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种愣忡,唐青感觉到周围空气冷下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半拍,但他多年挣扎在生死一线的本能毕竟还在,在感到劲风扑来的时候,他迅速俯低身躯,就着毛毯卷起郑枚,在床上翻滚而过。因为力道过猛,两个人都脱离了床的范围,唐青的背部撞击到墙体,掉落到地上,所幸郑枚被他双臂护住,并没有受到伤害。
整个房间现在都被黑暗所浸蚀,外面的路灯光一点都无法透进来,这样浓重得不正常的黑里,唐青听到了细碎的咀嚼器官摩擦的声音,这声音对他而言是熟悉而毛骨悚然的。
他将郑枚迅速塞入床底,施了障术,用自己的妖气将他的人气冲淡至与周围家具一般,还没起身,只觉得头皮一麻,耳边听得细碎而刺耳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他背后的墙,紧跟着背上便是一痛,湿热的液体从他的后背大面积地淌出来。唐青不用摸也知道自己的后背已被撕出了一道大口子。
然而,事态并不容他多想,第二波攻击很快就到!唐青瞬间化出妖镰,抬臂抵挡,两相交锋发出「当」的声响,显然遇到了什么硬物,对方力量了得,身形机敏。一触之下便发出「桀桀」的怪声,快速退开,跟着是一串刺耳难听的噪音仿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方位飘忽不定。
唐青跃至空中,妖眼之中便见得房间天花板上攀着一团巨大的黑影,黑影伸着多足,足上生毛,就是那些节肢在墙面上迅速攀爬形成了刺耳难听的噪音,那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多目蜘蛛,几乎有一头牛犊子大小,却行动无比灵敏,蜘蛛的身上俱是一个一个竖目形的赤色斑纹,黑夜里看去,像一只只半睁不睁的眼睛,格外碜人。
按说这样的东西早该成了精,但唐青却根本没从它身上感到一点妖怪的灵气,反而只觉得对面是一堆凶狠的无机质组成,明明在活动着,却连一点活着的气息都不存在。那蜘蛛被他刚才一刀劈中了一条节肢,想是受了伤,此刻正在蓄力之中,唐青妖眼中便见得它窝在房角,口器「呼呼」掀动,身形起伏,无比凶狠,似能将人的脑袋都咬下来。
等等,这么说,莫非澧水街一案会与眼前这畜牲有关?在它的背后又是不是有人指使?
唐青留了这一个心,便不赶尽杀绝。几次交锋之下,只着意弄伤对方,尽往那蜘蛛的软处下手,不多时,便将那蜘蛛斩得发狂发癫,猛然撞破窗户,便向楼下栽去。唐青在郑枚房中施了个护持之术,便也跃出窗户去追那牲畜。
时过夜半,明月当空。唐青一路追着那畜牲而去,路面上清晰看到一滩滩黏腻黏腻发着银光的液体,他一路追去,不忘以妖声召唤近处属下前去照看郑枚。自己一路跟下去,穿过几条僻静马路,地上的痕迹蓦然就停了。
唐青紧走了几步,确认已经跟丢,抬起头来忽而愣了一愣。怪不得他总觉得这附近眼熟,原来竟走到了自己家附近的白云社区。
八十年代的旧式社区里此刻已然夜深人寂,唐青一时拿捏不定是否要向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里逐一寻找那只畜牲的去向。正在犹疑不绝的时候,却耳尖听得有人轻轻地「呀」了一声,从面前一楼一扇还亮着微弱灯火的窗口便有一只手开了窗,跟着就有个脑袋探出来。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主人显得苍老而衰弱,只有一股无形的坚硬气质将那种老朽撑起来,像是一面在历史中摇曳了千年的旗帜,虽然老朽却并不衰败。
唐青忽而有了种奇异的感受,眼前的这个人,他似乎曾经非常熟悉,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人也在看他,看了一阵,微微一笑:「是唐青吧,好多年没见你了。」
唐青疑惑地点了点头:「你是……」
窗口里的脑袋愣了愣,跟着像是自嘲地笑了笑:「你等我一下。」
脑袋很快缩回去,那人关上窗。唐青听得他屋里细微的声响,过了一会是钥匙的声音,铁门发出「吱呀」一声,然后是轮胎摩擦地面和车轴转动的声音传出来,唐青看到黑暗的楼道内猛然一亮,其实不过是自动感应灯因为声音而工作,他却觉得那亮光刺眼得令人心惊。
那个苍老的男人坐着轮椅,用手拨着车轮滑出来,到他跟前停下来:「你不认识我了?你好好看看我。」
「你是……」唐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笑了笑,苍老的脸上褶子打褶子:「是我,霍勘正啊。」
第三章
二十年前,他「十二」岁,他三十五岁,他是一名聪敏过人、锋芒毕露,自言想要成为一名杰出侦探的少年;他是一名风华正茂、才华横溢,位在S市法医人类学顶尖位置的成功人士,一桩古怪离奇的连环奸杀案将他们两人短暂联系在一起。
二十年过去了,他成了一名深藏不露,低调沉稳的酒吧老板,而他,却成了一名坐着轮椅,皓首苍苍的垂暮老人。
二十年的岁月轮转,对于妖怪来说只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但在唐青的眼里,二十年后再遇这位故人,却在他的心里激起了千尺鲸波。
是什么,让这一个年仅半百的中年男子衰老至斯?
又是什么,让自己在与他重逢的那一瞬间心中有了难以说清道明的复杂情绪?
一时之间,面对着这位坐在轮椅上陌生又熟悉的故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还是霍勘正先开了口:「不赶时间的话,进来坐坐吧。」
霍勘正的家很小。按说以他当时在天河警局的地位,应该有更好的住房条件,但他最后住的不过是一套面积不超过三十坪的二居室,老旧、拥挤。
唐青跟在霍勘正的轮椅后面打量着他的家。家具都是八十年代的老款,现在早已不时兴。进门左手就是一间卧室,黑咕隆咚的房里可以看到放置着一张老式双人床,唐青看到床的一侧被褥拱起,些微露出一缕花白头发。
霍勘正抱歉地笑笑,将那扇房门关起来:「那是内子,已经睡了,我们到书房谈吧。」
唐青跟在霍勘正的轮椅后面进了他的书房。
这正是之前亮着灯火的那间房间,唐青一进入便觉书香扑鼻。无法用目力估计整个空间的大小,因为这一个空间几乎全部被从地板至天花板的各种书籍所堆满。靠墙的几面还能看到书架,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各种类型的书籍,医学、历史、宗教、生物、化学等等,更多的书被一摞一摞地放在地上,堆叠成危险的高度,有新版的书籍,也有许多泛黄的旧版、绝版书,甚至有线装的古书、孤本。
在唐青来之前,霍勘正似乎正在研读一本古书,唐青扫了一眼书页,赫然是《聊斋志异》。除此之外,堆在旁边还有一些类似的书籍,比如《太平广记》、《搜神记》、《山海经》之类。
霍勘正注意到他的目光,推动轮椅过来,将书本阖上塞到一边的抽屉里,笑笑:「退休了,闲来无事,随便看看。要喝些什么?不过我这儿只有白开水。」说着,熟练地滑到一边,停了轮椅,用热水瓶给唐青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你的腿……」
「五年前小中风,命是保住了,不过腿就……」霍勘正遗憾地耸耸肩,「刚开始是有些不适应,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了。你随便坐,哪叠书上面都可以。」
唐青犹疑了一下,捡了一迭讲述五代十国历史的书堆坐上去:「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住在我家附近。」
「昌丽社区?」霍勘正扬起一边眉毛,神情居然有几分孩子气的调皮,「看来你现在很发达,那可是有钱有地位的人才能住的地方。」
「也没有,只是赚了点钱而已。」
「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实现当年的梦想了吗?」
「当年的梦想……」是……做个侦探吧,那时候不过是用来诓骗对方的谎言而已,经过二十年再被人提出来,心头却不由得像被抽动了一下。
「没有了。」唐青将茶杯放到一旁的硬皮书上,「我现在做点小生意,在……」
「澧水街开酒吧。」
唐青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你看新闻了。」
霍勘正交叠了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的手很瘦,几乎是皮包着骨头的样子,青筋遒劲迸出,看起来却格外有力:「对不起,跟你开了个玩笑,其实负责这起案子的法医是我的学生,于晓乐。」
唐青想起那名留着厚厚刘海,架着副黑框眼镜的苍白青年,一个奇怪的人。
「我见过于法医,他很专业。」他想了想又补充,「像当年的你。」
霍勘正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那么你也见过郑枚了吧,他是这起案子的负责人。」
「当然。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唐青想到郑枚的古怪嗜好、奸诈的表象与私底下孩子气的样子,自己都不察觉地露出了笑容。
「我是看着他从学警做起的,他是个很有能力也吃得起苦的孩子,唯一的缺点是,太重感情!」
「重感情是好事。」
「做警察的话就未必了。」霍勘正叹了口气,像是忽然想到般问,「唐青,其实我真没想到二十年后我们再见面会是在同样的场景之下,这一次的案件……」
唐青却直接打断了霍勘正的话:「这一次的案件与我并无任何关系,我也不想插手其中。」
霍勘正愣了一下,随后苦笑:「唐青,其实你不用这么戒备我。」
唐青摇摇头:「不是戒备,霍法医。二十年了,二十年前我或许不自量力以为自己能成为一名侦探,侦破惊天大案,但是二十年的时间足够我明白很多事情,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如今的我,或者还会看看侦探小说,但是当侦探这样的梦却是不会再作了。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人就是这么长大的,所谓梦想,也正因不能实现才被称之为梦想,不是吗?」
霍勘正沉默了一阵,随后笑笑:「唐青,你变了。」
「是变了,变成熟了。」唐青立起身来,「霍法医,时间不早,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改日再来拜访你。」
「唐青,」霍勘正将轮椅滑到他的面前,抬起头来望着他,「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法医,二十年前的事情,你让于法医调当年的口供出来看岂不是更清楚?」
「唐青!」霍勘正拦在他的面前,「唐青,已经二十年了,我一直都在想当年那起案子,至今没有想明白。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遵照约定等警方过去?又是为什么浑身是血地倒在潘家街?我一直都想知道,到了最后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第八个受害人到底存不存在?存在的话又会是谁?」
唐青弯下腰,望着轮椅上的老人:「霍法医,其实你知道的就是真实,又何必不相信呢?」他将霍勘正的轮椅缓慢却不容抗拒地小心推到一旁,「早点休息吧,睡个好觉。」
霍勘正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他一般,但终于还是放下来,只是理了理袖口:「我等着你再来。」
「好。」
才离开霍勘正的家没多远,唐青身边鬼火一亮,映出一张英俊的面孔,马文才。
「出事了!」他一把抓住唐青的胳膊,「跟我走。」
唐青猛然拖住马文才,满脸的铁青:「谁出事了?郑枚?」
马文才愣了愣:「不是他,是警局……」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你身上好臭的味道,刚才去了哪里?」
唐青想起霍勘正的家,那个床上躺着的他的「内子」,毫无疑问,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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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勘正房间里的那个「内子」,唐青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的生气,反而散发着一种已死之人才有的死气,妖鬼对这种味道格外灵敏,他进屋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但并没多想。霍勘正不肯说或者不承认对方的死亡,是霍勘正的选择,他无权也不愿去涉足禁区,因此对马文才,也就随口含糊过去。
两个人缩地成寸赶往警局,途中唐青还是不放心,去郑枚家绕了一圈,看到与走时景致无二,被他后来临时召唤的两个小妖也都很尽责地守在门口,这才放下心来。郑枚还在昏睡,唐青把他搬回他自己的房间,又帮他盖了被子,调高了空调的温度,这才转身离开。马文才在门口挺诧异地看看他,倒也不多想,只暧昧地笑笑。
到警局的时候差不多过两点半,夏夜的城市并不完全安睡,街道上零零散散有些游荡的青年。从外面看天水区警察局也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唐青一接近这块地便皱了眉头。
地有生气死气之说,照应人所说的风水,而如今天水区警察局所在的地段整个被封住了生气的流动,死气弥漫,人若处在其中,很快便会丧失神智,而位处警局艮位的法医楼则在他的眼中完全被浓重的紫黑色瘴气所笼罩,从瘴气中不时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诡异的沙哑笑声以及「嘤嘤」哭泣之声。
唐青问马文才:「怎么弄成这样?」
回答是:「被算计了,两具尸体都被做了手脚。」
唐青想起二十年前与那「人」有过的几次交锋,不寒而栗的感觉又再重回心头。他确实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在大举进攻之前以玩弄对手为乐,他奸诈、吊诡、残忍、不按牌理出牌,这一次卷土重来,实在令人不敢设想。
马文才在旁边也是思索的凝重表情:「那人很厉害。」
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唐青苦笑下,心里想着的却是,这只不过是个前奏而已。
到法医楼下便见得景象更是惊悚。整栋小楼都被厚实黏腻的瘴气所覆盖不说,在楼四周的瘴气壁之上已然生出了千百只妖异的独眼,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四面扫射,宛若这楼已是一个活体,不刻便要动起来。
「百目伥眼?这么阴损的招都来?」马文才偏了偏头,那个动作是他装嫩的时候常做的,以显示自己的无辜,现在这种状况下由成年版本做来却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唐青看看他,他就赶紧申辩:「不是我做的哦。」跟着却「嗤」了一声,漂亮的眼睛里凶光一闪,瞬时夺步而上。
百目伥眼的确是鬼道的偏门法术,为此术者必先拘得九十九个冤魂厉鬼煞气至重者,配以各种阴毒草药,结合术阵,炼成伥种。而这种伥种性喜怨毒痴狠,但凡有冤鬼厉鬼,心眼毒辣,怨气冲天的人,便极易被其吸附吞噬,成为伥种中的一部分。其以此种方式倍增,而被吞噬了的因为心生怨恨便更助长了伥种的威力,如此向外扩张,及至可将整座城都吞噬入腹,形成一座死城。每一个被吞噬的便在伥种上形成一个伥眼,以利于更快发现要吞噬的食粮,而看眼下这笼罩着整座法医楼的巨伥,想必是得了法医楼内多怨气的利,已成气候。
唐青自然知道这不是马文才做的,也知道马文才读懂了这百目伥眼下的意思。这一关要说却是「他」为马文才专门设下的接风宴,单表明一件事:「我已知鬼道插手其中,这是对你的小小见面礼。」
然而,这份礼并不小。百目伥眼要说强大并不强大,它没有巨大的力量与灵力,也不聪明,甚至很笨拙,但它却有两个特质,第一贪吃,除了吃怨狠煞气重者,也偏爱灵力强大的妖鬼,到生死存亡一刻则什么都吃;第二难收拾,因为是由众多冤魂厉鬼所凝结成的集合体,如果采用强硬的方式将其击散,击散的每一部分则形成又一个微小的伥种,它们彼此可聚合,也可分散,继续吞噬,各成一体,到时候要对付的就不止一个。
唯一的办法是收。但是这么大的伥种,要拿什么神兵利器来收它?民间各种宗教中只有道家是专事收、驱鬼,但如今已然式微,法术尚且失传,更别提留下什么神兵利器,何况唯一一个道士谭兰花现在正在这座法医楼中,生死难测。
唐青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望住站在前方的马文才。既是为马文才摆下的见面礼,他自然不会出手,更何况马文才会算计于他,他也可趁此机会好好看看马文才到底几斤几两,而马文才也必然是知道了这一点,因此自觉单挑对手。
然而马文才只站得一站,便很快跑回来,对唐青笑笑:「唐兄,我们进去吧。」说完,也不顾唐青反对,拉着他便往那百目伥眼跑。唐青面上不动声色,两人一前一后,直奔那百目伥眼而去。越是逼近,死气越重,几乎让人头昏眼花,唐青觉得脚下浮软,低头看了看,心下赫然明了。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那一百一千个眼睛面前,也不停下,直接朝着个泛着血丝的眼珠撞过去,唐青听得耳边「砰」的一声微响,再回过神来,已经站在法医楼的铁闸门前。四周静谧安详,头顶夜空明朗,哪里还有什么瘴气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