着深深的不安。与玉藻前同名的男子,相较于他绝世的美貌,矜持的名声反而广。传说他早已年过三十,却依然稳坐红牌之位,几乎是足不出所居的光月院,难得的几次露面无一不引得见者为之疯狂。
只是微微一失神,玉藻已走到鸣悠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十五岁的少年。依旧是温柔的语调,内容却隐约的疯狂和残忍:“橘小公子真是像传闻中的那样年轻而可爱啊,但是玉藻听到了很令人担忧的传闻。实在对不起,但是玉藻绝对不能让这样不忠的人留在所爱的人身边,也绝对不能将所爱的人让给你!”只是弹指,话音未落,他身形快过闪电,一掠而过,一次呼吸未完,早已行云流水般完成了出招、击杀、撤退的动作。唯有空气中还残留着玉藻身上兰花香远绵长的气息。“失礼了,玉藻告辞。”
鸣悠痴痴地看着安倍秀水,柔美的颈间出现了一条血痕,然后随着夕照的尖叫,鸣悠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绿川的眼睛被玉木一把蒙住,他只听见了什么落地“咕噜”滚动的声音。
好像过了很久,绿川才找回自己的嗓音,异常干涩,他感受着玉木蒙着自己的双眼的手:“虽然在下没有巫力,灵感也没有师兄你那么强烈,但是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强大的狐类妖怪的妖气……”
玉木眯起眼,盯着对面僵着的安倍秀水:“是,并且,我肯定,那是九尾狐的妖气。”
直到鸣悠的尸首化作飞灰,绿川才真切地感受到:他视作亲人的人,已经死了。这些天过得仿若幻梦一般。橘氏家主一夜白头,看绿川和玉木的眼神越发阴沉是幻梦。今上痛不欲生,恨不能一同化作飞灰而去也是幻梦。宫中和殿上的纷争沉浮更是宛如梦中之梦。仿佛无根的花木一般,怅然若失。
不可避免地陷入悔恨之中。
本来追剿杀人的狐妖是土御门阴阳寮的事,这一次却绕过了阴阳寮直接让橘氏的守护巫女出马。也是直到玉木来辞行时,绿川才沉默地从房间中走出,他抚上腰间的银枪,触感冰冷而真实。
人,总是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那一天绿川在京都中的居所燃烧起熊熊的大火,橘鸣悠遗留给绿川的遗物随着房屋化为灰烬。火光在绿川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冷寂的魅惑。此刻玉木知道,绿川的心底,将有一处永远刻下橘鸣悠的名字,从此难以触碰。
鸣悠,伤害你的人,必为我所伤。
所以,哪怕是今上,包括德子中宫,还有安倍秀水和玉藻,我统统不放过,不原谅。
我也不会原谅自己。从此以后,誓不全心全爱去爱一个人。因为那是你的权力,为爱而生,为情而死的橘鸣悠的权力。
“秋日生离犹恋恋,何况死别两茫茫……”
绿川在夏日里捕捉到了空气中秋的气息。绵长的夏季即将过去,谁也无法阻挡秋日的来临。
VOL 4 山雨欲来
“现在去哪里?”绿川问道,擦拭着银色的枪管。
“还是去那须野。”玉木腰间别着吹针的竹管,怀中抱着猫又,神情冷凝,连笑容也明显地带着阴影,“玉藻前身死化成的杀生石还没有强大到再孕育出一直九尾狐,因为时间不够,相查玉藻的来历,去问明月姬肯定是不行的,还是要到那须野去找寻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