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那没有身躯，却有头颅、左手掌、左小腿、左足、右大腿，在黑暗中奇怪地往前走动的长发女子，不是黄燕燕又是谁？

唐青收了手，看向郑枚：「我要追上去，你就跟在我身后吧，免得弄伤了。」

郑枚苦笑：「你对他倒真是很温柔。」他双手一扬，便见一蓬明火跳动而出，将周围一圈符咒烧了个精光，火势燎原，蔓延至那口水缸之中，暗黑水面如同煮开了锅，翻滚出朵朵血腥红莲，缸中发出「砰砰」的沉重敲击声，似乎有人想要夺缸而出，哭泣惨叫声不绝于耳，然而不过片刻，一切重归静寂，缸中之水变作黄褐色，漂浮出无数残肢断臂，几乎堵到缸口。

唐青看了都觉得胃里难受。

「走吧。」郑枚说。

唐青深深看他一眼，想着，这人如此深不可测，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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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黄燕燕不难，作为一个不完全复生体，她显然缺乏常人该有的一切感识能力，她身躯残缺，如同一具破碎的木偶，但却一直往前挪动，似乎有个必要到达的目的地。

唐青和郑枚就跟在她的身后，黄燕燕速度太慢，有时走到一半，发现掉了个把身体部件，还要回头去捡，撞着唐青他们也没有感觉，所以走着走着，唐青和郑枚就不再隐藏踪迹，反而堂而皇之地跟着她。

走了一阵，看到农田的痕迹消失，跟着便眼前一亮。出现在眼前的乃是一大汪明亮的湖水，月光洒在湖面上，宛若一面光可鉴人的明镜。唐青想到了先前发生在镜泊湖的杀人案，受害者被沉入湖底并且少了个左手掌。

原来镜泊湖就在黄复新家附近，也许警方当日在镜泊湖调查取证的时候，取走了一只手掌的黄复新就在一旁冷眼相看。

走在前面的黄燕燕突然停了下来，只有左手掌的手举起来，手指指向了某个方向，她像要说些什么，但是嘴唇蠕动着却根本发不出声音，她没有胸腔，没法共鸣，唐青看她的唇语，说的是「爸爸」。

黄复新！

唐青向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明亮的月光下，四野一览无遗。湖一侧的树林中有团影子正在移动，到了亮处便看清是个男人穿了件雨衣，弯腰拖着件重物。雨衣下摆溅上了大滩血迹，而那拖着的重物赫然正是一个女人，一个死了的女人。

唐青迅速回忆了一下之前调查全市阴女档案时看过的名单与照片，认出了对方。

「爸、爸……」黄燕燕的嘴唇蠕动着，往黄复新的方向移动过去，动作笨拙而古怪，像飘又像耸动。

「郑枚，黄复新身上的符文有些古怪。」唐青盯视着黄复新从面上一直延伸到脖颈处的时隐时现的黑色花纹，那些古怪的纹路让他有了很不好的联想，他将视线下移，黄复新戴了塑胶手套的手上果然也隐隐透着同样的纹路，「郑枚？郑枚！」

唐青一回头正看到郑枚仰了脖子往后直直倒下去，大惊之下赶紧伸手一揽将他抱在怀里，上下检视了一番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伤痕。

「郑枚？郑枚？郑……」唐青闷哼一声，腾出一只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干嘛打我？」

「我还真不该打你，」郑枚从唐青的怀里跳起来，一副气得牙痒痒的样子，「应该直接抓你个流氓去蹲牢房！」

「小枚？」唐青愕然，什么时候又换了人？

郑枚气得嘴都歪了，刚才是没反应过来，现在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地跳，脸、耳朵、脖子全都在烧，归根结柢就是唐青惹出来的祸。他长这么大还没那么亲过女人，却被个男人亲得七荤八素，居然还乐在其中……

太……太他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唐青你给我听好啰……」

「哎，我听着。」

「小郑。」

郑枚停下来，眼神黯了黯，缓缓转过身去：「黄队，」他看向对面，「打扰你了，我来抓捕你归案，这是……逮捕令。」

黄复新看着郑枚手上那张纸笑了笑：「你动作很快。」

「本来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真的用得上。」郑枚低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女孩是无辜的。」

「无辜？她们无辜，燕燕就不无辜吗？」黄复新凄然道。

「黄队，燕燕是得了病啊……」

「病？」黄复新轻轻抚摸着身边女儿的头发，冷笑道，「你知道吗？燕燕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我过去抓了那些毒贩，他们的同伙痛恨我，想要报复我，报复我就冲着我来好了，可他们却对燕燕下了手！」他咬牙切齿，眼里似要迸出火花来，「那些人渣！他们给燕燕吸食毒品，还害她感染爱滋！我女儿才二十岁啊，她死的时候一直在哭，她说爸爸我好痛啊，爸爸我受不了啦，可是我一点忙都帮不上！找眼睁睁看着她身上的皮肤一寸寸烂掉，看着她痛得在地上打滚，用脑袋撞墙，浑身上下抓得都是血……我抓了一辈子毒贩，没想到到最后我的燕燕，我这一辈子最宝贝的女儿却是这么走的，死的时候连具全尸都没有！哈哈哈哈，很讽刺是不是？」黄复新脸上的笑容无比凄楚，「立功有屁用，升官有屁用，我最亲的人全部死光了，一个都没剩！这是对我的报应，我的报应啊！」

「爸、爸……」黄燕燕嘴唇蠕动着，将脑袋靠到黄复新的肩膀上，仿佛还在世的女儿在对父亲撒娇一般，郑枚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无比诡异与凄凉。

「黄队……」

「小郑，你既然还肯叫我一声黄队，」黄复新说着蓦然跪倒下来，「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上，我想你……不，我求你放我一马，我也知道这事闹得大了，所以我只要这最后一个祭品就好了，我就用这个女人的身体来凑齐燕燕身体缺的部分，到时候她就能复生了，以后你想要怎么对我都可以，我只想要我女儿活过来而已！」黄复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柄剔骨刀来，刀尖闪烁寒光，带着森冷阴气。他顺着女儿长长的头发，柔声细语道：「燕燕，不要怕，爸爸马上就让你活过来，到时候你就不会痛了，你会有大把美好的人生，嗯？」

黄燕燕细洁精致的脸凑到黄复新的颈边，看起来像要亲吻黄复新，她的嘴唇蠕动出形状：「爸、爸……好香……我饿……」黄燕燕突然龇出一口牙齿，对准黄复新的颈大动脉一口狠狠咬下去。

霎时鲜血迸溅！黄复新两眼圆睁，脖颈上一块生肉连皮带血管被撕扯下来，黄燕燕嚼都不嚼，囫囵吞枣就咽了下去，她的脑袋下面本来只到颈椎为止，根本没有连接食道肠道，那血块便顺着脖颈下方掉下来，掉到地上发出「噗」的声响。

「我饿……」她说，嘴角咧到耳根，精致的脸容完全变了形，一口牙齿统统化作獠牙。

「这是怎么回事？」郑枚惊骇万分，掏出枪，瞄准黄复新与黄燕燕，却不知道该不该开枪。

「黄燕燕入魔了，」唐青说，「必须了结她！」盯视着在黄复新身上愈发明显的花纹，他心里举棋不定，有人在黄复新身上下了鬼蛊，却不知是什么蛊！

「砰」的一声枪响，郑枚射出的子弹直入黄燕燕眉心，将她打得往后弹飞出去，其他身体部位因为跟不上头颅被击飞的速度，在脱离控制后，便自空中松散地倒了下去，发出声响。

「燕燕！」黄复新浑身浴血，脸色苍白，却仍以女儿为重，一手按了颈侧跌跌撞撞地去捡那颗头颅。黄燕燕的脑袋在地上翻了几个滚，掉落到一旁，却很快爬起来，靠着长发在地上蠕动，活像一条虫。

「饿……好饿……」

郑枚从后方紧紧勒住黄复新的双臂：「黄队你不要过去，那个不是燕燕！黄队！」

唐青趁着郑枚与黄复新纠缠的时候，干脆利落地一跃而至黄燕燕跟前。

「不要！」黄复新惨叫。

唐青单手挑起黄燕燕的头颅，一手食中二指伸出，直直点入她天灵盖：「裂！」他沉声一挫，二指深入，入手但觉一片黏稠，冷可彻骨，未几摸到一样软物，竟似活的一般，双指一夹，抽出黄燕燕脑壳。

他手方拿开，黄燕燕的脑壳便在空中爆裂，炸出一滩臭水，落在地上变成个枯朽的颅骨，滚动了一圈停下来，而那些刚刚落在地上的躯干，也发出「噗噗」声响，一瞬变作死了数月，腐臭败坏的模样。

「燕燕！」黄复新惨嚎一声，挣脱开郑枚箝制，爬行到唐青脚边，抱起那个头颅捧在怀中，「燕燕……」

「爸、爸……」颅骨发出最后一声叫唤，便再也没了动静。

唐青看着自己手中抓着的那只形貌丑陋的虫子，黄燕燕躯壳之中居然有傀儡虫，那么这个黄燕燕不过是具操线木偶，真正黄燕燕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燕燕……」黄复新涕泗横流，唐青看在眼里也不是完全无感。人生八苦，何其可悲可叹！

他长叹一声，便要去扶起黄复新，却见后者忽而仿佛无限痛苦一般，佝偻起身体，双手抓紧喉口，连黄燕燕的头颅掉落地上都无暇顾及。他嘴中发出沙哑嘶声，满面惊恐，滚落在地，身周一瞬腾起无数团幽蓝火焰，火焰中只听闻「窸窣」细碎声响，仿佛有看不见的无数对牙对着黄复新细细啃咬。

「千鬼噬！」唐青终于认出那符文的含义，大惊之下抱住郑枚往后跃开数尺。足尖点地，单手便在空中划下妖障，四周发出密集碰撞声，显是有外力冲撞他的障壁，却不得其门而入。

障壁外黄复新嘶哑吼叫，满地翻滚，最终对着空中高举双手跪下，他的身上就如同被蝗虫压顶一般，出现无数缺口，细碎血肉淋漓滚落，自上而下，寸寸消失。

「黄……」饶是见过再多凶杀场面，这令人恶心的一幕还是令郑枚惊惧失声。

「千鬼蛊成，中蛊者倘或杀生过多，怨气积聚必遭千鬼噬咬而死，黄复新杀了这么多人，必死无疑。」唐青轻声道，「你帮不了他的。」感觉到怀里的人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唐青握住郑枚的手，给他以温暖与支持。

时间只过了几分钟而已，却恍如几生几世。在两人眼前，黄复新从一个人形变成了个骨架子，最后什么都没剩下。四周又有了虫鸣鸟叫，月光依旧柔和而静谧，仿佛噩梦已经结束……

第六章

「何五算本是茅山派的人，七年前他因心术不正，私练邪术，为师门逐出，临走前盗去师门禁书，流落民间。此后染上吸毒恶习，在一次抓捕中，被黄复新擒获坐了牢。半年多前黄燕燕病故，黄复新听闻何五算有起死回生妙术，便找上门去，以让他转作线人为交换条件将之保释，跟着就有了那几起杀人分尸案。这里补充说明下，我个人认为镜泊湖等三起案件之前还有别的案件，只是警方没有发现而已。」

「总之，黄复新在何五算的帮助下着手为黄燕燕复生的准备条件，但何五算天资有限，学术不精，拿了书一知半解就想偷天换日，逆转阴阳的结果理所当然是折了寿数，当遭横祸而死。是以当他以此事要挟黄复新妄图索取更多东西后，黄复新便动了杀机，然而施术须得仰仗何五算使得黄复新并不敢轻举妄动，可惜不久后黄复新偶然获悉何五算的能耐完全是来自一本书，自此真正动了杀念。」

「何五算卜得自己寿数将近，料想黄复新对自己动了杀念，一面将书交托其在娱乐场所工作的亲兄弟，亦即澧水街一案的受害者，一面谋划在抓捕『三四帮』之时趁乱逃出，并在黄复新身上暗下鬼蛊，以待日后要挟之用。可惜他不知黄复新打得是借刀杀人的主意，在抓捕『三四帮』之时，他只知防备黄复新，却被崔建军一枪击毙，一日后黄复新找到何五算胞弟何顺福将其杀害，取走了术书。」

「何顺福案本与其余数起碎尸案性质不同，黄复新自然担心会引人注意，可巧何顺福在娱乐场所工作，打扮偏向女性化，他灵机一动，便将何顺福尸体碎尸，只留头颅，一则可以混淆性别，二则造成此案与其他案件类同错觉，甚至直接挂上二十年前旧案。所以郑队初查此案时，才会如此以为。」

郑枚微微点头。

「此后黄复新爱女心切，频繁作案，可没了何五算指点，他只知依样画葫芦。赤、碧两个鬼灵同时遇害，是他用了禁书上的咒术，可他并不知赤、碧本不是人，又有唐老大和小马哥追查在后，情急之下，用邪术使了个金蝉脱壳计，借控心术弄来个歹徒拖住唐老大。可他心里到底不放心，深夜又到唐老大家中探访，以求掌握最新情况。之后，他蛰伏数日，想是钻研该书，但何五算恐对该书做了手脚，以致黄燕燕三魂七魄不全却过早复生，浑浑噩噩游荡出家门，在植物园被人发现后以为新案。至此，黄复新不得不出面亲迎女儿回家，但也因而露出马脚，引来郑队怀疑，他情知会被追查，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铤而走险，为女儿拼凑最后一副躯干。当日我与小马哥夜探黄宅，被他阵法困住，此后唐老大与郑队赶到，英勇擒匪……」

谭兰花喝口水，双手合十：「正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我的总结到此为止，谢谢。」

「WOW，美人，说得好！太精彩了！」施久很敬业地给谭兰花喝彩鼓掌，给了「靠垫」马文才一肘子，马文才也只好抬手稀稀落落地鼓两下以示捧场，唐青和郑枚却都没有接口。

「郑队？」

「对不起，我出去抽根烟。」郑枚起身走出去却连烟盒都没有带。

唐青跟着起身：「你们慢聊，我出去看看。」

走了没多远，便看到郑枚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码头，望着一望无际的水面发呆。天上正飘着蒙蒙细雨，细密的雨丝打在水面上，溅起一个一个涟漪。水面上的游船随波轻轻荡漾，度假村内静悄悄的，仿如无人之境。

唐青叹了一声，走到郑枚身后，将手绕到他身前，轻柔地搂入怀中。感觉到怀里的人略略挣扎了一下，但也只是挣扎了一下而已，郑枚很快放弃了，他叹了口气，轻轻靠到唐青的胸膛之上，唐青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

「唐大哥。」

「嗯？」

「为什么好人不能有好报呢？」

「因为因果报应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黄氏父女此世凄惨，恐是前几世种因所得，还清了债，来世便好了。」

郑枚苦笑：「你又撒谎，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是个这么喜欢撒谎的人呢？」

「因为我不是人啊。」唐青轻轻用嘴唇摩挲着郑枚的脖子肩膀，那吻并不情色，而是带着十足的温柔意味，细密地一一落下，安慰着自己的爱人，「实话是，黄复新已经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黄燕燕魂魄则至今未有着落，恐怕凶多吉少。」

怀里的人颤抖了一下。

「唐青。」

「嗯？」

「你跟我一样，都觉得这件事还没结束对吧？」郑枚直起身来，转身面对唐青，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一贯的笃定与坚韧，「还有许多谜没有解开，澧水街垃圾场甲旗的意义，到你家中翻找的窃贼到底要找什么，那只袭击你我又凭空消失的多目鬼蜘蛛，消失了的那些阴女魂魄……单凭黄队一个人不可能做到那么多事，我觉得这一切定然还有个幕后黑手！」

唐青微笑看着意气风发的郑枚，这一个才是他从第一眼见到便忍不住去注意的男人！

「我要从头彻查此案，为黄队父女报仇，」郑枚郑重道，「唐青，请你帮我！」

唐青点点头，厮磨起郑枚的嘴唇：「我会帮你到底……哎哟！」

郑枚揉了揉拳头，皮笑肉不笑道：「不要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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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枚开始从头审视案情。第一件事便是去于晓乐处取镜泊湖等几起碎尸案的法医报告。

「镜泊湖那几起案件因为不是我们局做的，我只有影印副本，」于晓乐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档案室替你借出来。」

「有劳，对了，澧水街的完整分析报告出来了吗？」

「我上周四去万泉路跑过了，还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