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枚真的过得很好吗?
唐青想到郑枚乱七八糟的房间、奇怪的趣味,还有没日没夜工作在生死一线的情景,不知怎么的,心里便针扎似地痛了一下。有一种类似于同情,但似乎又比同情更深的感情在不知不觉间弥散在他的心里。
其实对妖怪,尤其是从畜牲道修炼成妖的种族而言,感情这种东西一直以来就是多余的。以螳螂而言,最长的寿命也不过是一年罢了,也就是说,哪怕唐青意识到自己有父母兄弟姐妹,但当他能够有这种意识的时候,他的那些父母兄弟姐妹都早已死了不知有多久了。
修行是一条孤单又寂寞的道路,也是一种奇妙又莫名的机缘,唐青在冥冥之中被选上,但在冥冥之中当他被选上的那一刻,他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儿,他注定要走上这条孤独的道路,并且无人可以陪伴他到最后。在这数千年的历程之中,他也曾经有过同伴,有过朋友,但那些同伴和朋友,有死亡了的,有飞仙了的,有各种各样方式消失的,到最后剩下的,仍然只有他自己。
从这一点上来说,唐青觉得,郑枚和他,其实是同一类人。哪怕足够强大,哪怕总是以笑脸迎人,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孤单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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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想法一出,就连唐青自己都觉得无比震惊!
他和郑枚之间的关系,其实一直是种微妙的平衡与制约。二十年前他与郑枚素不相识,却把郑枚的一生包括肉体、生命、未来统统夺去,二十年后,他接近郑枚是要打探他还活着的原因,追查澧水街案子背后的主使。对等的,郑枚今天会允许他坐在自己家里,与他同桌而食,理智上来说并不是真的把唐青当作了兄弟哥们,而是仍将他作为澧水街案子的嫌疑犯,为了贴身监视而采取的下策。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各自在不同的领域摸爬滚打,这中间的道道,彼此也是心知肚明,那么又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原因,这样的心知肚明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变化呢?是因为昨天的那一吻?还是因为今天下午的那句失言?
唐青疑惑,一向孤僻如他,即便是朱黄和胡丽春跟了他近千年,甚至肯为他付出生命,他却依然固执地与他们之间划开了一条楚河汉界,为什么对于郑枚这样一个人,却会在短短时间内便产生了与自己是同类的认知?
唐青不明白,他想郑枚也不明白,甚至,郑枚可能还没有意识到!
他看着对比往常格外热情对待自己的郑枚,蓦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不止是郑枚可怜,也许自己也是可怜的,他们两个是一样的物种,因为一直没有感情,所以连感情是种什么东西都不明白,所以当难得有人能够站到自己身旁的时候,便会手足无措,无措到连怎么对待对方都不知道。
吃过晚饭,郑枚收拾了餐桌。唐青的手还包着纱布,不能见水,郑枚就把他让到勉强算是收拾干净的沙发上,给他切了盘水果,然后到厨房里收拾碗筷。
电视里正上映着无聊的狗血电视连续剧,女主角对着苍天泪花涟涟:『苍天啊,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啊啊!』
唐青拿水果叉叉了一片切得大大的蜜瓜来吃,心里腹诽老天才不会管那种破事,真正掌管这些的是个庞大又复杂的系统,六道轮回,因果报应,这个世界有太多显着的规则,还有太多隐藏的规则,就算是妖,是仙,也不能跳脱于这个体系之外。他不由得去想,在这样庞大芜杂的系统之中,他和郑枚到底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之上,两人的关系又将何去何从呢?
正出神着,却感到脸上一热,视野就被浅黄色覆盖,等到再能看到东西的时候,才回味过来,自己刚才是被郑枚用热毛巾擦了一把脸。他抬起头,就看见郑枚站在一旁,身上围着个围兜,手里拿块毛巾,有一点点尴尬的意思。
「我……我是看你手不方便,所以才帮你一把。」对着唐青的茫然,郑枚似乎更加尴尬,「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要是不喜欢的话……」
唐青看着这个不懂得如何对人好的青年尴尬的神色,不由得扬起了唇角,真诚地说:「谢谢。」
青年一下子脸变得通通红,挺小声地嘟哝了一句:「没……没什么。」跟着落荒而逃。
两个人后来谁都没有再多说话,一边一个坐在沙发上,中间夹着龙武大将军静静看电视,倒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从狗血电视剧一路看到夜间新闻,终于到了不得不去睡觉的时间。唐青才立起身来,郑枚却也跟着猛然起身,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却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唐青也不催问,便在旁边等着。
「我想问问你。」
「嗯?」
「我昨天晚上有没有……」
「……」
「有没有对……对你做什么?」把问题问出来后,郑枚的紧张程度是肉眼都能轻易看到的,他那样紧张地望着唐青,让唐青也着实考虑了一下该如何回答。
不能说没有做什么,唐青想,但那确实不是郑枚做的,至少不是眼前这个郑枚做的,也不适合让他知道。所以他最后只微微困惑地摇了摇头,回答:「对不起,我睡得很死,所以也不清楚。也许是你最近太累,所以梦游了吧。」
这个答案似乎令郑枚释然不少:「梦游啊,有可能!」他想了想,对唐青笑笑,「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晚上睡觉会记得锁门的,你最好也锁一下门吧,听说梦游还是挺危险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唐青的回答是「好」,但他知道如果那个人真要见他的话,锁再多道门也是毫无作用。果然他在床头看了一会书,午夜零点的时候,门锁被人拨动,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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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放下书本,看着自动自发打开他的房门,然后进来的人。还是那样妖冶又妩媚的感觉,比起昨晚在黑夜中的感觉,如今在灯光下,这个人与郑枚的区别显得更为明显!
唐青将书本搁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借着这短暂的停顿微微定了定心神。他尚未明白对方缠上自己的原因是什么,但也明白暂时摆脱不了对方,而这一点让唐青觉得很反感,他反感那人用郑枚的外貌、郑枚的身体、郑枚的声音来做那些与他本意完全不相干的事!
他在这些微的烦躁里迅速稳定了心神,抬起头来看向那个站在门口,好整以暇望着他的人:「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不进来说?」
那一个郑枚的脸上却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上扬的眼角充分散发出迷人的风情:「你就这样请我进来坐?」他伸出脚,轻轻往前移了半寸,一瞬间,如同电源短路一般,在他脚尖所向的地方,从空气中刹那迸出一列火花,沿着整个房间的走向「哔哔啵啵」地一路闪开去,整个房间都仿佛摇晃了一下,灯暗了又亮,最后一刻听到「咚」的声响,一件重物掉到地上,滚至唐青脚边。因为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所以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唐青的眼皮动了动,那是他用来压阵的法器。
那人冷笑着:「唐青,你对我还真不是普通的绝情,五雷锁魂阵都能用上,我还真要谢谢你抬举我。」他说着便向唐青的房间四处打量去,「看来还不止用了一样把戏,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
这句话说得可算极其难听,唐青却只微微皱了一下眉:「看来,你不属妖、怪、精、魅,否则五雷锁魂阵不可能对你无效。」
对方鼻子里轻哼一声:「原来你到现在都没想起来我是谁?」他说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路在他身周响起轻微声响,间或可以看到火花闪耀,他每走一步,唐青的脸色便更难看一分,一直到走到唐青床沿,坐下来,那人伸手似是要摸唐青的脸:「怪不得你不用你妖道的方式却用道家的阵法来试探我。」
唐青微侧了脸让开去,只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牢牢盯住他:「我当然记得你是谁。说起来,二十年前承蒙你救了我一命,我只当你死了,没想到活到现在,还占了别人的身体。」话才说完,唐青便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给人用重锤狠狠敲击了后脑勺一下,眼前都黑了一黑,好不容易缓过来才明白,其实并没有什么大锤和敲击,真正给予他这一下的是眼前这人浑身散发出的杀气!
现在再看已经不像郑枚了!郑枚哪怕再剽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杀气!
眼前这人此刻脸上神色狠厉异常,一双冰冷彻骨银色眼睛锐似寒星,浑身杀气带动周围气流形成往复漩涡,从那些漩涡中有各种「呜咽」声响发出,如同鬼哭不绝。
唐青与他近在咫尺,一时觉得毛骨悚然,全身妖力尽开,一头焰色长发泉涌而下,肌肉骨骼都在各自摩擦,自动自双手关节处化出妖镰,闪闪发着寒光。
他本来确实打得激将主意,却没料到这稍稍一提,却能将之激到失去理智。更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对手这一身力量释放而出,却既不是妖力也不是幽冥之力,反而带着几分清净之气,倒像是……仙?
唐青一时被自己这想法惊呆了。
仙界飘渺方外,不论实力如何却是各个眼高于顶,并不轻易人世,怎么会有仙界之人困于郑枚体内,与之共用一副躯壳,又怎么可能会有仙界之人,在二十年前为他这个小小妖怪,舍弃自己,救他一命?这着实说不通!
唐青还在出神,却猛听得耳边有人低语:「还不动手!」当下收敛思绪,纵身往后一跃,妖镰当空迅疾划过符咒,便似收网一般,整间屋中顿然红光跳跃,无形中一张早已设好的术网便如同起网一般勃勃跳动而出,左横右竖,妖印当中,幻作无边缠绞之力,兜头向气流中的那个郑枚罩去!同时自黑暗中,由八个方向伸出数双苍白枯瘦的手,向妖网中被压抑了力量的「郑枚」抓去。
「着了!」
唐青听得耳边声响,尚不及庆幸,但听耳边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嘶吼!那声吼其实并不响,却仿佛自心底痛彻一般,震得他心神震荡,难以平复。只见「郑枚」身周气流顿时更甚,那些负责按住他的游鬼手上肉与骨刹那被看不见的力量剥离,泛着盈盈绿光的指骨好似被看不见的利刃削割,骨屑横飞,被掀得如同雪花飞舞,顷刻便按他不住。「郑枚」面容似痛苦似狰狞,下一刻伸手捏住唐青布下的妖网,狠狠一撕,一股钻心疼痛便直往唐青四肢百骸钻去,痛得他闷哼一声,几乎就要站不住。
唐青心知情形不对,忍痛蜷起身体,单手点地,意欲跳出中心,然而未及动作,便猛地被看不见的力量按倒在地,下颔撞得粉碎,马上直不起身来。
「你竟……如此……对我……」那一个郑枚机械地说着,盛怒之下,声调反而平稳异常,他一双寒雪眼眸又再半合半睁,好似神祗来降,俯瞰众生。
唐青被他这么一瞧,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危险。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将要干什么,这种时候他再冷静也谈不上理智应对,因为根本无法可对!他浑身上下只剩下一种最原初的生命对于危机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这一次是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此时,「郑枚」却忽而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便是这一眼之下,在那副似慈悲又似险恶的目光中,唐青仿佛看到属于郑枚的眼神一闪而逝,紧跟着,面前之人的身周气流瞬间消失,那刚才还万分危险的人一时如同被剪断了线的傀儡一般,挣扎着动了些微两下,便彻底停了下来。
郑枚闭了眼睛,向后倒下去。
「郑枚!」
在唐青得以起身之前,有人扶住了往后倾倒的郑枚的身体。
唐青冷冷看了对方一眼:「你出来得倒真是时候!」
马文才对他微微一笑:「他刚才那么猛,我当然不想送死,不过,」他看看郑枚又看看唐青,「我现在可以放心了,因为不管是哪一个郑枚,似乎都对唐兄你很是挂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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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看着躺在床上陷入昏睡的郑枚低低叹了口气。
他如今已知道,自己是被马文才算计了。因为郑枚一身居两魂之事,他曾与马文才协商,两人一致认定必须把另一个引出来才行,因为另一个「郑枚」曾经说过:「本来想告诉你些事」……两人都觉得,那人口中的事倘或不是与二十年前那个「人」的失踪有关,便是与本次澧水街的案件有关,最糟糕的情况是,与两者都有联系。
那么该如何将那个神出鬼没的「郑枚」诱现便成了最大问题!唐青直觉当郑枚做为主人格出现的时候,另一个「郑枚」其实并未完全沉睡,这便如同在郑枚的精神屏障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不显眼,但所有讯息情报都会从那个口子源源不绝地流向另一个人,因此,一旦当他灌输错误的讯息给郑枚,另一个郑枚必然也会知悉。唐青赌,如果另一个郑枚对澧水街案件十分关心,那么当他们做出错误决断的时候,或许对方便会出现,因此便有了今天下午的五人会谈,当然,谭兰花是个意外收获,她下在郑枚饮料中的符灰大概也在麻痹本尊的时候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千算万算想不到,郑枚身体里的那一个竟然是仙!
现在回过头想,唐青发现马文才曾说过的每句话其实都意有所指。他说:『唐兄,除了五雷锁魂阵,何妨再布一层擒仙阵?』当时唐青虽然觉得奇怪,但马文才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自然是为了万无一失,若是那家伙有了接近仙的修为,当然还是加层擒仙阵更管用!』而现在唐青知道了,马文才从最初便已知道郑枚体内的另一个不是妖也不是怪,而是仙!当然,马文才说,之前他并不确信。
马文才说,大概五年前,他曾经侥幸见过郑枚体内的另一个人一次,当时他只是短暂出现,便又消失,给他留下了仙的印象,但当时他并不确信对方的真实身分。唐青对此当然报以怀疑,但马文才只是笑道:『唐兄应该也知道的,仙人自来无心无情无欲,如今世道缭乱,更是没有什么仙愿意留在人世,所以小弟最初也只以为是看错了或是遇上了修为近仙的妖。』
不管马文才是否隐瞒,唐青明白这已经不再重要。对马文才来说,需要确认的都已确认!通过这次的实验,他确认了另一个「郑枚」仙的身分,以及在整件事中的角色——他会帮助他们!唐青想,虽然自己被当作诱饵一般地使用,但他其实也很疑惑,为什么另一个「郑枚」会对自己有那样亲昵的态度,且在不提起郑枚的情况下,表现出显着的友善……
难道是因为二十年前那桩事?可明明二十年前是他欠了对方一条命!
唐青想不明白,而且隐隐约约,他似觉得那人身上一股仙气有似曾相识之处,只是无论他如何搜肠括肚,都忆不起来千年岁月中,何时何处曾与对方有过交集。
是故友?亦或曾经擦肩而过?
当另一个郑枚也陷入沉睡后,马文才也曾在他的身上试探性使用了「潜梦」的方法,但是郑枚的精神屏障完全与常人不同,根本无法进入,最后只能放弃。
所以,就他与马文才这一方来说几乎就是完败!
现在能指望的只剩下谭兰花那一边。
距离澧水街案件发生已经过了五天,昌龄社区案件发生的时间是二天,这段时间内,S市没有再发生类似案件,对于民众而言当然是好事,对于唐青他们来说,却像是觉得有个不定时炸弹埋在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引爆。
妖、鬼两道目前在全市分派了诸多的力量来寻找蛛丝马迹并严密监视情况,朱黄和胡丽春都投身其中,而那个狡猾的敌人却一击之下便潜伏到深处,再也不肯露面。而之前用来引敌出动的赤、碧两个鬼灵的魂魄马文才确认已无法回收,谭兰花今天晚上要借她道教的法门,以驱鬼镇邪的名目,到于晓乐的法医室,试图获取残留在骨骸之上的最后一点讯息,也借此试探警局中的奸细究竟是谁!
床上的郑枚完全不知道唐青现在有多少的混乱心绪,兀自睡得昏天黑地,很不安分地甚至踢掉了唐青盖在他身上的毯子。唐青叹口气,忍不住走过去,替他将毯子盖上,触到郑枚露在外面温热的肌肤却一瞬间有了恍惚的感觉,不由得愣了一阵。